鬻地(2/4)

作者: 周末哈哈哈 | 来源:发表于2018-04-05 12:47 被阅读0次
    鬻地(2/4)

    二、书记的问题

        党政办公用房,编制定员每人平均建筑积为16—18㎡,使用面积为10—12㎡;编制定员超过100人时,应取下限。                                    ——《党政机关办公用房建设标准》

    小轿车开进苞谷地的时候张富贵正蹲在田垄上抽烟袋。云水河两岸的大堤笔直挺阔,长城似的高高耸立,张富贵经常看见那些小轿车的轮子滚过头顶。

    汽车掀起阵阵灰云,田里的苞谷叶因此垂头丧气。这时候,张富贵多半挥着烟袋锅子冲车屁股大骂一通。然而出乎张富贵意料,今天的小轿车竟然直接冲到他的苞谷地里。张富贵扔下烟袋,屁股都没拍站起来……

    车上下来一个穿皮鞋的,最后用四千二百块买下张富贵地里全部苞谷。张富贵拍了屁股去存钱的时候连地上的烟斗都忘了拿。那时候,张富贵全部的苞谷和这杆烟斗已经被大铲车推倒,被压路车碾轧,安分地倒在田圹子里。

        嫩黄的苞米棒子饱满多汁,每一株都接近成熟的边缘,看到一地的收成就这么糟践了,张富贵一点也不心疼,他知道若非如此糟践,这一地的粮食可能连三张粉色大钞也换不回来。

    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怎么也想不通糟蹋粮食反而能赚大钱——张富贵的苞谷地是第一个被圈的。连同周围的西瓜地和鱼塘,穿皮鞋的足足圈点了三天。苞谷杆子和西瓜秧推干净了,鱼塘填平实了……

    连阴雨过去,整饬的土地上生出一簇簇新草,穿皮鞋的再没来过。张富贵丢掉旱烟斗之后确实闲得发慌,睁眼瞧着一堆子乱草在自家田地称了王,张福贵实在看不过,饭后遛弯儿的工夫,他拣一把锄头,小半天收拾干净。

    瞅着光秃秃的地界儿,干脆撒一把麦籽儿。又是连阴雨过去,张富贵的地里又是一片绿油油。小轿车是天晴之后过来的,这一回穿皮鞋的掏出九张大钞买下一地脆生生的嫩苗。

        现在他张富贵明白了,这是一门"快速致富法"!仿佛瞬间开了窍,张富贵回头买来三斤小麦种,抢着雨水充沛的时令育苗播种。每隔半个月,你就又能看见张富贵蹲在田垄上抽烟袋了,他整日整日盯着河堤,等着小轿车再次开进田地,等着穿皮鞋的送过来又一摞钞票。

        "书记您问我是怎么摆平河东十七处庄户人家的纠缠?那么我当然可以告诉您——"

        焦秘书站在田垄上擦干净皮鞋,花好一会儿工夫才钻进小汽车,他扭身朝着后排座位,喘一喘气:"您知道的,庄户人,满脑子都是三毛五角的小算盘,您说他们为啥上访?哪有什么故土情怀,哪有什么田园诗意?说是自留地,刨两锄头就撂把式打麻将去咯。一亩地赔偿三千块,咱们仁至义尽!光是钞票就砌成一堵墙,家家户户排队领钱。"

        "群众问题还是要用群众办法嘛!"书记像是在喃喃自语,可焦秘书打心底里觉得这番总结既是肯定,也很受用。他几乎是感激地冲这车厢里头的后视镜频频点头,他确保书记能够看得见,而后者也像之前无数次那样伸出右臂:焦秘书配合地扽长脖颈,书记在上面捏一把,焦秘书便得了某种隐秘仪式的册封似的,推开门下车,立在一旁,目送小轿车离去。

        对于张富贵这种事情,书记多少是失望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云烟县城数以万亩的**地仅仅是拿过来种一些土豆白菜。"毕竟小农经济有其局限性嘛,"书记这样想着,因为打他心底里看来,这块平旷肥沃,依山傍水,视野极佳的风水宝地,理应拔地而起的是本城最美轮美奂,最宏伟气派,最英雄好汉的地标性建筑!

