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光

作者: 梦里追月 | 来源:发表于2017-11-17 10:14 被阅读311次
    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光

    1)                               

    母亲永远地走了,就在我结束同学聚会急匆匆地赶回老家的第二天早晨。老人家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2016年7月23日6时30分……

    身体一向还算强健的母亲于五年前双腿先后两次股骨骨折,虽然顽强地经受住了两次手术考验,但却再也没能站立起来。

    更为不幸的是,或许因为两次手术时,施行了麻醉的原因,在她身上潜伏多时的阿尔茨海黙病魔,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面目,突然间加快了侵蚀意识、肌体的速度,病情加重了许多。

    期间多次转辗赣、粤等地数个大医院,皆称此病不可逆转,目前并无治愈的办法,唯一措施即是服用药物,以延缓病情的发展,但效果也不理想。

    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母亲变得不认识家人、亲戚,渐渐地没有了喜怒哀乐,直至完全失去自我意识,只剩下所有动物皆有的本能——咀嚼吞咽送进口中的食物,除此之外,对其他的一切都懵然无知。

    由于常年久卧床上,母亲健壮的躯体已萎缩变型,身上没有肌肉,只有诲暗的皮肤包裹着嶙峋的骨骼。

    因为久卧床上,导致血液循环不畅,皮肤变得又薄又脆,哪怕是为她洗脸擦身,也得分外小心翼翼,稍一用力便会开裂渗血久不愈合。

    面对这一切,我深知母亲是在痛苦中活着,活着对于她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七月十三日傍晚,电话铃一阵猛响,手机屏幕豁然显示出四弟的名字,顿时心里一阵紧张,莫非母亲有什么情况?

    果不其然,远在江西老家的他,在电话里嗫嚅地跟我说,母亲近日以来状况很是不好,已经多日未进主食,就连流质放入口中也久不吞咽,若如此发展下去,恐情况不容乐观…

    听到这里我连忙挂断电话,不想再听他说些什么,当即决定明天——7月14日偕同老伴一道从广州赶回老家。

    2)                 

    第二天一大早,我驱车一路狂奔,不管是否超速,也顾不上驾照会否被扣分,心里只想快些到家,快些到家!近四百公里路程,只用了不到四个小时。       

    一进家门,行囊甫定,我和老伴赶忙走近母亲的病榻前。

    只见躺在床上的母亲面容枯槁,微微张开的双眼呆滞无神,双腿干瘦且有些许浮肿,只有呼吸还算平稳。离开上次见她只不过才一个多月,变化如此之大令我大感意外。

    我弯下身子,额头对着她额头轻轻地摩挲,口中一声声地呼唤:"awo,(母亲)awo,我是明古"!

    也许是这句她自年轻至年老听过无数遍的叫喊声,唤醒了她休眠多时的感知细胞;也许是使她当年初为人母的长子的声波激活了她的听觉神经,她竟然睁开了眼睛,又欲将头颅抬起。

    刚刚为母亲调换完吊瓶药水的六弟媳妇告诉我说,母亲二十多天前患了肺炎,目前虽已基本痊愈,但饭量却减少很多,有些天甚至不愿意张口。

    为了给她补充能量,增强抵抗力,所以给她打吊瓶注射葡萄糖、  氨基酸及参脉等药物,时间已近一个星期,但效果不是很好,体质日渐虚弱,且有脏器衰竭症状出现,大家得做好近期可能出现最坏结果的思想准备”。

    六弟媳妇是县医院的医生,这些年服侍母亲的付出她最多,最辛苦,母亲的病情好歹、变化也是她最清楚,因此我相信她的诊断和预判。

    站立在一旁的弟弟们好像给六弟媳妇刚才的话吓蒙了,个个默不作声。虽然母亲最后的结果在大家预料之中,只是没有想到这令人难以接受的结果竞会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无情地需要我们去面对。

