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府 菊武光 下】
“你晓得太宰府的缘起么?”少贰景资忽然开口问道。
菊武光正沉浸在海天一色的壮烈景观中,骤闻提问,不觉有些语塞:“听说……据说……是幕府草创时设立的……”菊武光自幼就被寄放于京都,对九州的风物反而不甚了了。
少贰景资看了他一眼,叹口气:“果然一百年还没有到,先辈的事迹就已经模糊了。”
少贰权帅指着海墙外那壮阔的乐浪海疆,说:“还是源平征战的时候,就在这北九州的关门海域坛之浦,关东的源氏与关西的平家爆发了最终一战。”
平家原本是帝皇的侍卫,起于微末,兢兢业业,到平清盛的时候做成了皇家的外戚,权柄在握,炽焰滔天。源氏的武士们看着眼热,起来争位,一通乱战之后,源氏大败亏输,纷纷掉脑袋的掉脑袋,做鬼的作鬼。
源氏的子嗣里面孑留了一位叫源赖朝的孩童,眉目清明,唇齿可人,平清盛动了恻隐的心,饶了他的性命,放到伊豆去自生自灭。
二十年后少年长成,联络了关东八国的武士门阀,竖起源氏的纯白大旗,掀起反乱来。这一回,轮到在京都奢靡浮华生活中斗志消磨的平家被接连暴打,平清盛死后,更是人心动荡,军心散乱。
平家带着安德皇座一路丢掉了京都与关西,直退到九州关门海域的坛之浦。此地已是天之涯,海之角,祗园精舍钟声已逝,娑罗双树花叶失色,曾经骄横不可一世的平家武士们这才省悟过来已经无路可退。
坛浦一战,平家武士浴血奋战,只是回天无力,滔滔大浪,无数忠义的将士逐波而逝,譬如朝露。
战后尚还残留了北九州与西国的数千武士,聚拢在平家的赤旗下不知所措。骄狂的源氏放话说让他们放下武器,自缚双手降服。西国武士们无法忍受这种羞辱,于是绝死突击,双方虽然打成平手,源氏张扬的爪牙可是白白磕碎了不少。
僵持不下时,一员名叫无耳芳一的游方僧前来彼此游说,最终西国武士借鉴降汉不降曹的武圣关羽事迹,以投降朝廷不降幕府的名义表示顺服。源氏有了台阶下,也就罢了手,反正彼时朝廷无非是幕府手中的玩物罢了。
降服的西国武士接管了太宰府,自承为国守边,不再过问国内政事,游方僧芳一就任太宰府第一任的权帅。这千里海墙便是在历任权帅的主持下修筑完成。
少贰景资回过头来,目光中映射着夕阳中如火焚烧的大海:“了解了么,太宰府是瀛国的太宰府,不是吉野南朝的,也不是镰仓幕府的。”
“你既然披上了太宰府的战袍,从此就要斩绝亲友故人,我等心中只有瀛国,没有其他。只要是为这如画江山,水里去得,火里去得,就是重重炼狱,一样去得。”
菊武光悚然一惊,不自觉挺直身子,脸上淌下汗来。
“吉野与镰仓闹得再厉害,无非蜗牛角上拼短长,是我瀛国的内争。吉野赢了,是朝廷扬眉吐气。镰仓上风了,幕府能做的也就是换一个宗室来称帝。诸般种种,和我们太宰府无涉。”
少贰景资一拍墙垛,“我放心不下的,还是这波涛万里的乐浪之海。”
拍阑干,雾花吹鬓海风寒。浩歌惊得浮云散,细数青山,指蓬莱一望间。纱巾岸,鹤背骑来惯,举头长啸,直上天坛。
海涛汹涌,潮湿的风吹起菊武光的罩袍,烈烈作响。菊武光扶着篝火台,说:“权帅无须过虑,千秋以来,海天殊途,从未有人意图染指神明庇佑的佛国瀛土。何况,还有太宰府在。”
“你来得时日尚浅,去年开始,唐土与鲜国的贸易船就不曾见到过了。”少贰景资远眺海疆,忧心忡忡。
