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海 林雪峰 上】
青雀是一艘异乎寻常的大船，长二十四丈，阔九丈四，六桅杆，高大如楼，底尖上阔，可容纳数百人，正适合行舟大海。
阎大眼在明州港混得太久，只觉得人都被那劣酒泡出酸臭气了，如今迎立船首，眼见船头劈波斩浪，迅疾似箭，再叫海风劲吹，敞开的衣衫飒飒如翅翼挥舞，人就仿佛站于云中，行在天上，说不出的快意，道不明的爽利。忍不住用尽全力冲着大海如雷咆哮，倒惊得几翅飞鱼张皇失措地飞蹿遁逃。
此时已是明州港脱出以后的第三日，南风拂面，舟行如飞，四顾皆汪洋。阎大眼皱着眉头算了算时辰，举起千里镜远眺，再放下时已是面有喜色。
林雪峰不知何时踱步上了舰首，见阎大眼喜不自禁，于是问了一句。
阎大眼将千里镜递给林雪峰，指了个方向让他自己去看。林雪峰远远望去，只见远处海面上浮现一座崎岖小岛，仿似卧鲸，中央有嶙峋高峰，恰如鱼背。
阎大眼说：“平嘉山已过，这是钓鱼屿，明日再过黄尾屿，赤屿，便是琉球地界了。”
林雪峰眼望面前青绿大海，波澜不兴，慨叹了一声：“去国离家，终究有茫然不知所归的感觉。”
林雪峰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这琉球国也算是海外仙山，水道打通甚久，为何一路走来，不曾见往来的行船？”
阎大眼沉吟了一下，说道：“琉球往古，小国林立，每一国中有四五帅才，统领诸洞。各洞小王，又有村寨。小国与小国，洞主与洞主，村寨与村寨，自相树立，互争短长，少有宁日。”
“琉球地虽有良田美土，只是缺少铁器，唯有刀耕火种，出产仅供糊口。遇有灾荒年景，相互攻伐越发惨烈，斗战杀人，而后以骷髅祭神，很是凶恶。故此极少有贸易船到此。”
阎大眼看了一眼林雪峰，见他不为所动，暗暗也有些佩服：“我前次来琉球时，隐约已成一国三分的态势，有山南、山北、中山三王，其中又以中山王为最强。有朝一日中山国一统琉球，以此南海胜地，北上鲜国、瀛国，南下暹罗、爪哇，汇集四海异产，广进各方至宝，到那时只怕就会海客麋集，舟楫如云了。”
林雪峰于此颇有认同，私心里在想倘若中土呆不住，学虬髯客的故事占据这琉球一国，自成一统，也很不错。这么想着，不由自嘲地笑笑，邀阎大眼回船舱小酌，继续聊那山海轶事。
林雪峰与阎大眼且斟且酌，喝酒谈天，兴之所至，到三更才和衣卧下，又依稀说了些子话，神游太虚时已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海涛摇摆，正好高眠。二人再醒转时却是叫众水手的欢呼赞叹惊醒，走出舱室，来到甲板上，眼见得又是一番海内奇观。
明州起航以后，一路行舟，海水皆成青绿色，仿如翠玉，温润透彻。如今青雀之舟就仿佛行在绿玉边缘，一线之内还是水波不兴，色泽宛然；一线之外水色墨黑，深邃无底，没来由就叫人想起凶龙的洞穴，异兽的老巢。
如此分明的两色海域只一线相隔，泾渭分明。青雀立在这一线边界上起伏不定，进退不能。
船上的水手跟着林雪峰常在近海驰骋，这番海外奇观是闻所未闻，大感惊讶。有心虚胆寒的只道是已界天地尽头，再往前就要堕入无间地狱不能自拔，于是痛哭流涕，伏在甲板上不敢起身。
林雪峰也是啧啧称奇，说：“听闻外洋有鲸波海，流转不定，平地骇浪及天，莫非就是此处？”
阎大眼大笑：“倘若真是鲸波海，你我现在岂还有命在？”