    我沉思了片刻,忽然间想起前段时间一挚友的老母病危时医生给其用了人体白蛋白,效果出奇的好,竞使老人多活了几个月。

    我向六弟媳妇问道:“能不能给母亲注射人体白蛋白”?,她迟疑了片刻,回答道“可以是可以,但不可久用,而且药效因人而异,其间差别很大”。

    从她说话的语气和游离的目光中我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人都已经这样了,是否还有必要?。人体白蛋用还是不用?我也一时没了主意。

    此刻,我的脑子里好像有两种声音在激烈争辩:一种声音说,人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老家也有“禾老当收"之说。意思是说人老了终得归仙,就跟非常成熟的稻谷一样,总得收割归仓。

    母亲已经活了八十四岁,可算作高寿了,况且她身体多病带痛,又没有丝毫的感知和意识,让她如此苟且地活着,对于她岂不是无情的残害和折磨?

      另一种声音却说,尽管母亲失去了记忆,不懂得情感,但是,只要生命体征平稳的躯体还在,母亲就还在,家就还在!难道就这样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离去?这样做你将追悔终生!

    到底该怎么做?作为长子,此时的我非常矛盾无助和痛苦……

    我又将目光缓缓地投向平躺在床上的母亲,她似乎睡着了,面容清癯慈祥。此时她也许在睡梦中眼看着她的儿孙、媳妇们正在身边为她忙活着,她很自得很享受。

    顿时,我在心里大声地对自己说,不能让母亲就这样走了,说不定母亲能够挺过这一关,再活三年两載。我抬起头坚定地对弟弟弟媳妇们说:“马上给母亲上人体白蛋白”!

    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光

    3)

    人体白蛋白可真是神奇之药,用药仅仅两天,母亲的精神就有了明显好转,脸上多了些光泽,嘴巴还不时嘟嘟哝哝。更让全家人欣喜的是,她开始进食了,一次竞能喂下小半碗鸡蛋羹。

    那天上午我拿出一盒母亲往常爱吃的莫斯利安酸奶,用开水温了一会儿,剪开包装将酸奶倒入碗中,一汤匙一汤匙地喂着她吃。开始几口她吞咽还算正常,吃着吃着,嘴巴就慢悠悠地停了下来,双眼怔怔地看着我,任凭酸奶从嘴角两边流淌出来,我赶忙用汤匙扒拉进去,不一会儿又流淌了出来……

    这时,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大弟周岁之前,母亲给他喂食米羹时的情景。虽然两个场景跨越了漫长的时空,但此情此景竞如此相似!

    只是那个时候我却每每巴不得母亲怀抱中的“享福”的大弟不肯再吞咽了,此时母亲便会将装着剩余不多米羮的搪瓷碗递给我,我连忙接过来,手飞快伸入碗中,抓起米羮一把塞进嘴里,一阵狼吞虎咽之后,还意犹未尽啧巴啧巴几下。母亲爱怜的望了望我,嗔笑着骂道:“馋狗,馋哥馋绝"!

    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光

      母亲一生养育了七个儿女,是她与父亲一道含辛茹苦把我们一个个拉扯成人。父亲从小父母早亡,是个孤儿,母亲嫁入冯家时,家里一贫如洗,硬是靠他们两双勤劳的手,一步步地改变了贫穷寒酸的家境,人丁也逐渐兴旺起来。

    母亲的勤劳在村子里可是出了名的。在大集体时期,母亲拿的是生产队里女劳力中的最高工分——八分,她一年到头从不缺工,为的是生产队年终分红的时候,好多分得一些稻谷,多分几吊钱。

    一俟空闲时间,只要父亲讨得了为人挑送松脂的营生,母亲就与父亲一道早起上山,肩挑一百多斤的两木桶松脂,往返六七十里崎岖山路,将松脂送到圩上的松脂站,赚取一共不到三元的“脚累费",这种辛苦劳累的体力活,可不是一般女人可以𠄘受得住的。

