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寂静的小山村从夜色中醒来，从容淡定。缕缕炊烟慢慢悠悠从烟筒里出来，被微风吹拂，散开，融入淡淡的晨雾中消失不见了。而晨雾也在等着朝阳，等待着那片金黄的帮助，化作甘露，扑进山川、大地、田野的怀抱，滋润着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

“天杀的拐子，又把我家鸡偷走了，作孽啊！”尖细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划破了沉静的小山村。

“又是拐老五，快点，找几个人把他抓住！三嫂子，别喊了，先消消气，我这就让人把鸡给你要回来。二楞、大柱、小半拉子，你们三个去找。”族长赵雨贤站在村子里的空地上，招呼着三个刚刚从各家门口探出头的年轻人，让他们替三嫂子找鸡。全村只有这个拐老五让他头痛，不管不行，管吧，碍着他爸爸的面子，全村可都受到他爸爸这个师长的恩惠。“唉！赵家营怎么出了这么一个捣蛋鬼，要是他爸爸在就好了！”

再有十天半个月就该收庄稼了，正好利用这件事，杀杀懒惰人的性子，鼓动鼓动大伙儿的积极性。听说山那边在闹小日本子，一旦粮食成熟了，得赶快收，交了公粮，剩下的得赶快藏起来，这可是全村百十口子活命的根。想到这里，赵雨贤脸越发的铁青，两只眼睛瞪的圆圆的，双手用劲按了按拐杖，拐杖陷入黄土半寸。

“放开我，听见没有，哎！哎！这事跟小波没关系，抓我就行了，把他放了。”没过多久，赵德五拐着腿，被二楞和大柱反拧着胳膊，呲牙咧嘴地喊着。后面小半拉子掐着小波的脖子，看见大伙儿都来了，放开手，勇敢地给了小波一脚，又使劲推了一下一言不发的小波。

“啪”二楞把一只被褪光毛的鸡仍在了地上，这是铁证，拐老五和小波偷三嫂子的下蛋老母鸡，这罪证确凿，翻案是不可能的，就看族长怎么处理了。

“绑了！兹有我村村民赵氏德五……”

“族长大叔，你就别咬文嚼字了，都是我干的，我给三嫂子赔，不干小波的事，把他放了吧。”

“谁说的，我们在破庙里看见了，小波也跟着在拔鸡毛，怎么没有他的事！”小半拉子梗着脖子说。

“主犯已经招供，从犯不纠。”族长拄着拐杖，慢慢走到小波面前，死死盯住他的眼睛，恨恨的话里却藏着关心：“你爸爸走的时候，把你托付给村里，怎么就不好好读书，老是跟他混在一起，唉！”说完再也不理小波，转过头看看地上的死鸡，又看看三嫂子，然后面对着大伙儿的目光，将拐杖往地上点了两下。转过头对着拐老五说：“你赔？你拿什么赔，去偷别人家鸡赔给三嫂子吗？鞭刑伺候！”

“族长，全村谁家没受到我爸的恩惠，又是给钱又是给东西，不就一只鸡吗？至于大动干戈？”

“你爸的恩惠我们全村人都记得，你嘴馋了可以讨要，但是偷，特别是偷孤儿寡母的东西，坚决不能轻饶！你爸回来了，我给他赔罪，打！打！打！”族长大喊着，示意大柱子拿起一条牛皮长鞭子，抽打捆绑在拴牲口柱子上的拐老五。

“啊——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人，啊呀！疼死我了……”拐老五一声惨叫，脱掉褂子的后背已经印上了红紫色的鞭痕。

“住手，别打了，快停下来！”突然，场外传来喊声，把大伙儿的目光引了过去。

02

一个身穿着破烂军服的年轻人，满脸悲壮地站在大伙儿面前，双手捧着一个小坛子，坛子口蒙盖着红布，却用白线扎着。他的后面同样站在两个破烂军服的士兵，也是满脸悲愤。三个人的泪水已经从眼眶里慢慢渗出，但身体还是站立的笔直笔直。

“德江？这是？”

“雨贤叔，师长为国捐躯了！”

