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是从水廓庄来的。五四不像五四了。五四的头发很长,胡子拉茬的,脸上乌焦巴黑。身上的衣服,如果仔细地辨认,才能看得出是一件破军装。脚上的鞋子是一个破鞋,脚指头差不多全露在外面了,一手拿着一个洋河大曲的酒瓶,里面差不多还有瓶底下的一点酒,另一个手上,用纸袋装着花生米,听说是在水廓庄,用身上还剩下的一角钱从一个熏烧摊子上买得来的。五四走在路上,隔一会儿便往嘴里扔上一颗花生米,再隔一会儿又往嘴里扔一颗花生米。从水廓庄一出来,就一直嚷,我回去结婚,我要结婚,我要跟蕙兰子结婚。
他这一嚷不打紧,好多好多的细鬼儿都跟着喊,疯子哎,疯子!疯子要结婚喽!疯子要结婚喽!
那些细鬼儿跟出了水廓庄,后来见五四要到蒲塘里,也就没有再跟,只是站在水廓庄边儿上,指着笑着骂着。一些细鬼儿开始比膀力,从地上捡起烂泥块或者碎砖角,看谁掷得远,纷纷往五四身上砸。这一来,五四怕了,连忙逃,向蒲塘里方向逃。一边逃一边喊救命,一边还嚷着我要结婚。
三里地,五四一路狂奔,不消五分钟,便看见蒲塘里村头第一家姜伯涛的家了。伯涛家的人影儿都能看得见了,这五四又来了神,大吼大叫道,蒲塘里,我家来了。我要结婚。我家来跟蕙兰子结婚了。
很快,蒲塘里这边就晓得是五四家来了。五四家来结婚。
可是,蒲塘里人做梦也想不到五四像个叫花子一样了。这哪里是他们的五四?这哪里是上次家来时说是要提干的五四?
从水廓庄到蒲塘里,都是从河西进来的。蕙兰子家在大桥西边,也就是在河西,五四一进蒲塘里,没有几步路,便到了金学民的家门口。到了金学民的家门口,五四的声音高了许多,我要结婚,我要同蕙兰子结婚。
那时候,蕙兰子正在学校里。五四像一个要饭花子进庄的时候,早有人跑到学校告诉蕙兰子,快,五四回来了,五四说是回来要跟你结婚。现在人已经到了你们家门口了。
蕙兰子到家门口的时候,五四还站在门口嚷着我要结婚。
蕙兰子的心一沉,这事邪门了,怎么什么样邪门的事都发生在她蕙兰子身上的?蕙兰子的心都碎了。她心里气,手上就下了狠劲,猛地一推,把五四推进了屋里,然后冷着一张脸说,要结婚就结婚,站在门口喊什么喊?怕人不认得你?现报!
现报,就是现世遭报应的意思。蒲塘里人骂人的话。蕙兰子骂了一声后,五四转过头来,语气非常不好,蕙兰子,你不要骂人!毛主席教导我们不打人不骂人。你为什么骂人?而且你还骂我?你晓得我是哪个吗?我是五四,是你的男将!你是不应该骂我的!你骂我现报,你才现报!我家来结婚,我没有错,我们定了亲的,我家来结婚就是正确的。这正确的事,你怎么可以骂呢?蕙兰子,你不对!大大的不对!
蕙兰子又低低地骂了一声,活现报!骂完后便钻进了自己的房门,再也不出来。
五四去捅蕙兰子的房门,蕙兰子在房里反扣上了,五四开不了门,便站在门外大声地喊,蕙兰子,你听好了,我要结婚!我家来就是要跟你结婚的。
蕙兰子在房间里嘤嘤地哭开了。哭得很伤心。
金学民站起身来,把五四往桌边拉,让他坐下。
坐下!金学民指指凳子,坐下!坐下我跟你说话。你这一家来就咋咋呼呼地算什么?
五四抬起头,对着金学民嘿嘿嘿地笑了几声,一副呆相样子。走到桌边,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往嘴里扔了一个花生米。
坐下!听到没有?金学民声音高了好多。
五四这才坐下来。
金学民转过身,对围在门口的人高声叫道,都走!走!看什呢?有什呢好看的?
围着的人看金学民的样子有点凶了,晓得金学民发脾气了,于是连忙离开了金家。可是还不死心,不住地朝金家这边看。
马红英正在王巧英家打纸牌,那边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还不清头绪,直到蒲塘里的通讯员郏振财来喊,她才急急忙忙地站起身。这个通讯员郏振财真不晓得是怎得咯当上通讯员的,话说不周全,说得绕头不绕尾的,前言不搭后语,金支书让你赶紧回家,五四家来了,五四家来要结婚。五四疯了。把个马红英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连问什呢事?什呢事这么急法?那边王巧英连忙说,你还问什呢?到家不就晓得了。
到了家一看,马红英呆了,这哪里是五四?这是个要饭花子,坐在金学民的对面,一边喝着酒,一边吃着花生米。那个坐也没有个坐相,两只脚,鞋子也不脱,蹲在长凳上。鞋子破得不像个样子了,好几个脚指头露在外面,脚上是泥乎泥乎的,就好像有一百年不曾洗过脚似的,身上都有股子臭味。
马红英还老道,没有变脸,倒是笑着,说,哟,这不是我们家的五四吗?提干回来啦?马红英晓得事情不好,但到底有了一把岁数,晓得临阵不乱,倒要看看五四是唱的哪一出戏。
哪里有这事?在瞎混!五四这个时候倒清爽了,回答马红英时,口齿清楚得很。
马红英倒也没有嫌五四身上脏身上臭,坐到桌子旁,问,上次你回部队时,说是提干了,蕙兰子上次去看你时,你坐着吉普来坐着吉普去。怎么现在成了这样子了?
唉,别提了,现在这世道,你还不晓得?是个乱世!乱世你懂吗?五四说。五四的脑子又开始清爽起来了,见马红英问,就一个劲儿地像套近乎地对马红英说:我的丈母娘哎,你可能还不晓得噢,外面乱得很,现在连部队也开始乱了,还打仗。我都差点儿丢了小命。我算是看透了,这世道乱。还是不当兵的好。一年前,我就从部队出来了。不能再混下去了。也混不下去了。没得意思。再混下去,小命肯定搭掉。你想想看,这个部队跟那具部队之间都动上了枪子儿了,还能混下去吗?不瞒你丈母娘大人说,我是出来了。
出来做什呢事?
混呗!什呢事好做,就做什呢事!
那你总该有个什呢事做着啊!马红英伸过头去,问。
你这不是看到了吗?我讨饭。这事好,省心省力。我这次家来结婚,就是带蕙兰子一块出去讨饭。结过婚就出去讨饭!这事情好得很,站起来一竖,睡下来一横。我们到了哪里,人家都说我们是财神爷,没有空碗的道理。就是讨饭到你丈母娘家,你也不能什呢东西也不给就打发我们走的。是不是,我的好丈母娘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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