    "这是城市规划中的基本原理,"书记回想起读书时代拿泡沫塑料盖楼房做模型,模拟城市规划的情形。那时候的这位青年学生似乎已经隐约感觉到,假以时日,自己是要将这些楼房街道付诸实践的!事实正是如此,甫一上任,书记没有一天不是在研究云烟当地的水文地貌,城市规划。

    征地公示贴出去的时候,书记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那个结业待考的学生,害怕而又急于知晓考题,提前预支等待成绩水落石出的焦虑。好在事情并没有折麽他太久:

    高楼大厦久不见踪迹,征完的稻田重新被乡亲们种上小麦,庄稼赔偿款拨了一茬又一茬,直到秋收完毕,闲下来的乡亲们终于用接二连三的上访事件杀死了书记的最后一点侥幸。

    "所以人民的普遍思想认识水平还是需要学习提高的嘛。"书记每每试图如此安慰自己的时候,却总能瞥见办公室里早已竣工的沙盘模型。一种自我识破的巨大挫败感重于压倒了他,如此二三日,竟病下去了。

        捱到第五天,县卫生院退休返聘的中医先生张鹤年终于在门诊室见到了焦秘书。看到焦秘书递上来的不是病历而是帖子,张先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泡一杯茶递过去,焦秘书接过来晾着。等到茶水勉强入口的温度,张先生已经褪了白大褂,他跟在焦秘书身后步履生风,撩起对襟长衫一屁股坐进小轿车去了。

        虽是深秋,县委大院里头依然草木葱郁,品类繁盛,绿意长驻的宝塔松抄手而立,上了年头的小楼房爬满褐色藤蔓。张先生四处打量,脸色冷漠,一阵溜达之后才随了焦秘书来到书记办公室。

    那时候书记正立在书桌前,摊开四尺生宣,悬腕写大字儿,很好的光线穿过相互倾轧的藤条,照在檀木笔架上泛起黏腻的绛红色泽。秘书细致地扣了门,书记并不转身,只说一个请,张医生不愠不火,仍是面色平淡,远远站着便说:

        "颜'勤礼'讲究外拓,善使转法,书记临鲁公而尽着内恹笔法,可有说道?"

        书记才听了寥寥几句,身上心里的病就先祛了大半,他熟稔为官者讲话最讲究的是个话头,这就像踢球的中锋最需要助攻,夹面包片子少不了抹黄油,书记早就攒了一肚子疑窦,得了话头,便舒缓地说:

        "胡逑瞎写,冇得讲究。"

        一句话下来,办公室的空气整个松软下来。焦秘书端来海黄茶盘,再烫一烫顾瘦萍的茶壶,捉两钱金骏眉,热水冲下去,整个屋子烟篆缭绕。张先生呼吸吐纳,熄灭烟屁股,缓缓开口:

        "颜鲁公傯偬一生,驰马四荒。天大地大,才造就这结体广博,苍润古拙的外拓之势。可眼下这情形……"书记不说话,只给张大夫续茶。"大丈夫屈居三尺庙堂,万般手段不得施展,纵千钧笔力,落在笔头,也只得内恹的郁结之气。"

        书记哈哈大笑:"领导干部配置办公室标准嘛,严遵照办呐。"

        "咱这还是老房子,做了地面和天花找平,净层高不到二米六,"焦秘书补充说,"委屈了咱书记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哩!"

        "干部毕竟不好做嘛!"书记风趣地说,"这可不就是'未翻身已碰头'?"

        张大夫表情凝重,"'三才者,天地人',自古以来,营造法式都是慎之又慎,非富贵之需,实乃干系甚大!书记正当壮年,牧民一方,年二三载,当扶摇直上。如此鸿图,断不可沾染了一间办公室的晦气。"

        书记着实吃了一惊,他收了笑容,看一眼焦秘书,特意提高语调:

        "小焦也是无神论者,听也不碍事。"

        送走张先生,书记站在院子里怎么也不想上楼了,他仔细端详这幢苏式阁楼:透过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勉强还可以辨认出楼房的整体轮廓。秋老虎劲头正盛,可院子里不知道从哪里隐约透着一股凉气。

    回想着刚讲过的奥妙,书记按照先生的指点,隐隐约约看出点端倪。枝叶掩盖之下,遒劲的藤蔓好像正在进行某个阴谋,它们一匝一匝地缠绕,把根脚和触手扎进每一寸墙皮当中,似乎想要洞晓每一个房间的秘密,咂干钢筋水泥的骨髓,书记可以听到瘦削的阁楼正在发出窸窣呻吟,那就像是被缚住手脚的大闸蟹,就像被套了金箍的孙猴子——这还如何能够施展拳脚?!

