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空岛 林雪峰 上】
船行四五日，已入星辰大海腹地。浩渺瀚海，风平浪静。除了海船青雀，四野渺然，连只飞鸟也不见。阎大眼是晓得海涛厉害的，每日安排水手值夜观星，白昼望远，一刻不敢懈怠。反倒是林雪峰，相比清闲许多，早晚巡视过，便只是饮酒看书。
午膳过后，小憩片刻，林雪峰和阎大眼正在清点帐目，阎大眼迟疑了一下，忽然问道：“青雀北行多日，也应当转换航线了。”
林雪峰应了一下，却没有答话。
阎大眼说：“契丹还是鲜国，早些定下来，才好规划后面的海路。”
林雪峰只觉得彷徨，没来由想起久米村察度的话来：“北路艰难，不利远行。”
可是，长久思慕的良人就在海天那头，芳华无双的容颜，倦怠无助的身形，叫自己怎么舍弃得下。
林雪峰咬咬牙，答道：“我们去鲜国。”
阎大眼若有所思地看看林雪峰，点点头：“很好，听说那里李芳远当国，喜爱中土货物，尤其乐意搜集汉儒的典籍，此去或有大收获。”
正说话间，一员值日的水手跌跌冲冲从外面撞了进来。阎大眼吓一跳，马上站起来迎着问：“可是有风浪要来了么？”这几日阎大眼最担心的便是这个，海上风雨瞬息即至，若果然是，顷刻便是生死关头。
然却不是，水手的神情仿佛见了鬼，比风暴将至还要恐慌，“船……外面好多好多的大船……”
星辰大海距离大陆已甚远，兼之名声又恶，普通近海的商贾和渔民是不会涉足这片海域的，只有异国往来的海客们才有可能犯险来此。青雀船行多日，杳无一物，如何会有许多的船出现。
阎大眼知道厉害，拉了林雪峰疾步来到船首，举起千里镜眺望，心立刻便沉了下去。
果然是船，海天一扁舟，远望若沙鸥。这却不是一两叶扁舟，而是密密麻麻无数，有如众多的蝼蚁在极目的海天交接处汇聚成城。远远望去，海面上仿佛平空生出了一座岛屿。
远望过去，那海船聚成的岛屿蔓延极广，前后十余里，横亘海面，遮断了青雀的去路。无数长船快舟排列成队，好似船城的触手，在船城四面逡巡穿梭。整个船城，就像一个有生命的活物，威严壮大，不可一世。
还是太远，看不清是什么船只，但是这铺天盖地有如飞蝗的船，应该只有一个可能了。
阎大眼脸色煞白，对林雪峰说道：“我们怕是撞见蒙兀人的队伍了。”
林雪峰也着急了，“这般僻远，蒙兀到此作甚。即如此，且掉头回程。”
“来不及了，海面宽阔，我们早叫发现了。”仿佛在印证阎大眼的话，对面的船城洞开一处缺口，一队快舟迎面而来。
快舟如箭，将及面前时一分为二，左右成剪刀状，将青雀裹胁其中。每艘快舟上除了操帆和划橹的水手，还有二十余名长弓手，俱都箭在弦上，蓄势待发。正中的掌旗船上一名汉子一手持着一柄长刀，一手指着青雀大声呼喊，喝令减速停船。
阎大眼没奈何，吩咐船队停锚，放下绳梯。蒙兀人的快舟靠拢，纷纷攀着绳梯跃上来。那领头的长刀汉子头发卷曲，高鼻深目，精赤着上身，块块筋肉横练，一对眼睛却是蓝黑色，原来是个色目人。
色目将领跳上船来，长刀舞了个刀花，支在地上，连声咆哮。众多水手见他凶恶，跪倒在地，以示柔顺。
阎大眼取了路引递过去，低眉顺眼地请安，静候问话。
色目人见状，也平静许多，扫了一眼路引，说道：“真主保佑。我是十夫长阿里别。此间海路南北隔绝，不容海客通过，你们是怎么过来的？”原来是个外域的穆斯林，用的可是蒙兀话。
