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一个冬天,天气嘎嘎的冷,快过年了,家家户户沉浸在一片祥和中,王祖德家却发生了一件逆事。这件事,是他家命运的转折点。
那天,王祖德邀请王孝成在他家喝酒,庆祝他们这一年来的合作。王祖德为人精明,善于拉拢关系,又踏实肯干,就在几年前,他赚了不少钱,买了一辆大车,开始了帮人拉货的生意。没想到短短几年,凭着他的八面玲珑,竟然将这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为了扩大生意,开阔财路,他学习刘备“三顾茅庐”的举动,三番五次去本村王孝成家,终于成功说动他也买了一辆大车,两人一块儿搭伙拉货。王祖德负责找货源,然后他俩共同拉货,一年下来,王祖德又赚了个盆满钵满,于是早早歇业,在家休息准备过年。
其实,王祖德过年是假,拉关系是真。他利用腊月的大半时间,将之前服务过的大客户们分门别类,记在小本上,然后挨家挨户去拜访并赠送礼品。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堵墙”,王祖德深谙此道,除了拜年之外,更加深了感情,并商谈好下一步生意,以求来年开春爆一个满堂红。
今天是腊月二十二了,过年迫在眼前,王祖德已经将名单上的大客户全部拜访完成,这天早上悠闲地喝茶时,就想到了王孝成。他想请王孝成来家喝个小酒儿,巩固一下感情。
王孝成,为人老实木讷,心地善良,原来以土里刨食儿为生。但他除了耕种公地之外,还开私荒,并且承包了山坡上的一大片栗子树,既种粮食,也种棉花和花生,还卖着栗子,一年下来收获颇丰,是村子里顶尖儿的种地人。多年省吃俭用,存了不少钱。
所以,王祖德经过深思熟虑,才选择了他作为自己的伙伴。因为这伙伴儿不仅能买得起车,还从不惹麻烦,踏实可靠令人信得过。
之所以最后才想到王孝成,是因为在他眼里,王孝成根本不是伙伴儿,只是一个任他呼来喝去、随意摆布的下手。不管怎么说,几壶老酒,几碟小菜儿,就把这下手熨个妥帖绵软,死心塌地为自己服务,又何乐而不为呢?
王孝成受宠若惊,如约而至,手里还提了两瓶老酒。这一年,他干得不错,跟着王祖德,几乎每天都有收入,而且当天算帐。年底停车休息后,他仔细算了一笔账,发现赚了不少,甚至赶上他连种两年田地的收入。照这样下去,明年就可以把买车的成本赚回来了,所以他从心底里感激王祖德。本来想喊王祖德来家坐坐的,却让王祖德抢先了,他感到愧疚,于是提两瓶酒作为赠礼。
王孝成唯唯诺诺,低腰哈背,坐在下首。王祖德则颐指气使,神态傲慢,坐在上首。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窗外的天气。喝茶过程中,王祖德老婆摆上了几碟小菜儿,有凉有热,然后烫上了一壶老酒,撮了两只酒盅。
王祖德假意向酒壶伸伸手,王孝成忙站起身来,抓过酒壶,依次为王祖德和自己斟满两盅酒。王祖德吐出一口烟雾,端起面前的那盅酒。
“孝成啊,”王祖德举着酒杯说,“快过年了。今年合作非常愉快,不容易啊,来,咱们弄一盅!”说完,也不管王孝成喝不喝,自己一仰脖,先将那盅酒顺下肚去,然后抓起筷子,“来,孝成,别客气,吃,吃。”
王孝成忙不迭灌下那盅酒去,顾不上去擦拭泼洒在胸前的酒液,慌忙绰起了筷子道:“好,哥,你不用招呼我。嗯,这酒真香!”