“啊！怎么……怎么……老天啊！雨龙老弟，我的兄弟啊！”族长抚摸着小坛子，泪水喷涌而出，身体晃了晃，向旁边倒去。跟上来的三嫂子和小波赶紧扶住了族长。

拐老五被大柱和二楞从桩子上放了下来，搀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德江哥，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真的，你在骗我们。我爸是师长，怎么会？怎么会？这不是真的，你告诉我，你说，你在骗我，在骗我！”

“老五兄弟，是师长，他，他，为国捐躯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呜呜！”德江悲从心头起，失声痛哭起来。

“爸——”一声长啸，拐老五把小坛子抱在怀里，一下子跪了下来，头顶着小坛子，伏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声音。

“全村披麻戴孝，给雨龙送行！”族长大声喊了一句，一手拄着拐杖，身体微微地弯下，另一手去搀扶老五。大柱和二楞看见，赶紧走近，一个搀扶族长，一个使劲把拐老五连拉带抱地弄了起来。

“灵堂设在祠堂，大柱二楞去办，三嫂子帮忙，缺什么都去我家拿，走！我们回去！”直起身的族长，此时突然变得坚硬起来，对着德江和两个战士，一字一句地说：“你们跟我来，有话问你们！老五也来！”说完便拄着拐杖，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家里走。他知道这时候不能倒下，他要风风光光地把这个为国捐躯给全村老老少少送过恩惠的兄弟送走。

“你雨龙叔如何没的？”尽管族长强忍住伤悲，但是话一出口还是有些哽咽。

“天杀的小日本，他们武器精良，训练有素，天上有飞机轰炸，地上有坦克大炮，连咱们的正规军遇见他们都不堪一击，更别说我们这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地方部队了。师长不听劝，他说内战打腻歪了，小日本侵占咱们的土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就是死也要拼。一个师的部队，半天就打没了，师长是抱着必死之心和日军战斗的啊！”德江说到这里，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

“有没有说老五怎么安排？”

“叔！师长说，国家都快没有了，顾不上他。”

“小日本子，老子跟他们拼了，我要替我爹报仇。德江哥，我要参军。”

“如果不是你的腿有毛病，师长早就让你到部队里来了。老五，别任性，小日本说话就过来了。”德江说完，转身对着族长，焦急地说：“叔，要早做准备，省得到时候来不及，让乡亲们吃亏。我们稍事休息，还要去投靠部队，继续跟小日本作战，为师长报仇”

“唉！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啊？”

赵德五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把父亲的骨灰埋葬青山下。等族长再找他时，连同小波一起失踪了。此时，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华北，村子里虽然没有被骚扰，但还是被罩在白色恐怖之中。

03

田野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了，放眼望去，土地就像被剥去了衣服，荒凉而悲壮。一堆一堆草垛，呆呆地排列着。小山坡的灌木丛里，老五和小波啃着干硬的玉米饼，两个人被玉米饼噎得难受，只能小口小口地慢慢吃。

“五哥，这都两天了，也没看见小日本，咱俩这样真的行吗？”

“放心吧，小日本早晚要打这里过，别给我机会，只要有落了单的，咱们就能给我爹报仇。”

“就咱俩，行不行啊？”

“怕啦？怕了就回去吧，我一个人干，宰一个够本，宰两个赚一个。”

“可小日本人多，咱俩不是白给吗？”

“笨蛋！人多咱就避着点，就找落单一个人的。”

“唉！要是有个趁手的家伙就好了。五哥，德江教咱们放枪，你学会了吗？”

“哼，光是学有什么意思，也不说给我一把盒子炮，没办法，还得用我这老掉牙的‘撅一把’。”

“哥，你看，那是什么部队？”

“好像是咱们的人，等等……”

山口的小路上，一支部队乱七八糟地走了过来，后边跟着的十几个人却迈着整齐的步伐。身上的军装也跟前面的人不一样，在经过小山坡下的小路时，老五和小波听见两个家伙哇啦哇啦的不知道说着什么。

“这下看明白了吧？以后咱俩就找穿黄军服的，说话呜哩哇啦的，那肯定是小日本子。”

“可咱们没有机会啊！”