    在我的印象当中,母亲从来没有真正停歇过一天,即便是在农忙季节,哪怕只有短短个把钟头的空闲时间,便一定是在屋后梨树下的菜园里侍弄疏菜。

    这坵菜园耗费了母亲大半辈子的心血和精力,也寄托着母亲将菜园里的收成变成纸票,帮衬父亲一同养育一群孩子的美好愿望。

    无论什么季节,母亲的菜园里总是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春夏季的黃瓜、苦瓜、凉薯,秋冬季大蒜、苩仔、芹菜……农忙时节的傍晚,在生产队里劳动收工之后,她前脚到家,后脚就操起田铇,挑着尿桶,在菜园里忙碌到夜幕低垂,星疏月朗。

    实行责任制之后,除却与父亲一起耕种好责任田,母亲便把其余的精力主要放在了菜园里,不管是酷署严冬,还是刮风下雨。

    每逢第二天是附近圩场的逢圩日,母亲便在当天将成熟的疏菜釆摘下来,夕阳西下之后,她便独自蹲在池塘边或站立在冰凉的溪流中,将堆成小山似的几种蔬菜一根根的拣去黄叶洗去泥巴,再均匀地分成一扎一扎,第二天一大早便挑到圩上摆卖,以赚取些许银两补贴家用。

    季节不断地变换,母亲也在菜园里重复做垄播种,培土浇水,施肥杀虫,釆摘赶集,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好比是那不停摆的时钟,永远不知疲倦……

    母亲在老家村子里人缘极好,大人、小孩都亲切地称呼她“福娇嫂”,是缘于她善良的天性才赢得了乡亲们的拥戴。

    母亲从小就教育我们做人要善良,说“作好好别人,作恶恶自己”,对于她一直以来的种种良善之举,我和弟妹们从小耳濡目染,并且一直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成为我们心目中的楷模

    同村的化兴家子女多,夫妻俩劳动力虽强,但脑子不够活络,自然挣得就少。每年到了青黄不接时,家中便常常米缸无米。

    每次跟化兴家老婆贱娣一同上山割蕗箕时,母亲总是有意无意主动问起粮食有无困难,只要贱娣张口,晚上准定指派弟妹中的其中的一个,抱着盛着大米的筲簊迳自送往化兴家中。

    隔壁邻居阿娇虽然只生育了两个女儿,家庭负担不算太重,但俩口子智商不高,且有些好吃懒做的坏习气。农村实行责任制好几年了,她们家仍然经常断餐少顿,俩女儿一年四季总是穿着补丁打补丁的衣服,让人看着着怪心疼的,母亲常常便慷慨地接济他们。

    严冬的早晨,看到阿娇俩女儿只穿着几件破旧的单衣,哆哆嗦嗦蜷缩在街上一隅晒太阳时,母亲便会使唤在她眼皮底下的那个儿子:“去,盛两碗饭给风风(阿娇大女儿乳名)姐妹俩吃”!要不母亲就把她一大早做给小孙子们嚷嚷着用来临时充饥的饭团也会“顺手”匀一个给她们姐妹俩,母亲的这一“顺手”常常引起小的们大声叫喊,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我女儿穿过的衣服,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穿在阿娇女儿身上,我知道这又是母亲那颗慈善之心使她“私自”做出的决定。母亲的此类善举真可谓是数不胜数!

    我们兄弟姐妹始终牢记母亲的教诲,以她为榜样,一辈子以人为善,“讲良心做好人”!

    母亲不只是勤劳善良,而且聪明能干。虽然她目不识丁,但也绝对算得上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一把好手。

    老家村子里的妇女们有种菜卖补贴家用的传统。无论哪个品种的疏菜,每次逢圩都是母亲的菜卖得最快,价钱最高,因为母亲的疏菜白的如玉;绿的如玛瑙,水灵灵,脆生生,又洗得干干净净,捆扎得匀匀称称,叫人看了煞是喜欢。

