幸运点开毛迪发来的微信,是他今天练的字。
看到毛迪的字,幸运的心头像拂过一阵微风,有种暖暖的情愫在涌动,他们初认识的那段时光情不自已地浮现在脑际,感觉又回到了过去,青春的剪影异常清晰。
幸运和毛迪相识、相恋走进婚姻的经过很老套,并不浪漫。
80年代,幸运中专毕业,青春妙龄,分配所到的单位与她当初梦想的样子相差甚远,失落、失望之余,她开始盘算如何才能离开那个地方。
有人似乎看穿她的心思,开始为她物色对象,无一例外地都把可以调离、有一个更好的去处做为诱惑她的筹码。
哪个少女不怀春?本该对“红娘”们心存感激,但听到附加的“条件”时,一种交易的不齿,赤裸裸地凸显出来,如产品促销,像吞下一只苍蝇令她作呕,从此一听到类似的拉郎,第一时间统统被幸运“灭灯”。就连亲哥的也不例外。
三哥看幸运历经千辛万苦才考取学校,一心想跳出农村的理想破灭,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他知道,因为家庭的能力有限,妹妹才分配到那个偏远的乡村,能改变幸运命运最直接有效的方法,莫过于此….
那天,幸运在手术室,计划生育工作如火如荼地进行,大量计划生育手术挤压着,她难有一点空闲,办公室老吴一趟趟跑到手术室门口,通过护士传唤,“幸医生,有长途电话。”那段时间,长途电话密集,内容几乎千篇一律,像命危通知。
“麻烦他直接帮我回了吧!就说我没时间。”幸运头也没抬地对护士说。
师傅很清楚电话所为何事,他能理解眼前姑娘心里所想,关切地对她说,“下台后,你去回个电话,听听什么情况再说。”
幸运默不做声地走到另一台手术床前,开始消毒,铺巾进入手术前准备。眼下,手术多,医生少,两个手术台同时使用,一台手术即将结束时,另一位患者就被护士停当地安排在另一个手术台上,手术连轴转,时间无缝对接,一干就是一天,脚肿的穿不下鞋子,工作已经够累的了,她不想再给自己添堵。
几天后,三哥按捺不住,长途跋涉来到幸运的单位,指责幸运不该清高、傲慢,让他难做、一次次放了别人的鸽子…..
幸运想改变命运、但绝不愿用这种方式改变,她赌气地对三哥说:“我就选择这穷地方了,不劳你烦神!”
总是有热心人士关注幸运,不厌其烦地帮她物色对象,帮着她脱离眼前的环境,幸运都以各种理由婉谢拒绝,虽然,她期望早点离开。
又过去一段时间,师傅找幸运谈心,他说:“幸运,我帮你介绍一个吧!小伙子人很好,挺适合你的…”不同之处,没有调离的筹码,他比幸运清楚,能调出的希望该有多渺茫。
师傅撇开业务第一次同幸运谈及个人问题,幸运娇羞地垂下头,不知如何回答?她偷望一眼师傅,师傅一脸严肃,像经过了深思熟虑。
“我….”
幸运一踏进单位,就跟在师傅后面学习,师傅技艺精湛,和蔼可亲,一直以长者的风范,关心、照顾着幸运,既严肃又亲切。不仅技术上毫无保留地指导她,做人的道理一样不少叮嘱,是一位颇受幸运敬重的师长。
“你好好考虑一下,方方面面,先不急着回答,侧面了解一下那孩子的情况再说。”
师傅眼里的“好孩子”叫毛迪,是护士长焦阿姨的儿子,镇长之子。
幸运陷入两难之中,师傅的提议不能不考虑,但是…..
