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无情的视线，偷走了他的尊严

愿漂泊的人在恰逢其时的回眸中寻到依托，愿灵魂无处安放的人能够找到心灵的归宿。

2018年3月19日  星期一  小雪

文|深海梦影

-1-

三月的北方小城，春寒料峭。路旁的树已抽出新芽，守卫兵一般地直立着，见证着尘世间的人情冷暖。

此刻，正值傍晚六点半。袅袅炊烟一升起，饼铺就又开始忙碌了。

这家饼铺，开在县城最繁华的地方，门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他家饼子，出了名地好吃。种类不多，三类半。

第一类，金黄色外皮，黑芝麻馅，外焦里嫩，十二块钱一张；第二类，高粱面色，豆沙馅，馅量不大，酥软可口，九块钱；第三类，白糖馅，甜而不腻，五块钱。

剩下的，姑且算做半类吧。烤焦了的，硬巴巴的，形似黑炭。单另藏在橱柜最下面，还盖着个盖。看样老板娘不大好意思摆出来，煞风景。

这可不能扔掉，低价出售，物不美价廉，五毛钱一张，还真有人来买。谁天天吃这种东西，除了买饼的和饼铺老板，谁也不知道。

当然，彭二亮也不知道。

-2-

这天，彭二亮正要去饼铺买高粱饼。大老远看见饼铺阶前站了一圈人，圆圆地围成了半张饼的形状。

前面的人陆续掉头，朝着队尾看，似乎想看个究竟。太远了，二亮只看到后面站着个人，渺小的影子被笼罩在鹅黄的路灯下。

于是，好奇心驱使他加快脚步。

围成的半个圆里，有手提公文包的中年人，有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有提着菜篮子的大妈，也有怀里夹着个孩子的家庭主男。

他们的影子被路灯投洒在地上，没什么两样。可是，比起那唯一饿扁了的影子，倒是显得奢侈了。

"给我来仨！"

"我的那六个呢？"

"懂不懂什么叫先来后到？"

"我已经扫过码了！"

他们争先恐后，抢也似地。抢到饼子的，厚厚一摞举在手里，从队伍中挤出来，露出一抹得意的笑。那笑，有如英雄凯旋归来的气势。手中金黄色的饼，太阳似的，火辣辣地刺眼。

视线引着彭二亮回到队尾，单另站着的，那是个老人。几绺头发从破草帽下溢了出来，帽檐压得很低，低到看不见他的眼睛。

他衣衫褴褛，面容消瘦。黝黑色皮肤，就像缩了水的黑饼子一般。很显然，那肤色是由雨雪风霜，烈日骄阳沉淀下来的。露出来的半张脸，在灯光的映衬下，有些苍白。

他左手攥着一副破旧的点满污渍的黑手套，右手捂着肚子，略弯腰，双腿有些打晃。

他始终跟前面的人相隔好远，约莫能插进去两个人的距离。这时，恰好有个男子插在老人前面，半个圆又有了扩大一圈的趋势。

只见老人步履蹒跚地向前微微挪动着，帽檐压得更低了，像是妄图将过路的目光全部掠走。

二亮突然意识到，成天吃黑饼子的，正是这个老人。于是，默默收回了视线。他知道的，那些视线中藏着刺痛老人的东西。

听说，老人常常在夜间出没。看样子，现在是饿得快虚脱了。于是，他走过去，排在老人身后。

他们的影子一前一后，挨在一起，一同被灯光拉得老长。后面来的人，自行排成一列队伍。二亮叹了口气，欣慰，也满足。

轮到老人了，饼铺老板没有过问，弯下腰，就直接去取"私人定制"的饼子。用牛皮纸包起来，递给老人。

老人挪到队伍旁边，从那手套里摸出个装过方便面的袋子，里面为数不多的几枚硬币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挺刺耳的。