    许多熟悉的买家会直接找到母亲的菜担,只报上要的种类和数量,不问价钱几何,放心、满意地买了便走。

    母亲做的家乡小吃——豆腐饼远近闻名,片片乌黑发亮,厚薄均匀,口味咸辣适中,香酥可口,既下酒又下饭。

    我还清楚地记得,儿时常来村子里的剃头匠魏永彩,曾经用一把木头手枪换走了我两裤兜的豆腐饼,母亲说我傻。

    事后我问母亲,为什么人家那么喜欢自家的豆腐饼?母亲笑着对我说:“好吃哇”!我问怎么做才好吃?母亲回答:豆腐渣要沤得香,糯米要舍得放(多掺些糯米),力气要舍得出(豆腐渣跟糯米浆一起在锅里反复搓煮,是个力气活,煮得越熟口感越好)。说完,在我脑袋瓜上轻轻拍了两下说:“吃的东西问这么淸楚干什么,读书认真一点呢”!

    记得在我上初中之前,我和排行前面的几个弟妹一年到头在过年时才有一双新鞋子穿,那是母亲一针一线亲手纳做的千层底。

    大年初一一大早,小伙伴们穿着新衣服、新鞋子聚拢在村子小学校门口显摆,这时大人就会对孩子们的穿戴品头论足起来。

    谁谁谁的衣服样式靓,谁谁谁的衣服布料好。说到鞋子,大伙一致公认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穿的鞋子最“喜眼”(即好看、漂亮),鞋底儿扎实,针脚细密均匀,鞋面缝制妥贴平整,与鞋底儿驳接严絲合缝,如此娴熟、高超的针线活,同村妇女恐怕无人可望其项背——这是母亲赶在除夕之前,接连几个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熬更守夜赶制出来的“艺术品”!

    母亲的“艺术品”曾经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上师范学校念书的时骄傲地展示过。

    那个时期,赣南城乡的年轻人都非常喜欢上海下放知青传穿过来的白色布底、黑鞋面,左右两边缀着松紧带的布鞋,我非常想有一双。

    但是当时赣州、县城都没有卖,母亲就按照我描述的式样仿制了一双,我高兴极了!美滋滋穿着它走进了师范,上课穿着它,打球也穿着它,直至鞋底儿洞穿……

    母亲还是一个通达识理的贤内助。因家里小孩多,人均耕地又少,无论田里怎么增产,家中如何节约,自我出生至二十多岁时粮食一直不够吃。为解决一家人的“肚子”问题,家里大大小小所有的收入都得交由父亲统管,就连母亲每次赴圩卖菜的收入父亲也生怕母亲会“跑冒滴漏”,得一子儿不剩地交他积攒起来,用于饥荒时节购买粮食。

    家里日常生活中什么可以买,什么不可以买,也大多由父亲说了算。母亲对于父亲这种典型的家长制作风虽曾有微言,但还是几十年如一日,向父亲如数奉交所有收入,就如那河中捕魚的鸬鹚,力气卖尽却腹中空空如也。

    不过,可能正是因为父亲的“专制",我们全家除了三年困难时期之外,此后再未尝过饿肚子的滋味。也因为母亲的识理和大度,他们夫妻俩才能同心同德地操持家庭。

    在村子里我们家虽然房子不是最好的,生活不是最富裕的,但我们从小到大衣食无忧,自至成家立业。

    父亲四十多岁时开始担任大队干部,因公干或去公社开会,经常躭搁田地里的工夫,这样自然加重母亲的负担。对此,母亲显得非常识理,说为公家办事躭误点工夫是没办法的事,自己多辛苦一点就是了,反正力气又不要钱买。

    更让人钦佩的是,每逢大队干部聚在一起议事,如果到了饭点,他们必定在我家蹭饭吃,母亲就得放下手头的工夫,匆匆赶回家里忙碌起来,先毫不吝惜地从床底下搜出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鸡蛋捣碎搁碗里,接着就炸豆腐饼,煎苦瓜干,再炒一大碗疏菜,外加一盆香喷喷的豆叶干蛋汤,一桌在当时算是丰盛的便餐便让母亲三下五除二地搞定了。

    待母亲温好米粥喂好仔猪,喂母猪的潲水刚刚起锅,干部们便已经吃好了,他们用手揩着嘴巴客气的说“福娇嫂,多谢哦!”母亲一边在围裙上檫着双手,一边面带微笑地答道“对不起,又没有什么好菜,下次到转来”!