“此地名叫沧溟，又名东溟，自古便是中土与琉球的分界。此地向东，都是琉球海归属。”
说着，阎大眼快步趋前，将那些伏倒在地的水手一一踢起，连喝带骂，命其各自准备。
等到正午时分，日在当中，阎大眼吩咐开始祭海，就在船头甲板处摆下香案，船上众人净身焚香，依次祝祷天地与海神，取猪羊三牲投入黑海一侧，泼洒五斗米粥，焚烧纸船。
各种仪式将毕，船上钲鼓大作，水手们披甲执刃，候立船舷，整备待战。大船徐徐前行，直至完全驶入琉球海东侧数里，祭海方作了结。
诸人散开以后，兴奋不已，犹自争执讨论，有神乎其神的夸口说在过沧溟时于船舷下侧见到有黑影逡巡，状若游龙，延展不知几百米。听说的人半信半疑，引为谈资，经日不绝。
海上的日子无聊得很，倘若顺风顺水，每日要做的工作也少，水手们看惯了高天阔海，百无聊赖，就以海钓为乐。
琉球海已属外洋，中土的渔船来得少，本地人更不会来这么远的海域捕捞，是以垂钩下去，大鱼争相求食，形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众多水手做了两日钓鱼党，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是又嗒然无趣了。
某日午后，阎大眼和林雪峰又在小酌，林雪峰问了一句什么，阎大眼却走了神，望着桅杆发愣。林雪峰奇怪，也望了一眼，风正劲帆正鼓，不明所以。再仔细看时，只见两三只海鸥正在桅杆顶上翻飞。
阎大眼顿时来了精神，上到船头掏出千里镜来看。过了片刻，阎大眼放下千里镜，转过身来，故作平静地说道：“诸位，我等已抵达琉球国。”
水手们也吃惊，都聚到船首来望，先只见水天尽头雾蒙蒙地象有一线黑影。青雀疾行，黑影的轮廓逐渐放大，显见得便是一个巨大的岛屿了。
水手欢欣鼓舞，海行了六七日，虽然平安无事，能早登陆地总是神佛保佑。等到大岛近在眼前，阎大眼指引着青雀绕着嶙峋陡峭的岸崖又绕了半天功夫，天光都有点晦暗了，方才寻到一处避风的港湾下锚停船。
林雪峰指派了几名心腹手下留守青雀，吩咐小心戒备，然后挑选了十几个壮硕的水手，随着阎大眼一起放了小舟划到岸边的浅滩。
浅滩上满是细密纯白的沙子，叫日光晒得温暖可人，潮水来回洗刷，轻柔如同抚摸。阎大眼跟水手一起费力地将小舟拖到沙滩上固定住，林雪峰则站在海水中，举目四望。
白色的沙滩绵延数里，沙滩尽头是长相古怪的树木，密密匝匝的挤在一起，形成茂密的林地。林地再后面，看着是一列低矮的山丘，无法估计远近。四下里除却清风涛浪，再无别的声音。
阎大眼安置好渡舟，站起身指着山丘说道：“此去不远便是久米村，村里的按司察度是我老友，脚程抓紧些还能赶上吃食。”众人于是跟着阎大眼钻入树林之中。
林木高蔽，枝叶纠缠在一起，连天都遮掩住了。脚下其实没有路，都是扭曲的藤，磕磕绊绊难走得很。众人小心翼翼跟着阎大眼，四下张望，心中涌现上来的都是阎大眼吃酒聊天时提到的海外凶兽，譬如无头的山鬼，飞行的青枭，于是越发恐惧起来，只觉得周遭影影绰绰别有奥妙。
队伍末梢的两名水手偶然一回头，仿佛踩了蛇一样惨叫一声，向前扑倒，牵动整个队伍都是一阵慌乱。一齐回头望时，却不知何时队伍后面正跟着一个墨面纹身的土人。
（本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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