“别急，慢慢等，我就不信这小日本不会落单！你先回去探探族长他们在干什么，顺便弄点吃的，记住，千万别让人看见，有人问你，什么也别说。”

七八天过去了，两个人终于等来了机会。还是上次那十几个日本兵，在路过小山坡时，一个日本兵不知道吃了什么，突然捂着肚子，独自一人跑到灌木丛里去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老五给小波使了个眼色，两个人绕到了日本兵的后面。那个日本兵的面孔看得清清楚楚，老五把“撅一把”压上子弹，刚刚瞄准，想了想又放在了草丛中。从左腿边掏出来一把小囊子（小匕首），示意小波别出声，一点一点靠近了日本兵。

别看赵德五从小摔断了腿，但是翻墙爬树样样不落后，摔跤打架一般人还真不是他的对手。靠近日本兵，一跃而起，从后面搂住脖子，小攮子顺手在日本兵的后腰捅了进去。

“八格！”日本兵非常剽悍，猛地转身，一下子就把老五砸在了地下，双手死死掐住了他的咽喉，不顾一切地想掐死老五。躲在一边的小波完全吓傻了，看着那个仁丹胡子，凶神恶煞一样，不禁浑身哆嗦起来。

老五眼看着气也喘不过来，拼着最后一把力气，把手里的小攮子猛地由鬼子的腋下捅了进去。这次竟然刺中了鬼子的心脏，鬼子两手一松劲，头向下栽，压在了老五身上不动了。

“笨蛋，看，看着我快被，被掐死了，也不知，知道上来干，干狗日的……”老五气喘吁吁地骂着小波。

“五哥，我，我怕！”小波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来，还在哆嗦，看着那可怕的尸体，问老五：“现在，现在怎么办？”

“把尸体埋了，不能让鬼子发现。”说完站起来，朝着远处看了看。赶紧说：“不好，小日本子朝这边来了，快跑！”看着小波还在左右张望，一把拉上他，朝着村子就跑开了。没跑多远，枪声就传了过来，子弹打在旁边的石头上，溅起了火星。

04

两个人仗着对村庄周围地形的熟悉，很快钻进村子里，跳进一家院子，进了屋。老五掀起冬天烧火炕的炉坑盖子，先让小波进去，自己也进去了。

打谷场上，全村男女老幼都被集中在了这里。

“就是你们村的人，赶快交出来，否则就把你们全杀了。”歪戴着帽子，一只手插着腰，另一只手拿着手枪的翻译官，用枪指指点点地说。

“村里的人都在这里，没有人出去啊！”族长拄着拐杖，哀求着。

翻译官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族长面前，上去就打了族长一巴掌，嘴里大骂道：“快把人交出来，都不想活了骂，王八犊子！”骂完又压低了声音，小声说：“不交出来不行，有人杀了日本人，一会儿日本人怕要屠村了，快点！”

“嘿！”日本小队长冲着翻译官招了招手，让他回来，然后用指挥刀挥动了两下，示意机枪手做好准备。看来小鬼子已经准备把全村老少都杀掉了。黑洞洞的机枪口，张着怪异的嘴，似乎就要把全村人都吞掉一样。此时，族长和许多乡亲都明白了，是德五杀了日本人，师长的儿子，果然有胆量。就算全村人都被日本人杀了，大伙儿也不会交出他的。

日本小队长的指挥刀已经高高地举了起来，只要他把指挥刀向下一落，机枪手就会扣动扳机，那黑黑的怪物，将喷射出无数火舌，瞬间就会把这小山村的百十口生命收割。屠杀眼看着就要开始了，在这危急时刻，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住手，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跟别人没有关系。小日本子，有本事就冲着你拐五爷一个人来！”

从几堆草垛后面，走出来了拐老五，满脸是灰的他，没有一丝胆怯，反而露出了微笑。尽管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了，他却还是过去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只是，那闪亮的眼睛里，透着对鬼子的蔑视和仇恨。

他的声音刚落，早就有两个日本兵上来，一个用枪指着他的胸膛，另一个用三八大盖的枪托，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头上，一下就把他打倒在地了。突然的重击，让倒在地上的拐老五一阵钻心的疼，眼睛里冒出了金星，让他感到有些眩晕，鲜红的血从头上流淌了下来。