    干部们鱼贯般的走了,母亲喂完仔猪母猪,接着又得收拾桌面上狼藉的盘碟碗筷。干部们不但吃的是免费的午餐,而且母亲还要付出繁杂的劳动,儿时的我常常为此忿忿不平:凭什么总在自家白吃白喝?母亲说,“做人不能那么小气,你爸也经常在他们家里吃,人情就是这样作来作去,你来我往”!母亲就这样默默地,不厌其烦支持着父亲的“人情交往”。

    母亲虽为一典型的农村妇女,但一辈子爱干净讲卫生。她把我们兄弟姐妹从小就穿戴得干净整洁。大弟弟小时候老流鼻涕又懒得檫拭,竞不知挨过母亲多少个耳光。她要求所有的孩子饭前便后必须洗手,稍有不从便会被她骂得狗血淋头。

    家里的房子虽然非常陈旧,但任何时候都被她收拾得窗明几净,整洁妥贴。那张没上油漆的八仙桌和四条大板櫈,母亲定期用稻草就着砂子把它们擦洗得雪白泛光,邻居们都交口称赞说,“福娇嫂真个蛮伶琍”!

    父亲生性脾气暴躁、主观武断,母亲则有一般农村妇女身上少见的坚毅強势的禀性。他们俩个如同俗话所形容:“一个是火刀,一个是火石”,稍一碰撞就现出火花。正是这强強搭配,导致他俩常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吵,磕磕绊绊了一辈子。

    因为看不得父亲将猪潲桶立在灶台上盛猪潲,母亲便会上前大声呵斥:“你简直就是个不讲卫生的邋遢鬼”!父亲岂会服软?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总得持续半个时辰方能消停。

    但吵归吵,闹归闹,即便是父亲气头上出手不轻的揍了母亲,挨了皮肉之苦的母亲一次复一次地强烈表示不过了,要离婚,但是看着依偎在身旁的几个孩子,她柔柔的护犊之情马上淹没了对父亲的怨恨和愤懑,第二天晨曦初现,母亲又睡眼惺忪地忙着挑水做饭,饭后保准又会岀现在田间地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光

    4)

    吊瓶仍在打,人体白蛋白也在继续用着,母亲的状态还算稳定,但身上的褥疮却好像愈发严重了。

    老伴见状心疼难受,说不能让她老躺着,扶她在藤椅上坐会儿看看。腾椅是母亲生病之后为她特别定制的,座位比普通的藤椅稍大,高度矮了很多,为的是搀扶着她上下更方便一些。老伴抱着母亲的腰,另外两个妯娌各搀着一只手,半抱半扶地把母亲轻轻的安进椅子中。

    扶正坐定后她抬起头,逐个望了望站在面前的儿子、媳妇。我拿起桌上的梳子给她梳理头发,还没梳上几下,她突然伸出双手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地抓掐,我把脸凑近她眼前,笑着说:“awo,你的力气还不小哦”!须臾间,她松开双手一脸木然。

    可能缘于经验的判断及职业敏感,也欲在母亲有生之年再尽一份孝心,六弟媳妇跟六弟提议提前给母亲过八十四岁生日。

    母亲每年的生日由我们六兄弟轮流着筹办给老人家过,今年轮至六弟家。此时离生日足足还有半个多月。一旁的保姆揷嘴说,为病中老人提前过生日可以冲冲喜消除晦气,老人或许会转危为安。听了有此一说,大家决定明天——17号为母亲过生日。

    这天没有为母亲订制生日蛋糕,因为她现在不会吹腊烛;更没有张灯结彩,因为她对灯光色彩的反应为零。

    午饭时我把土鸡汤和她平日里最爱吃的炖鸡血、上好的魚丝、 黃豆干炒腌菜,分盛在几个菜盆里,摆在母亲床边的小桌子上,满怀期待老人家能胃口大开多喝多吃一些。慢悠悠的喂了几汤匙鸡汤,吃了两小块醮着盐酒的鸡血,又生塞了几根魚丝,母亲就不再张口了。