林雪峰上前一步，行礼答曰：“我等是泉州的海客，从南洋来，去往鲜国，一路风水通顺，不曾叫人查禁过。”
阿里别想了想，收起长刀说道：“既如此，回浮空岛再说话也不迟。”言罢，蒙兀的水手们自说自话调整青雀的帆橹，正对着远处的船城笔直前行。
还是开京的时候，城郊的开宝寺塔便是林雪峰、瑠子玉一干贵胄公子传觞斗文必到的所在。开宝塔在京城众多浮屠里面体制最高，望之入云。开宝塔有个掌故，塔楼刚成的时候，极高且精，却微微向西北方向倾斜。有人向都料匠喻皓请教，喻皓回答说开京平地无山，多西北风，百年后宝塔当平正如一。
如今百年未到，宝塔果然笔直挺立，大赵国可已然不在了。
别离开京，林雪峰还特意上到塔楼顶端，立在那极高的所在，远望河山如梦，红尘如蝼蚁，怆然无语。
行进到浮空的船城附近，林雪峰无来由地又想到了开宝寺塔。那一座藐视众生的塔楼，倘若放到这船城中来，只怕也就“泯然众人矣”。
青雀算是少有的大海船了，在最外围的那一座巨鲸也似的楼船面前，几乎要生出一丝惭愧来。林雪峰与阎大眼仰头眺望楼船的桅杆，一时都合不拢嘴，相顾骇然。
楼船上面的水手望见青雀，喧哗了一阵，巨大船身发出吱吱拗拗的呻吟，偏转出一条罅隙来。快舟引领着青雀驶入两座楼船之间，仿佛驶入江峡绝壁。
巨大的阴影投射下来，遮蔽天空。林雪峰与阎大眼屏住呼吸，四下观望。只见罅隙两侧各是一座如山一般的巨大楼船，头尾相连，用十几条狰狞粗壮的铁链系在一起。左侧楼船船艏立着两尊高达百丈的神像，怒目冷眼，直直瞪视着渺如尘埃的青雀。右侧楼船的尾部垂着一面铁锚，其径长已与青雀等高，半露出海面，泛着暗沉的光。
驶过这两艘楼船，内里又是两艘一般形制的巨船。再往前，依然如是。楼船与楼船之间都用粗大的铁链相互牵连，漂浮海上，稳如磐石。
青雀缓缓而行，林雪峰立在船头，震惊得心跳呼吸几乎都停滞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座超越人类想象空间的海上浮城来。
巨大的浮空岛其实也是由无数大大小小的海船层层叠叠堆砌起来的，都用铁链和栈桥相连。最外围有楼船护卫，圈出来好大一片海域。楼船外面波涛汹涌，风高浪急，楼船里面波澜不兴，平鉴如镜。
当面的一排海船比青雀略小，船面整齐，排列在一起，上面堆放了众多物资，时不时有快舟靠过去装卸货物，似乎是个小型的泊口。
阿里别的手下等了一会，寻了一处空隙将青雀靠了过去。众人下船登港以后，阿里别朝青雀挥挥手，海船离开港岸，向远处一座船坞开去。
阿里别正色说道：“你们的船暂时被征东行省征用了，随我去见忽察将军吧。”林雪峰听了暗暗叫苦，跟阎大眼互望一眼，只得默不作声地跟着色目人跋涉而走。
港湾区堆满了大批的物资，都用绳索和帆布捆扎成了四方的箱型，然后层层堆在一起，高过楼房。百来个衣衫褴褛的兵埋头在工作，林雪峰一众走过身边，无人抬头观望。
林雪峰心中一动，心说趁人不注意，躲进物资堆里面，或许就能逃脱桎梏了吧。偶尔一抬头，发觉货物堆顶上站立着几员手执长弓的警卫，正目不转瞬地盯着自己，不觉心思就凉了半截。再一想脱出港口以后依然是浩瀚星辰大海，于是彻底死心。
（本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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