“老五！”

“老五……”

乡亲们想要过去搀扶他，被日本人用枪挡住。有两个冲出两步的，也挨了两枪托。人群被迫安静了下来。

05

拐老五和小波藏在了老乡的炉坑里，只听见有人进来搜查，一阵鸡飞狗跳锅碗瓢盆乱响后就没有了动静。

“看来没事了，小日本子根本不知道这炉坑会有这么大，藏两个人都富富有余。小波，以后再行动，一定要胆大心细，这日本人果然训练有素，我还是低估了他们。要是早点干掉那个狗日的，把尸体埋了，什么事也没有了。不好……”话没有说完，拐老五突然反应了过来，抓不住他俩，小日本子一定会找乡亲们进行报复的，不能让乡亲们跟着遭殃。

“小波，你在这里藏着，无论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出来，等他们走了再说。”

“五哥，不能去，出去就会没命的！”

“不行，不能让乡亲们遭殃，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我先出去看看！”

“五哥，我跟你一起去！”

“胡说八道，你给我乖乖的，千万别出去，听话，就算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得给我报仇，记住了吗？”

“不行！我就要跟你一起出去！”小波的倔劲上来了，说什么也要跟老五一起出去。

拐老五眼睛一转，知道再这样争论下去，事就全耽误了，只好装作无奈的样子，点了点头，对着小波说：“好吧！一起出去可以，你得听话，走吧，你在前面先走！”

“啪！”拐老五用他的“撅一把”砸了过去，走在前面的小波根本就没有想过会遭到拐老五的袭击，“撅一把”正好砸在小波的后脖颈子上面一点，小波一声都没有吭就晕了过去。被拐老五一把抱住，拖到一堆草垛上，拐老五又在上面盖了许多柴草，这才来到打麦场，在万分危急的时候站了出来。

翻译官趴在日本小队长耳边说了一会儿，意思是只要把拐老五杀掉，肯定能把这个小山村的人都镇住。现在把人全杀了，粮食就没有着落了，还得让他们为皇军种粮食。

日本小队长狞笑着拍了拍翻译官的肩膀，示意那两个日本士兵把拐老五带过来。日本小队长的意思是让拐老五跪下来，可两个日本兵用枪托砸在拐老五的腿上，刚刚跪下了，拐老五立刻站起来，这样跪下起来的三次，日本小队长就失去了耐心，示意两个日本兵将拐老五打倒。在拐老五往起爬的时候，日本小队长挥刀砍了下去，拐老五的一腔热血，洒在了生他养他的土地上。

“啊！雨龙，我对不起你……”族长大喊一声，身体向后倒去，人也昏了过去。

“老五啊！老五……”

“啊！为什么啊……”

全村人都跪了下来，他们是为拐老五的英勇无畏而下跪的。日本小队长以为是在给他下跪，看着翻译官，满意地点点头，说了一句“开路”就带着日本兵和伪军离开了小山村。

许久许久，人们慢慢地围了上来，悲伤的哭声在秋天的小山村上空回响着。

06

秋风萧瑟，落叶纷飞。新起的师长赵雨龙的坟墓左下方，又增添了一座新坟。小波头上扎着白色孝带，先给赵雨龙磕了三个头，又跪在拐老五的坟前，一字一句地说着：“五哥，你放心去吧，以后，这国仇家恨，我会让他们血债血偿的。”

小波站起来，摸了摸腰间五哥给他留下的“撅一把”，又看了看拐老五的坟墓，转身朝着林间走去。突然，从林子里走出三四个人，仔细看，是同村的二楞、大柱子哥俩，后面跟着小半拉子。

“你们……”

“小波兄弟，族长已经同意了，让我们跟着你一起杀小日本子。”二楞一把拉住小波的手，使劲晃动着说。旁边的大柱二柱和小半拉子也跟着使劲点着头。

“好！为雨龙叔报仇！为五哥报仇！”几只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秋雨不停地下着，秋风吹着灌木丛，发出了呜呜的声音。风雨中的山坡上，走着五六个健壮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