        我放下碗筷双手托腮,仔细地端详眼前孱羸的母亲,酸楚怜惜集于一身,禁不住仰天长叹:人为什么变化如此之快?人的躯体为何如此经不住病痛折磨?母亲年轻时健硕的身影还历历在目,老人家七十一大寿时“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每个生动形态,更如电影镜头般清䀿地出现在脑海当中。

    母亲七十一寿宴在当时县城最好的宾馆举行。虽然事前没有声张,但闻讯前来的祝寿的亲戚、故交等仍有十几台。

    精神矍铄的母亲呼前迎后,亮着嗓子与认识和不认识的客人打着招呼,倒茶递水动作麻利,一看便知是一个健康懂礼的老太太。

    我欣喜地想,是上天赐给了母亲一副强健的体魄,是长年累月的劳动磨炼使母亲仍然筋韧骨强。有道是人生七十古来稀,可她看上去约摸只是六十上下的年纪,不显老有活力。

    母亲于一九九九春离开老家,离开了土地,彻底告别了她心爱的菜园来到了县城生活。

    那个时候除了六弟之外,其他的弟妹都先后结婚生子,五个弟弟都在单位上班在城里居住,母亲则跟着她钟爱有加的五弟俩口子住在一起,平日里只偶尔帮忙照看一下孙女,大部分时间则是去街上看热闹,在公园与熟悉的老乡聊天,过起了悠闲清静的生活。

    她天天精神饱满春风满面,今天在这个儿子家坐坐,明天到另一个儿子家走走,逢人就夸奖儿子们懂孝道有良心,看得出来,她感到很滿足很幸福!

    岁月匆匆,日子一晃就是数十年。过完七十一岁生日的后母亲突然提出要跟最小的六弟住在一起,问她原因,她竞说了在她眼中脾气最好也最孝顺的五弟的诸多不是,我感到很愕然,可能是母亲太过敏慼,也许是五弟真的变了?我们遵从她的意愿,从此就住进了六弟家。

    应该就从此时开始,母亲记性越来越差,经常丢三落四,有几次身上背着孙女冯珂,竞突然慌慌张张地说,哎呀,冯珂呢!然后就满屋子地找。

    她还经常在我面前“告状",说六弟倆口子最没良心,知道她不吃辣偏偏个个菜煮得很辣,把好菜尽往他们自己面前摆放等等,所以这些我压根就不信,但又哭笑不得,说母亲是你自己疑心重冤枉人家,母亲反驳我:“你不相信就算了,我可以对天发誓”云云,说完拂袖而走。

    就这样在她不停地恕恕叨叨中又过了大约半年多时间,母亲又忽然提出要自己一个人住更自在,兄弟们知道拗不过她,只好在离六弟家只有几步路的前面一栋楼,租了一间带卫生间的单人间,虽然俠小简陋,看起来她很满意。

    母亲认为自由自在的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说她的双腿膝盖发软疼痛,每到阴雨潮湿日连走路都有些困难,医生说这是风湿性关节炎。打针、敷药、艾灸什么方法都使尽了,效果仍不理想。

    见此情况,她大概担心我们花“冤枉”钱,便再也没有提出要做进一步治疗的要求,就天天贴些止痛药膏,自己对付着忍受着……

    可是她的记性却越来越差了,今天说存折不见了,明天又说藏在衣服里面的钞票找不到了,有一次就直接说刚刚陪她聊了一会天的六弟拿了她的一百元钱。

    诸如此类的事几乎三天两头就会发生,我们兄弟几个顿生疑虑,事情可能不是像“人老了便会懵懂”那么简单,我们赶紧带着她去市里的医院做了医生认为该做的所有的检查。

    虽然尚能正确回答医生的提问,且未等医生再发问就主动地说她有几个儿子媳妇,分别在哪里哪里上班云云。

    但根据检查结果和我们提供的母亲平时一些异常的言行举止,以及回答医生所问时逻辑表情等方面,医生明确的告诉我们:这是典型的阿尔茨海默症(即老年痴呆)的临床表现。

    趁着母亲上洗手间时,医生委婉地责备我们当时在场的几个兄弟:“你们呀,没尽到做儿子的责任哦!母亲老年痴呆症那么明显都还不知情,儿子多又有何用"!