    焦秘书端来保温杯,他这才抿了茶,缓缓说起来:"实在讲,去年开春,头一天进院子我就瞧见了!"书记指一下窗户,"可认得?"

        "爬山虎,这也是陈年的藤子了。"

        "那是藤子吗?!"书记摇着胳膊,"是天罗网!这藤子成了气候,把整栋楼捂个严实。张先生说到点子上了:上有天罗网,下有盘根错,这是什么地界儿?......一朝入了禁锢,可能脱身?"

        砰的一声,焦秘书的文件夹子跌在地上——"某些个学建筑的,净搞些什么扎哈、包豪斯、柯布西耶,"焦秘书义正严辞地说,"他们以为墙上整些绿叶叶也就是生态建筑了?我们学建筑的还得要捡起老祖宗的东西不是?"

        "看来你们的这个'城市规划学',和我们当年的建筑系也是相通的嘛!"

        焦秘书用惊奇的语气掩盖心中的惊喜:"才知书记学建筑出身,刚才大言不惭,实在是班门弄斧。"

        张先生第二次来县委大院的时候,连楼也没有上。那时候书记迎在门口,半是炫耀地挽起张先生的手臂,邀他欣赏自己的杰作。来到小楼跟前,老头子感到恍惚不已,只两天工夫,早先碧浪似的爬山虎墙面现在已经成了光秃秃一片,仔细看,虽然叶片褪尽,但枝蔓依然纤毫毕现。

    这番情形让张先生联想到自己个儿一夜白头,形容枯槁的样子,一丝隐秘的怖惧神色在他的嘴角游走:

        "书记好手段,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

        "您老给人看病,写方子抓药;这给植物抓药也是一样的道理呢!"焦秘书解释说,"是一种叫做脱落酸的化学物质,让叶子自个儿掉,留下枝干的痕迹,这也是保留了历史的痕迹嘛。"

        "毕竟只是权宜之计啊!"书记忧心忡忡地说,这个局要想解得彻彻底底,解得利利索索,解得漂漂亮亮,那还是得仰仗您老!"

        小轿车嗡嗡响,张先生随书记一同上车,他们循着山川水文的脉络,跑遍县城近郊。听着张先生的指点,书记竟然泛起丁点儿嫉妒的神色,他难以想象尽管云烟县城天大地大,却也全然装在他老头子的心胸当中!

    车子绕了一圈圈,学问讲了一套套,直到最后上了"奶子山",张先生领书记登上一面开阔的缓坡。这时候整个县城尽收眼底,比划着刚才张先生讲演的格局,书记这才看出点门道。焦秘书事后多次回想当天的情形,终于相信世上竟有如此默契,他看见两个人一个抬左胳膊一个抬右胳膊,两条胳膊一起指着那蜿蜒蛇形,粉条似的云梦河——

        张先生说:"云梦河东岸三千亩漫滩,前有'清如许',后有'安如山',山南水北地,兴建衙门的好居所!书记早先就安置妥当庄稼汉的生计问题,果真有先见之明。"

        书记说:"张先生折煞我了,素问先生勘舆问穴的神通,都是家传奥义。咱们同是解决老百姓'广厦千万间'的问题,张大夫还顺道解了我的心病,当真是咱们镇卫生院的宝贝!药到病除!"