毛迪家在宿舍楼旁边,站在宿舍的窗口,可以看见他家院子的一角,幸运随几位护士姐妹到过护士长家,和他照过面,有点眼熟。
毛迪,一米八的身高,玉树临风,常见他一身运动着装,怀抱篮球,骑着自行车向球场飞驰;有时听见他家庭院里传出他弹奏的吉他声,旋律悠扬、奔放。像毛迪这样“黄金单身汉”,身边自然少不了女生追随,毛迪在家时,有几位姑娘时常出入,尤其镇上出了名的美女雪梅、云霞更是进出频繁。每次瞥见这一幕,幸运心底就会不屑地冒出“纨绔”的词来。
高中毕业后,毛迪应征入伍,入伍前和幸运有过一次近距离的接触。
那天,幸运有事回家,客车上遇到外出的毛迪,毛迪还很礼貌地同她打了招呼,她清楚地记得,毛迪称呼她为“幸姐。”
听了师傅的话,幸运盘点她对毛迪的所有印象。她有必要认真地梳理一下自己择偶的要求。
首先,幸运很不甘心自己终身蜗居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几年的中专学习,她生活在城市里,毕业实习在一家规模很大的医院,见过繁华,目睹了城乡巨大的差距,农村那种落后的生活让她沮丧、失望。她的心情如眼前的环境一样苍凉。“我不能过早地用婚姻捆绑住自己。”幸运在心底暗暗发誓。
幸运还没认真严肃地考虑过婚姻,但一点可以确定,她不会找小于自己的男人作为终身伴侣。而毛迪是不折不扣的“小弟”。
幸运出生微寒,不愿结交权势、富贵,不愿在家庭背景上让自己的心里产生压力,所谓的“门不当户不对”,贫富悬殊,以后卑微地生活,连带父母、家人跟着遭遇冷落,哪怕一次,幸运都不能容忍。毛迪的出生、成长环境和她大相庭径,她没必要和这种家庭的人纠缠不清。
而且,幸运对街镇上的孩子天生抵触,尤其是家境优渥的孩子,一直持有近而远之的态度,她见过这类人的骄横跋扈、不务正业,一副浪荡子的样子,和幸运质朴、务实、勤勉风马牛不相及,两看两相厌,道不同不相为谋。
如今师傅既然严肃地提出这个问题,纵使不情愿,又怎好轻易回绝,略斟酌一番,幸运有了主意。
几天后师傅和幸运提起此事,幸运嗫嚅地说“师傅,其实…我有男朋友的…”
“嘿嘿…”师傅笑了,好像已经料定幸运会这样塘塞自己,他说:“通过内查外调,你确实没有呢……”
“幸医生,有急诊。”值班护士冲幸运喊道,幸运借机一转身跑开了。
初春的一个黄昏,幸运下班往宿舍走,路上,和毛迪的妈妈,满脸含笑的焦阿姨迎面相撞,她站定望着幸运,单刀直入:“姑娘,肖主任和你说的事,你怎么想?”
“这…”幸运的脸腾地红了,吞吞吐吐。
“我比他大呢。”
“这没什么。”
“我家很穷。”
“这更没什么。”
“我脾气不好。”
“人哪能没有脾气,只要不是无理取闹…”
“……”
幸运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托词,犹豫一下对焦阿姨说:“焦阿姨,要不我们先处处看,果真处不来,还希望您们见谅!”
“好呀!好呀!处得来,我们自然高兴,处不来自当我们多生一个女儿。你还不了解毛迪,不是我夸自己的儿子,他真不错呦!”焦护士长笑嘻嘻地说着这些,似乎充满了自信。
“您儿子优不优秀,和我并无多大关系。”幸运暗自嘀咕,“找个处不来的理由及早打发了这件事应该不难。”
一天,焦阿姨喊几名护士到家做客,幸运也在相邀之列,幸运心里明白,她才是那天的主角。
那时,毛迪正在千里之外的部队,焦阿姨让大家随意看看、玩玩。
依着院墙有一个花圃,里面栽满形色的花,一颗无花果树挂满紫红色的果实,幸运站在果树前陷入沉思,她不明白没有花怎么能结出果实?
院子里,厨房旁边的房间,窗户随意地半开着,半开着的窗户正对着花圃,像所有花的心思都逃不过它似的,
顺着那扇窗向里望去,房间里的陈设布局一目了然。
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张单人床,都空荡荡的,只有那张书橱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书籍,被一条条白纸封存分成几类,上面依稀可见“政史”“文学”“体育”等字样,整个房间看起来整洁有序,倒是把“纨绔”藏匿得一丝不露。
焦阿姨一脸慈爱地走过来对幸运说,“这是毛迪的房间,他入伍后就这么空着,我偶尔会打开窗户通通风。
毛迪探亲回来,那几个女孩又鱼贯而至。幸运暗自摇头,一天,她到食堂冲开水,无意间听到有人问毛迪的小妹毛雅,“那几个姑娘,哪个是你嫂子?个个都漂亮,和你哥都很般配。”
“我看,都不可能是,我哥一向很烦她们,就差没往外赶了。”
“噢?那你哥喜欢什么样的?”
“不知道,反正不是她们那样娇滴滴的。”
“那你哥有喜欢的没?”
“好像还没有….”