整个场面,似乎主客易位,主成了客,客成了主,张祖德坐得四平八稳,眼神多半望着天空,悠闲地抽烟喝茶。而王孝成则局促不安,时而烫酒、时而倒茶、时而为王祖德点烟。两人的话题由天气转到今年生意上的趣事儿,又从不好的遭遇谈到明年的布局。气氛倒也融洽。
这时,窗外的天空暗了下来,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雪。接着,一阵北风从窗台上掠过去,携带着几枚枯叶敲在窗上。不多时,几片雪花纷纷扬扬从天空撒落下来。
“下雪了!”王孝成说。
“嗯。”王祖德瞥了一下眼睛,“腊月的雪,说下就下,正是喝酒的好天气。反正不出车了,不着急,咱哥俩慢慢喝着吧。”王孝成点头赞同着。
不知不觉,两人抿完了三壶酒。偶尔无话,就任凭烟雾缭绕着。屋子里很净,两人仿佛都在倾听下雪的声音。
王祖德老婆从里间出来推门出屋了,再回来时脚上沾满了白雪,她扑打着头顶和肩上的落雪说:“天要冷了,雪可真大!”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刚刚下午一点钟。突然,王祖德摆在三屉桌上的手机“嘀嘀嘀”地响了起来。王祖德嘴巴里嘟囔着,极不情愿地晃动着身体取那只手机,王孝成满眼羡慕地望着他。
“也许明年,我也能买块儿手机了。”王孝成想。此时,王祖德接通了电话,傲慢地摁下了免提。
“王老板吗?”手机里响起急切的声音,“我这有个急活儿,需要运一批货到外地,你在家吗?”
“在家是在家,”王祖德回答,“不过,这不快过年了嘛,我生意早停了。”
“帮帮忙吧,王老板,我知道你停业了,可要是能找到别人我还能找你么!急需要两辆车。你看我们都这么多年了,合作最愉快,帮帮忙吧,我多加钱!”
“好吧,”王祖德瞅了瞅王孝成,看到他并不反对,于是说道,“答应你了。不过是看在咱们多年的面子上呵,不是看在钱的份上。”
“走吧,”挂电话后,王祖德朝王孝成一挥手,用几乎命令式的口吻道,“孝成弟,咱们开车的不容易,接到客户的活就是命令!路程不太远,咱们快去快回继续喝酒!”
“好,”王孝成说,他并不反对出车,对他来说,赚钱才是王道,“我这就回家准备。”
十几分钟后,两辆大车轰鸣,碾压着路上的积雪,一前一后驶出村外,在公路上奔驰着。王祖德在前,王孝成在后,这是他们一年来的习惯。王祖德尽管傲慢,但开车非常谨慎,尤其是在雪后路面几乎结冰的情况下。他们先到客户的厂子装上货物,然后向外地出发。
当路程行驶到一半时,柏油路越来越好走了,即使路面上覆着一层薄冰,但汽车的匀速行驶,令人几乎感觉不到冰层的存在。只是在变向或变速时,汽车轮胎瞬间会失去摩擦力,出现打滑现象。他们更加谨慎了。王祖德压住速度,按响几下喇叭提醒后面的王孝成注意,王孝成回按两声喇叭示意。这时,王祖德突然看到远远的路面上横着一件东西,似乎是路障。他吃了一惊,缓缓减速。
当靠近后,才发现那并非路障,而是拉货车辆所遗落的一根木材,横在公路中间。王祖德很奇怪,他在想,这么粗大的一根木材怎么会被遗落在公路上呢?难道车主没有发现?不过他很快停止了思索,因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两人合力才能将木材移至路边,他们才能顺利通过。
父亲按响喇叭,轻轻踩下制动减慢速度,后车会意。两车相距十几米的安全距离,缓缓让轮胎在冰面上充分着力,最后刹车熄火。王祖德驻车后跳了下来,向正在下车的王孝成挥挥手,两人一前一后靠近木材,开始移动它。路太滑了,木材又太重,两人拼尽全力,缓缓地移动着它。
他们面向南方,王祖德在左,大约在公路的中间位置,王孝成在右,两人撅着屁股努力着。这时,远处传来汽车的呼啸声。凭他们的经验,王祖德知道一辆重型卡车正从他们的身后驶来。这辆卡车开得很快,巨型轮胎碾着积雪残冰并摩擦着冰冷的空气“哧哧”作响。王祖德并未在意,他认为那车很快就会发现他们而减速。
“听,还了一位帮手!”王祖德甚至庆幸地说,王孝成点头同意,王祖德听着越来越近的声响,又开口骂道:“妈的,这车开的,司机疯了么,要赶着去救火?”他转过身去,向狂奔而来的卡车使劲地摆手,示意让来车停下。但来车并未减速。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五百米了,汽车仍然没有减速的迹象,四百米了……三百米了……