        焦秘书拿红纸包了出诊费,一直把张大夫送回县卫生院的专家门诊室。这一次未等张大夫穿回白大褂泡上毛尖茶,焦秘书就急忙道别了。他从赶回县委的汽车上就开始忙活,三五日工夫,用地的请示报告拟出厚厚一叠。

    土地性质,开发规模一应俱全,但就在头一页天格的位置,土地用途这一项上还是空白。焦秘书比谁都清楚,党政机关办公用地规模就给批巴掌大一块地,做饺子皮都嫌小,无论如何也动用不了河东岸的一千多亩田地!这时候焦秘书想起了书记,这时候焦秘书才更加佩服书记的手段,他分明知道只需要书记一句提点,这个芝麻绿豆的小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可任他焦秘书想破脑袋,也琢磨不透书记的妙计。

    他越是琢磨就越是发现问题的玄妙,越是向往书记的智慧:红头文件规定的死死的,可他书记就是有这种神通!焦秘书很清楚,书记从不干偷偷摸摸的勾当,也不搞行政强制的一言堂,书记办事,从来都是艺术!带着这种无尽的向往,焦秘书终于抛出了他的问题:

        "书记,"他几乎是按捺不住,"红头文件里头关于机关建筑用地规格的限制......"

        "报告呢?"书记依旧还是在写字,头也不抬地问。焦秘书不懂什么"颜筋柳骨",可单从形貌上也能看见,这次的笔道相比早先的顿挫盘结,显然是顺滑舒畅得多。想必是除了宅子的阴晦,心气儿便也通畅。

    想到这里,他焦秘书更加愧疚起来,上级文件的红杠杠硬生生梗在脑子里,怎么开口呢?这时候书记已经接过厚厚一摞,体恤地说,"辛苦了。"听到这样热乎乎的句子,焦秘书简直感觉天旋地转,一股充满粘性的酸涩滋味从鼻咽管的位置涌进了他的整个脑袋。"不用细看了。"书记签完寥寥数语又交还秘书:"你办事,我放心。"

        焦秘书不解地端着报告,看见书记添在页眉的一行大字:建设云烟镇行政中心的请示。

        "咱们可不就是要服务群众?"书记就像是传道授业解惑,"单位机关都太分散,老百姓办个手续四处奔走,为稻粱谋也得讲究集约高效不是?'行政中心'是个好提法,把四套班子集中到一起,大家一起办公,老百姓办事也方便嘛。办公用地,从简的原则不能丢:也要亭台楼榭,也要简约质朴。华盛顿有个白宫,伦敦有个白金汉,那咱云烟镇也有咱的地标,也有咱的名片不是?!"

        焦秘书终于知道醍醐灌顶是个什么滋味了?他的腰杆不自觉地想要弯下去,他几乎不能自持地想要鼓掌叫好,他一时沉浸在刚才书记美妙的话语之中,直到书记提点他:

        "预算怎么样?"

        如沐春风的焦秘书一下子跌下云端,他知根知底,但还是再次翻看预算报告,反反复复确认了很久,无论如何还是不能说服自己去讲"是个小数目"这等话!焦秘书硬着头皮指了指报告上的数字:

        "这是保守预算。"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书记连报告看也不看。这时候他极其罕见地燃起一支烟,集中精力抚弄他的茶壶。焦秘书远远地站着,透过袅袅青烟有点看不清书记的脸,只能听见细腻的陶盅在一双手的摩挲下产生细碎的窸窣。"现代城市功能分区理论。"书记似乎对预算问题不以为意,他撇开话题,"你是城规专业毕业,应该学过。"

        焦秘书想起来,自己和书记还都是同一所建筑名校毕业!老书记当年的建筑学,到了小秘书这儿,改称城市规划——可是他焦秘书可真是焦头烂额,哪还顾得上什么城市分区理论?!看着秘书支吾不语,书记倒是不紧不慢继续讲:

        "现代化城市建设早已抛弃了政治中心论。城市的中心建设商务区,这是市场经济规律。"

        一番提点,焦秘书似乎觉察到什么,但他清楚,这时候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事情早已在书记那里安排妥当,书记要说建筑学,你跟着说建筑学就是:

        "是包豪斯的理论。"

        书记愉悦点头,畅快地继续下去:"这老房子占着整个县城的'天元',瞧这县委大院周围,哪里不是大商厦、写字楼?反倒这机关的房子显得拖后腿哩……"

        书记说罢便笑起来,焦秘书恍然大悟,心中莫不啧啧称叹,他随书记爽朗大笑,这时候他知道自己就像花豹子找到高脚羚羊,接下来要做的与其说是狩猎,倒不如说是享受,享受追捕囊中之物的途中,那每一米狂奔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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