幸运走出门去,依然听见她们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显然对有人介绍了她和毛迪,全然不知。
毛迪探亲假过去一半时,幸运的生活一如既往,她和毛迪并无任何形式的接触,幸运窃喜,估摸着大家已经忘记这件事,她感到轻松自在。
就在幸运估摸着事情已经过去时,焦阿姨来到她的宿舍,“幸运,能帮我缝两床被子吗?我的腰不行。”
刹那间,幸运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答应,转念一想:“这样也好,趁早把问题说清,省的大家不清不楚的。”
毛迪做为幸运缝被子的助手,在一边服务着,帮忙扯拉、铺平被里、被面。
电视机开着,正有一场激烈的足球赛,被子铺放整齐后,毛迪就坐在一边观看球赛,幸运缝着被子,相对无言。
被子缝钉结束后,天色暗下来,幸运起身离开时,毛迪弓腰提起两瓶开水,执意把她送回宿舍,然后离去。
“想不到毛迪心还很细,知道我回来后还得到食堂冲水。”幸运暗自思忖,“虽说不是男朋友的人选,做个普通朋友倒是不错。”
探亲假很快结束,毛迪回到了部队,他们之间的事情看起来既无开始,也无结果,不了了之。幸运感觉走了过场,交了差,如释重负。她继续运作她调离的梦,一刻不停。
几天后收到毛迪的信,拿到信的一刹那,幸运的眼睛一亮,是信封上的字攫住了她的眼球,字遒劲有力,洋洋洒洒,正是她喜欢的样子,幸运摩挲着信,把信反复看几遍,不是有什么火热的内容让她留恋,而是毛迪的字。她把里面的字一个个拎出来着磨,横平竖提,字的整体布局,都恰到好处,让幸运耳目一新,有时,她还模仿着写上一会,就这样,她对毛迪有了新的认识。
他们开始了书信来往,最初聊一些工作、生活,从来信中幸运得知他函授课程的进展,感受他成为雷锋班班长的那份责任,分享他获得各种奖项的自豪等等,幸运感觉毛迪的字越来越好看,毛迪也好像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信越发密集,内容也渐渐地升了温,幸运读起来,竟有了面红耳赤的感觉,每天,邮差快来时,她会有意无意地把目光投向大门口,等待邮差的出现…
就这样,他们走进婚姻的殿堂。
后来有人当幸运面夸奖毛迪的字,他一脸得意,“要想字写得好,从写情书练就,君不见我为写情书耗干多少瓶墨水…”
婚后不久,幸运盼来了进修机会,像找到圆梦的舞台,兴高采烈地来到那家医院报道,按要求上交了一笔不菲的进修费。
进修不到一个月,幸运开始出现剧烈而频繁的恶心、呕吐,她怀孕了,虚弱的身体令她很难胜任高强度的工作,幸运只好放弃进修学习。
幸运回到家,除惋惜失去的学习机会,便心疼交出去的进修费。原则上学成归来,进修费用理应由单位报销,只是这有始无终的学习,单位又怎能买单,几千元在那个年代并不是小数目。
幸运萌发出大胆的想法,找进修单位退费,虽然荒谬,不妨一试。
于是,她绞尽脑汁地给院长写了封信,让毛迪誊抄一遍,几天后毛迪陪着幸运来到院长办公室。
院长坐在办公桌前,笑意盈盈地对他俩说:“你的信,我看到了,不仅文美,字更漂亮,我就破例一次,同意退了你的进修费。”
看来,被毛迪字沦陷的不止幸运一人。
随着两地生活的结束,他们无须再借助书信沟通,结束了鸿雁传书,幸运再难看到毛迪写的字。尤其电脑普及,更是解放了毛迪日渐变得慵懒的手。
有时,幸运或许是怀旧,怀念起他们从前的点点滴滴,建议毛迪提笔写写字,毛迪总是一笑而过,“现在哪还用手写,打印既清楚又快捷。”幸运说:“你写的字,我爱看。”毛迪却不以为然,以为幸运是故意说些好听的取悦自己。
日子在一天天流淌,30年弹指一挥间,毛迪的字几乎成了幸运的记忆,留存在她生命里成为一抹温暖的风景。
两个月前,他们谈到逝去的青春、即将到来的老年,谈到了或许该为自己培养一点爱好,让人生的最后更饱满一些。幸运再次建议毛迪提笔写写字,毛迪柔软的心或许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他又拿起笔,开始一日一练,还把每天的“作业”及时拍照发到幸运的手机上,像当年的信件寄到了幸运手里。
幸运望着眼前熟悉的字,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他们青春的模样,一颦一笑,不由得感怀他们共同经历的如歌岁月!
爱你从你的字开始,在你的字里升华!尽管这一行行字在别人眼里并不起眼,但在幸运眼里就是孤本,是今生的一种寄托,包含着特殊的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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