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骨

文/雁轻

1、

早秋的山林被西风轻狂地面露羞红，花尽落了，草木虽绿，却透着失伴的萎靡。

法师与行者从山脚徐徐行来，至半山腰处，有两只蝉相抱着坠落马前。法师忙紧了辔头，白马吃痛扬蹄而起，落地时仍不妨踩死了一只。

法师忙下马，见一虫成泥一虫哀泣，顿生慈悲，口称“罪过”，又念“南无阿弥多婆耶”云云，直把行者念得不耐。

持咒毕，法师见行者惫懒，全无慈悲模样，忍不住要说教，却又深知其脾性，权衡再三，终是作罢。恰腹内生饥火，便谴行者化缘不提。

春困秋乏，此处三面围山，林木虽盖顶，却枝条舒朗，不显阴森，又隐约可闻泉鸣，正合蛰龙之像。法师略整衣衫，便靠树欲休憩片刻。

2、

这一觉，直梦到那不可知年，不可考处，不可名地。

法师魂魄悠然，飘荡入肉身魂窍，霎时前尘尽忘，唯记得自己乃是太子之尊，正摆布兵马，欲行暗杀之事。暗杀之人，正是其生身之父——尊明皇者是也。

三日前，明皇出城围猎，着太子留守中宫。太子遂借此良机，调兵遣将，将杀兵布在神池岭之上，这神池岭原本是镇守京都的要塞，易守难攻，其下乃是入城官道最狭处，正是杀人设伏的宝地。如今火箭滚石俱已安置妥当，太子更亲上神池岭，务求毕其功于一役。

钟鸣三声，便望见旌旗猎猎，太子心弦骤紧，众将士亦严阵以待，只待銮驾入了神池岭，便要杀君弑父。

3、

銮驾缓缓推进，“杀！”声顿起，火箭滚石便如雨而降，正见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鼓号大作，如泄江河，将士奋起，势崩雷电。这当间，又是銮驾集火最重！

明皇围猎不过为游乐，所携无非仪仗羽林，如何比得上太子部下的铁甲雄师。又有那起子小人暗中变节，见人来攻不作抵挡，大开空门。不过片晌，明皇一方便大败亏输。

战火稍息，众叛军将銮驾团团围住。明皇面色铁青，抽出佩剑，指天大骂：“吾乃天子，谁敢犯上作乱！必叫天地不容！”又双目愤恨地盯向太子，口内怒喝：“逆子尔敢！行此不道之事！”

太子冷笑，正欲反驳，却想不起为何要反叛了。

4、

有叛将见太子不回话，唯恐落了士气，便喊道：“你倒行逆施，早已天理不容，太子殿下顺天应人，民心所向，正该取而代之！”太子闻听，便觉正是如此，遂也喊道：“我上承天命，下应黎民，你若束手就擒，必许一世安荣……”

尚未说完，明皇怒喝：“逆子住口，我登基十六年，从来国泰民安，你不过为一己私欲，便犯上作乱，必天谴之！”又冷笑道：“我有天命在身，除血亲外无人可伤。若你不杀我，我必将尔等叛贼罪行公之于世！若你杀我，你在史册里便永远是个杀君弑父的畜生！你若杀不了我……那你便不是皇室血脉！”说罢举目四顾，神色冷厉：“吾儿……你欲如何？”

5、

“成大事者，何拘小节。”太子抽刀，缓步上前，此时銮驾旁只剩三名宫人瑟缩在侧，正是一宫娥，一老嬷，一黄门，三人壮胆去拦，太子一刀一个，转眼便结果了三人。血溅在太子手上，压下了心中隐隐的不安。

太子举刀，直指明皇。明皇站立如松，双目如电，不闪不避。但见刀光如雪，万军阵前，天子头颅飞起，身躯不倒，太子以刀拍倒尸体，转身大喊：“父皇宾天！”有将士高呼：“恭请太子登基！”

话音未落，太子身后突现一线白光，众人定神，却原来是明皇无头身躯手持佩剑，一剑从太子后颈处划下，惊呼声中，明皇头颅大笑，尸身扑倒不动。太子身后伤痕却缓缓裂开，脊骨从血肉中露出来，如竹笋拔节，一寸寸从体内长出。

骨头惨白，竟不带血。太子意识渐渐模糊，又似渐渐清楚，他隐约听见周围喊杀声又起，想起自己忘记的前因。

6、

因果如线，牵连前世。

那时候太子还是一只蝉妖，饮了菩提甘露得道，日夜修持，终于精诚动天，被收入了空门。奈何妖骨天成，永不能修成正果。觅计千方，终于得了脱骨法——

世人说父生骨，母生肉。骨存精魄，更联系血脉，脱骨——便是弑父。

他成妖多年，哪里寻得到生身的知了，若要脱骨，只能先托生。蝉妖长居庙宇，身染龙藏香，转生轮罢，便入了帝王家。

前尘遍览，他闭上眼，魂魄飞出，看见自己的脊骨渐渐长至法身大小，足有四十余里长短方止，骨色如雪，盘踞如蝉形。

蝉妖低头，见战火已停歇多时，又一场风波后，明皇幼子继位。

尘埃落定，正好修行。蝉妖魂魄飘摇而上，恍惚又失了意识。

7、

法师悠悠睁眼，天光犹亮，泉水叮咚。他只觉似醒非醒、似梦非梦，掬水净了面，凉气一激，便完全清醒过来，再不记得梦中之事。

又侯了片刻， 行者摘了山桃回来。二人食毕，见天色尚早，便继续赶路。

转过山坳，二人于坳下下望，见坳上有一具枯骨，长四十余里。法师问行者：“山头白色枯骨一具如雪，何也？”行者道：“此是明皇太子换骨升仙之处。”法师闻语，合掌顶礼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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