    医生的话好似在我们脸上抽了几纪响亮的耳光,让我们既难堪又羞愧,心里却在一个劲的的喊冤:绝非孩子们对母亲不关心不搭理,是我们对这种悄悄来临的老年病不了解,太无知完全没有防范所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母亲服用着医生开出的药物,倒是不见病情明显进展,尚且还能独自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甚至还会买菜做饭,但“么娥子,无厘头”却不停的出现,走路也有些蹒跚。

    兄弟们个个劝她不能再一个人住了,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没人及时发现,是会弄出大问题的。母亲的她态度依然如故,死活不肯。

    也许就这一语成谶。就在六弟乔迀新居,母亲一人独自居住在六弟原来的房子里不到十个月,母亲的左腿股骨在客厅摔断了,经过手术,刚恢复至能勉强行走仅仅过去十个月,右腿股骨又在房间摔断了!

    手术仍然很成功,但母亲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终日与木床椅子为伴,并开始语无伦次胡言乱语,不认识亲人不明事理,直至食不知味大小便失禁……

    我一次次的责问自己,当初为何不坚决阻止母亲一个人居住?为什么不多叮嘱几句做事走路要小心?我懊悔不已!

    不知在母亲的床前坐了多久,直到听见老伴的喊声方从漫长沉重的回忆中缓过神来,我慢慢地把母亲没有吃完的饭菜通通收拢到一个碗里,一点一点地送进口中,慢慢地咀嚼着…

    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光

      5)

    咬着牙坚持自始至终参与的毕业四十周年同学聚会终于结束了,我与抱着虔诚心意要去看望母亲的义姐董玲及王玉兰夫妇一起,火急火燎的驱车行驶在返回老家的路上。

    三天聚会时间虽然说不上很长,但我每天都在惴惴不安之中度过,将重重心事藏在心底,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为大家张罗着吃住旅游座谈洗相片等等,生怕自己的不安情绪会给同学们时而兴奋激动,时而喜极而泣的感人场面掺杂产生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不和谐。

    也许我不该撂下奄奄一息的母亲,去享受这不合时宜的同学聚会带来的快乐——那天临行前我走到母亲的床前,刻意大声地告诉她,我去赣州几天,您好要好好的一定等儿子回来。我确信母亲听到了允许了。一直体恤儿子从不让儿子为难的她,绝不可能会在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离开。

    在聚会的大部分时间里我几乎心不在焉,但当四十年杳无音信的义姐董玲和周翠英同学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我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她们当年的倩影去哪儿了?时间去哪儿了?

    果真是“人生易老天难老"! 而母亲呢,老人家连变老的时间恐怕也所剩无几了!难道这就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就是人生苦短人生如梦的最真实写照?

    当看到八年前聚会时还健康帅气的李志才同学在妻子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走进座谈会场,同学们纷纷上前把他簇拥的时候,我的鼻子一阵发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既为纯朴的同学之情所感动,也诅咒摧残人类生命的肿瘤中风糖尿病等等一切病魔;愈发憎恨那令我母亲饱受痛苦折磨的阿尔茨海默症……

    原本欲同我一起参加同学聚会的老伴一直留在母亲身边,天天为老人家换药打针洗脸擦身。

    二十日晩上十一时许,她在电话中用近乎于哭声喃喃地告诉我,母亲的褥疮炎症又更历害了,虽然天天擦碘䣭换纱布;有两天没有食物进肚;吊瓶的药水也越滳越慢,老人家真受罪真可怜!尽管老伴要我安心参加聚会,但我心里明白母亲的生命脚步正在向终点大步迈进。

    第二天我借故没有参加陡水湖的游历活动待在酒店,以备母亲一旦出状况,方便直接从赣州回老家,离家的路哪怕是近上十里八里也好。

    车子进入老家县城,四十多年前来过的董玲义姐称赞这儿变化真大,我心里想变化大的何止于此?