菊武光一愣,这倒是他一直疏忽的。海路凶险,但胆大包天,舍得放下性命来的海客却总不断绝;寻常一两只福船过来,卸下中土的唐衣与瓷器,再满载瀛国的砂金和漆器回去,便是死也都值了。这往来贸易船的堪合,说起来也是太宰府一笔不小的入账。
菊武光想了一下,揣测道:“或许是叫鲸波海给阻断了,也或者是中土有乱事,传闻说赵国被狄胡入寇,危在旦夕。”
“鲸波海游移不定,断绝往来也是有的,不过却不会持续如此之久。”少贰景资答道:“蒙兀人入土中原也有时日了,听闻说各方已然抵定。”
“最可虑的,对马与壹岐诸岛的联络也中断许久了,音讯全无。这可是从未有过。”
少贰景资说道:“朝廷跟幕府都忙,指望不上,太宰府只能靠自己,不能不早作准备。我打算组织一个船队,派一名书吏带领去海西诸岛看一看。没有问题最好,否则……”
菊武光骇了一跳:“权帅意思是在说我么,属下资历尚浅,恐难当大任。”
少贰景资看了一眼菊武光,说:“太宰府海纳污垢,多的是盗贼与乞丐,英勇是有的,只是没有见识。像你这样的门阀武士最近两年已经是很少见了。”
“你若是不肯去,就只有我亲自带队去查巡,可是又走不开。如果真有什么事发生,这边的疏漏都需要一一分派人手。”少贰景资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担心来不及。”
菊武光没有话说,只好一抱拳:“属下谨遵权帅吩咐。”
落日完全沉没,只留下些许的霞光浮缀在海面上,点点波鳞,沉静而纯美。迅速黯下去的天空中云层渐渐聚拢,色泽由金紫而转苍茫,仿佛人的流年,倏忽便消逝了。
少贰景资没有给菊武光很多的时间,三天后出巡海西诸岛的小队人马便已经指派停当。领头的自然是刚刚晋级书吏职务的菊武光,同行还有资深游侠一色范氏和熟稔乐浪海海况的水手大友氏泰,以及其他几位跟菊武光一样的新晋人员。其中就有当日和菊武光争夺演武冠军的隼人岛津高澄。
隼人依旧是那套鸟羽装饰的彩服,衣裾曳地,越发显得人高瘦如鹤;腰间挂着的长刀较寻常使用的太刀更长两分。见到菊武光,隼人点点头:“你的双拔刀术不错,下一次我一定赢你。”
大友氏泰原本是乐浪海的海贼,拦截往来的贸易船自肥。某一次犯了错,打劫到了朝廷派往赵国的贡船,结果被穷追猛打,无处遁逃,末了只好投降太宰府。他对乐浪海的水路最熟,跟对马岛守护代宗助国、壹岐岛守护平景隆也有交情,最是合适不过。
而一色范氏则是太宰府的老人了,即便游侠里面也算得上是翘楚,武功高强,心机老辣,是权帅少贰景资的心腹人。
算上行船的水手,小队统共二十人,正好坐满一只关船。送行的时候,少贰景资交给菊武光两封书信,吩咐说是要转给宗助国与平景隆的:“海西诸岛直面鲜国与契丹,风物与这边大有不同,你要小心应对,莫要造次。”
少贰景资抬头望了望灰沉沉的天,继续说道:“若是真有什么变故,也不要逞强,记得速速返转回来报信,也好早作准备。”
众人上得关船,水手唱着号子起锚升帆,关船发出一阵叫人牙疼的声音,缓缓调头转身,向港口外的乐浪之海行去。
菊武光回头看时,见到权帅少贰景资孤身一人立于海墙上面,还在远远眺望。海云混沌,旗帜舒卷,这一番场景真有说不出的落寞寂寥。
(本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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