二亮摸了摸兜里的硬币，若有所思，拿出一枚，改变了注意，"老板，来两个黑饼。" 老板盯了他几秒，没反应过来，脸上写着惊愕。

恰巧，老人将帽檐往上稍微拉了一截，正对上二亮的视线。二亮急忙将视线"躲开"，随意向四处张望着。

他知道，如果没有避开，意味着什么。或尴尬，或不安，或光明正大地掀开了老人极力隐藏的东西。现在，尽管手里的饼子又硬又干，他必须强制自己吃下去。

而那轻描淡写的一瞥，刻在他的脑海里。他看到老人眼里流露的和善，就像是黯淡的火苗又有了重燃的希望，二亮感到欢喜。

那种欣喜，如同找到了归宿。同时，一种无力感被放大，拉着他陷进回忆的泥淖中。

-3-

那年，彭二亮家里贫困，没钱供他读高中。由于成绩突出，得到镇里资助，并要求他在学校参加勤工俭学。

学校分配给他的任务，每天三餐收拾餐桌。任务不重，他不怕累，不怕苦，不怕脏，唯独害怕被别人关注。

他永远忘不掉第一天。那日，他早早换好沾满油渍的工作装，左手提个红桶，右手一块抹布，出现在餐厅，接受同学们纷纷投来的异样的目光。

甚至隔着很远的距离，那些带有杀伤力的目光，宛如一只只长箭，直直地穿射过他的胸膛，一点一点把他刺伤，连同尊严一并被吞噬掉。

那些冷嘲热讽让他窘迫到无地自容，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他用抹布收拾餐桌上的残羹剩饭时，还听到有女生捂着口鼻抱怨，"好难闻啊，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他加快了收拾的速度，以此来掩饰内心的不安。不料，却亲眼看着女生摔掉筷子，转身而走。

他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多么想告诉她，"要不是规定，我也不愿意这样啊"，可又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他祈祷，让时间过得再快一点吧。然而，时间是最公平的。

面对一波波学生，他迎来送往，被迫接受着不同的目光，他多么渴望自己不被人关注啊。

每天任务完成，他换好校服，着急忙慌地扒拉一口饭，便匆匆逃离。像只脱离了笼子的小鸟，他感到轻松而自在，也只有这个时刻，他觉得自己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然而，好景不长。

"这不是彭二亮吗，学习再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个收剩饭的。"

有天，他低着头走在校园的路上，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这样熟悉的声音。他不敢相信，亲眼看见昔日的好友避开他，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生活该是有多么绝望啊，我为什么不能被一视同仁地对待。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上天这样惩罚我。

他这样想，内心的天空一时布起乌云，怎么也驱散不走。他恨透了这一切，可是，又无力改变现状。

渐渐地，经历多了，他对周遭的一切变得麻木不仁。即便有一点点温暖，落在他身上，都会被无限放大。

-4-

而此刻，当自己的影子和老人的影子近乎重叠在一起，往事重现。他明白，眼神对于老人的意义。

他们下一次相遇，是在一个雨天。

彭二亮经过同样的路口，在雨中匆忙赶路，街道行人寥寥。突然，他听到一阵喑哑悠长的喊叫："喂～等等，慢点走～"

这声音那么真切地从背后传来，他停下了脚步。只见，来人支着一块塑料布，举过头顶，头上压着的，还是同样的破草帽，步履维艰地走着，溅起的水花荡在老人的裤脚。

二亮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的。一瞬间，雨水模糊了视线，他看着老人一步一步地走来，头顶上方黑色塑料布被雨刷得崭新。

"这块布是我做生意的时候用到的，足够大，这下可派上用场了。"老人平静地说着，眼里却有微光闪过，并顺手将塑料布匀出一半递给二亮。

彭二亮接过来，这块塑料布把他们遮盖地严严实实。可是，眼前的一切，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老人是捡破烂的，就驻在自己刚刚经过的路口，二亮怎么会不知道呢。

  End .

「无戒365天极限挑战日更营第76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