    同是那个时候,义姐来家做客初见母亲时,满身活力的母亲正坐在竹椅子上为六弟哺乳,而如今的她呢?这才是真正的变化大,大到令人难以接受!

    是的,几千年来,聪明的人类使整个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沧海成桑田,天堑变通途,飞船上天蛟龙潜海,核聚裂变蘑菇云腾,直至社会形态、伦理道德等等等等,却无法使人类自己人人都必须面对的生老病死的残酷规律,发生一丁点儿的变化,这难道不是人类的悲哀么?

    七月二十二日的太阳特别的毒,下午二时一过,地面就直冒热气,炙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董玲玉兰义姐顾不上扑面的热浪,急着要去看望母亲。

    两个义姐站在老人家床前一声声的问候,令在一旁的弟弟弟妹们感动不已,我也俯下身子在母亲的耳朵旁边反复的叫着:“awo啊,明古从赣州回来了,你听到了吗”!母亲好像在昏睡中,没有反应。

    第二天凌晨五时许,我突然从梦中惊醒,翻来覆去再也无法复睡,眼睛盯着朦胧中的天花板,冥冥之中感觉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六时二十分,在母亲住所轮值的四弟在电话那头急促地说:“大哥,快点转,母亲可能不行了”!放下电话我和老伴一路小跑,一口气就赶到母亲房中。

    只见四弟俩口子站在床边手足无措,我一个箭步冲到床边,连忙轻轻地将母亲温热柔软的身体揽入怀中……眼前的一切告诉我,母亲已经走了!我抬头望了望墙上的挂钟:六时三十分!

    不一会儿,弟弟弟媳们都闻讯赶来了。我们一起为母亲擦身洗脸梳头,为她穿上她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的寿衣,如同年轻时的母亲为她襁褓中的儿女擦洗、穿衣一般。母亲没有走,老人家她累了,她睡着了,面带慈祥和微笑……

    房间里哭声一片。我长跪在母亲床边,头靠着床沿任凭泪流滿面,心里在一遍遍地问探老人家:既然已经等到了大儿子回来,您为何又要如此匆匆地走?哪怕是您再坚持上两个小时,我就可以带着其余的弟弟弟媳妇和您的孙子孙女为您送上一程呀!

    作为长子我深深的自责:母亲生病这几年自己少有陪伴在她身边;从赣州回家了也没有在夜间轮值守候她;尽管极尽所能为其养老,却没有为她送终,母亲,孩儿不孝了!

            亲爱的母亲,您走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就永远没有了娘,没有了家。在好长好长的日子里您虽不知冷暖不悟亲情,对儿女们的千呼万唤万般柔情总是不予回应,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有娘的孩子呀!

    是儿女们这自私的想法惹恼了您,还是您再也无法忍受这痛苦的折磨而悄然离我们而去?好了,现在好了,虽然儿女们没有了母亲,但您老人家却没有了痛苦,这对于儿女们到是喜还是悲?

    亲爱的母亲,您孕育了一群儿女,又与父亲一起含辛茹苦把儿女们培养成人,帮儿女们成家立业,您老辛苦劳累了大半辈子,可当您可以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您却身体多病带痛,使儿女们反哺您的拳拳之心无以相报,叫儿女们情何以堪!

    亲爱的母亲,您就放心地走吧,儿孙们一会牢记您的教诲,好好做人,好好持家,好好过日子,一定让您和父亲的血脉代代相传,永续不断!

    亲爱的母亲,儿女们恳求您西去的路上一定要记住,千万千万別喝奈河桥边的忘情水,即便跳入忘川河!因为,下辈子您还要做我们的母亲,我们还要做您的儿女!

                断断续续草就于慈母三十天忌日

                                   

    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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