“这车疯了么!咱要不要躲躲?”王孝成提议道。
“躲啥!”王祖德笑着说,“怕什么?玩了这么多年车,我不相信一个开大车的司机会那么不靠谱。你何时见过交管局允许一个疯子开车的!”说完,他招呼王孝成继续使劲推动那根木材。
王孝成不言语了,转过身去向木材发力。他相信王祖德,也顺从他,在王孝成眼中,王祖德是意志般的存在。因此他对于身后汽车的怀疑,也只是表现为摇摇头表示对司机的不理解而已,然后足下继续发力,慢慢地移动那根木头。
说时迟,那时快,那部卡车仍然呼啸着向这边驶来。忽然一阵强烈的西风吹过,将汽车的呼啸声卷走了,没有传到他们这个方向。“听,那大车减速了吧!”王祖德头都没回,自信得意地对王孝成炫耀着自己的经验,“别着急,咱慢慢推,一会儿帮手就来了。”
但西风依旧强烈,那部汽车依旧奔驰,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仍然没有减速。忽然,风从北方来,将卡车狂躁的呼啸送到他们耳边,王祖德瞬间感受到了卡车逼来的重压。
“不好,快躲开!”他大叫道。说完猛然向左边跑去,隐入路边的杨树林带内。王孝成也感觉到了袭来的危险,本能地向右跑。可是他们的汽车与木材挨得太近,之间的缝隙太窄难以快速通过,情急之下他猛然越过木材向前奔去。后面的卡车飞驰而来。
“砰”
一声巨响在天空爆裂了。巨大的车体仿佛一头狂怒的大象加速度一般轰击在那根圆木上。伴着巨响,随着王祖德撕心裂肺的惨叫,在汽车与圆木接触的瞬间,圆木腾得一下飞起,浑似一根钢鞭刹那间抡起,之后重重地抽在王孝成的身上……时间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后来,交警问瘫倒在地的肇事司机说:“你为什么不减速?难道没有看到前面的人影吗?”
“我……我……”司机哆嗦着回答道,“我昨晚上打牌通宵了,今天中午又喝了点儿酒……”
交警愤怒地抓起他来,他惊慌地惨叫着,烟臭酒臭味扑鼻而来。
肇事汽车最终熄火零件乱飞横在公路之间后,王祖德跑上前去,抱起了躺在血泊中的王孝成,他躺在他怀里软绵绵的,全身血肉模糊,已然停止了呼吸。王祖德顿时失去了平日的傲慢和矜持,立刻抚尸恸哭起来。他彻底被吓坏了,悔恨和愧疚如剧毒般也涌上心来。
帮忙将王孝成下葬后,王祖德为他的家人送去了一部分可观的抚恤金,然后躲到家里,第一次把自己喝得烂醉,醉后大哭了一场。他哭着告诉家人:“要是那天没下雪……要是那个客户没有那么重要……要是那天我们没出车……要是公路上没有那根倒霉的大木头……要是在最后的三百米内,我们都跑到路边躲躲……他就不会死了……”
大醉之后的第二天,王祖德病倒了,一病就是一个多月。当病好后,他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傲慢了,也不再颐指气使了,而是低腰哈背,精神萎靡,唯唯诺诺。从外形上看,竟有几分王孝成的样子。
“他被王孝成附身了吗?”村子里的人们议论纷纷。
王祖德既不外出,也不干活,他戒了烟,只是猫在家里灌酒。一喝就是一整天,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再喝。起初家人以为他有难解的疙瘩,于是百般顺着他,该买酒买酒,该炒菜炒菜,以为他过一阵子就好了。
可是,几个月过去了,王祖德依旧如此。家里人慌了,四处请神婆来帮他看病,找村子里年龄大有威望的老头来为他宽心,王祖德的老婆以之前的幸福生活和孩子为图景,对他倾吐着真心,试图重新唤回他,但一切都无济于事。王祖德既没疯,也没傻,却双眼无神,精神颓废,面色苍白,除了喝酒还是喝酒。
有时候喝到烂醉就大哭一场。昔日不可一世的王祖德,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令众人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王祖德始终未透露他内心的真正想法,哪怕一句。谁问他他都不说,而是紧皱双眉,紧闭双唇,心底的疙瘩似乎越系越紧。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车也废了,地也荒了,院落也变得破败不堪,家里的积蓄几乎荡然无存。家人对他越来越担心,越来越失望,每个人都承受着巨大的生活和精神上的双重压力。
王祖德的老婆捏着几个大钱东掖西藏,依旧能被他翻找到,然后拿去买酒。为此,老婆跟他开始由冷落到吵架,最后动起手来。有时,还将家里的茶杯茶壶摔个粉碎。七、八年过去了,他们家个个穿的衣衫褴褛,甚至连学习用品也买不起了。
王祖德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已经十五、六岁年纪,他们早对这个家失望透顶,对他们的父亲恨之入骨。尤其是当王祖德四处翻找,将家里翻个稀巴烂,最终找到母亲藏的那点救命钱,全然不顾他老婆在一边哭天抹泪儿求他不要再买酒,并狠狠将老婆踹到一边儿,再捡起茶杯摔个粉碎跑出去买酒时,孩子们通常对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
“不如,我们杀了他算了!有他不如没他!”男孩愤恨地对着母亲和姐姐说。姐姐一语不发,暗暗捏紧了拳头。母亲思绪良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也恨他!”母亲说道,“这日子我早过够了!但他不是个牲畜,他是个人。而且,还是你们的父亲。”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亲!”男孩吼道。
“可我们也是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下不了手。”
“即使有恩,你也早还清了!”
“我不允许你们杀他!我下不了手,你们也不要卖一个搭一个。你们还年轻,不值得!”母亲最后叹了一口气。
但姐弟俩心底的仇恨却从没消失过,反而越来越猛烈。不过姐弟俩比较争气,相继考上了不错的大学,靠着借贷完成了学业。之后姐姐嫁人生子,生活逐渐稳定下来。弟弟也找到了不错的工作,生活慢慢走出了阴影。孩子出息了,周围的邻居和亲戚也不再那么冷眼抗拒他们了,渐渐上门跟他们接触着。
也许受到了孩子们坚强生活的激励,王祖德慢慢有了改变,不再从早醉到晚,有时候帮助家里干点家务,有时到田里帮忙。
一天,有邻居登门对王祖德说:“我山上有一座房,是个作坊式小工厂,你晚上要是没事儿,到我那看门去吧,一月给你三百元,你看怎么样?”
王祖德考虑再三,觉得不能再做儿女和家庭的累赘,也意识到以前那种行尸走肉般的生活的确不对,于是放下架子,爽快地答应了。但他的酒仍然没戒,尽管有所收敛。既然有了工作,喝酒更有了堂皇的理由。他老婆看到儿女们已经独立,自己的丈夫也不再是纯粹的废物,也不再过度管制他喝酒。
那年冬天,天降大雪,将村庄山野染成一片洁白,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足足有十厘米深。瑞雪兆丰年,大家都很开心。外面冷风呼号,王祖德邀几个好友来家喝酒,屋里面其乐融融,几杯小酒,几粒花生豆,在众人的恭维下,直把他喝得心花怒放。一瓶酒干尽后,他抬头看看表,已是晚上十点,该去看门了。在众人离开后,他摸摸索索带上钥匙,嘴里哼着小调愉悦地走出屋门。
第二天早上,王祖德老婆起的晚,做好早饭等他归来。八点钟了,他没来家。九点了,他还没来家。十点的钟声敲响了,她再也坐不住了,踏着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了山上的作坊小工厂。刚到门前,她便“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因为,在那扇门前,她发现王祖德正手举着钥匙,将头耷拉在铁锁上,积雪覆盖了他的全身。他在寒风中安详着,早已经永远离去了……
埋葬王祖德后的那个晚上,男孩坐在屋子里,面对着他母亲和姐姐依然在垂泪,他说:“那个父亲,那个无用的父亲,他活着时,我们对他愤怒,对他怨恨,甚至想制他于死地……他终于去世了,我却感到不安和愧疚,仿佛一生中欠了他很多很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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