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下面一滩殷红血迹,与泥土混合变得暗红、粘稠而肮脏。在血迹的上方是破败的临溪纺织厂大门。拆除厂名工作因为朱玉莲的坠落而中止。大部分人认为拆除工作原本不需要这么麻烦,拆厂名那就是多此一举。他们路过纺织厂大门时,总抬头望一眼大门上的残破的厂名,“纺织厂”三个朱红色大字歪在大门上方,像遭遇了一场始料未及的风暴。
朱玉莲坠落的角度让她与死神擦肩,这是一个奇迹。林千金认为是朱玉莲的正义救了她一命。在临溪市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外,林千金大着肚子和郑锦鹏、郑国栋守了朱玉莲两个通宵,三天后朱玉莲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那些狗日的杂种走没?”林千金对朱玉莲的敬仰之情更加浓厚了,朱玉莲的英勇无私和她母亲周金凤的懦弱自私形成了鲜明对比,这场坠落让林千金和她婆婆朱玉莲之间的罅隙慢慢消失。
朱玉莲在这场意外中侥幸保命,但她的一双腿将落下终生残疾,临溪市人民医院的医生告诉林千金这已经是万幸,“从那么高摔下来,没死,你们该去烧高香啦。”郑锦鹏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说这话的名医,握紧了拳头。只有林千金沉得住气,她的右腿穿越了病床的宽度轻轻踢了郑锦鹏一脚,与此同时她扬起一张脸,笑得生出鱼尾纹,“这得多亏王医生医术高明啊。”
林千金的机灵能干在此刻得到了充分展现的机会,她大着肚子却承揽了照顾婆婆朱玉莲的大部分工作,她时常大着嗓门把郑锦鹏父子俩指挥得团团转,却在住院部顺利赢得了“好儿媳妇”的称赞。人们对朱玉莲说,“你有这么好的儿媳妇可真是有福气啊。”在这样的评论中,朱玉莲对林千金的态度也产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她终于从心底接受了她。朱玉莲想,她勾引了她的儿子又怎样,她的儿子已经彻底垮了,有她来勾引也是好的。
这场坠落带给朱玉莲的转变是悄无声息的,这场坠落让朱玉莲彻底释怀了,当朱玉莲得知她从此将成为一个女瘸子时,她曾经执着追求的很多东西都失去了意义,她曾经想当一名人民教师,她后来想当一名干部,再后来她想嫁给她的中学同学,再后来她希望自己的儿子飞黄腾达……她的宏伟梦想无一例外地像一束束火光渐次熄灭,她现在的梦想已经越来越小了,她迫切地想要一个胖大孙子,这颗梦想种子已经种在她儿媳林千金的大肚子里,这将是她这一辈子最容易实现的梦想。
脑震荡导致朱玉莲已经没有精力来考虑其他事情了,她的儿子郑锦鹏也没有精力来考虑。郑锦鹏黑瘦的脸上除了茫然就是愤怒,他曾经的聪敏被林千金吸走了,林千金像一个女妖吸走他的阳气的同时,吸走了他的聪敏,她把他的聪敏和阳气孕育成了他大肚子里的成形婴孩。而他的蜕变就像他父亲郑国栋当年,因为一个家庭中女主人的过于强大而逐渐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
林千金现在有两个脑子,一个在她脑袋里,一个在她的大肚子里,这使她更加思维清晰、逻辑严密。她敏锐意识到当前最重要的是她婆婆朱玉莲的医疗费用赔偿问题。她告诉郑锦鹏,朱玉莲的坠落是为了守护纺织厂,朱玉莲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为了全体纺织厂职工的利益,是为了纺织厂的利益,因此朱玉莲这次的受伤怎么也该算作工伤,既然是工伤,林允就应该和那个拆字的工人一样负有赔偿责任。
尽管郑锦鹏看上去已经是满脸胡渣的中年工人了,但是他骨子里依然保有一些读书人的自尊。为母亲讨要医药费让他感到手足无措,他陷入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如果林允不同意怎么办?要他一个大男人去撒泼?不!他最多只能拿着一把菜刀去找林允。
“我不去。”他坐在病房外长椅上不停抽着烟,烟雾缭绕里,他头也不抬,硬生生甩给林千金这两个字。
“郑锦鹏你狗日还是不是男人?”
他一个劲抽烟,不理她。
林千金眼睛里挤出两滴眼泪,她气得咬牙切齿,右手不停地在肚子上画着圈,接着她以一种忍辱负重的语气说,“好好好,你不去,你不去我去!我就不信,哪个敢欺负我一个大肚子。这笔钱不讨回来,我们娘母就死在他面前。”
第二天林千金坐在郑锦鹏骑着的那辆曾属于徐美珍的小三轮上回到了纺织厂,他们看见大门口一张白纸黑字的告示像一张讣告,宣告了纺织厂的正式“死亡”。朱玉莲留下的那摊血迹已经渗入土壤,只留下一层淡淡的影子。纺织厂的职工们在门前围了一层又一层,当他们听到林千金和郑锦鹏要找林允讨工伤赔偿时,失去了过问朱玉莲的兴趣而露出一脸复杂的表情,“林允和政府签了合同就消失啦!”至于那工人,“他怎么可能负担得起赔偿?早跑得无影无踪啦。”
人们告诉林千金和郑锦鹏一个更气愤的消息,朱玉莲的抵抗并没有起到丝毫作用,拆迁工作依然按计划进行,三天后大华建设投资公司将在纺织厂拉开西城区改造的序幕,这里将举行一场开工典礼,一场声势浩大的开工典礼。而朱玉莲守卫纺织厂的举动已经不能让她再成为模范了,而只能让她成为一个笑话。
林千金一双手不禁捏紧了郑锦鹏的背,她感到她的肚子里的孩子也气愤地动了好几下,为他的奶奶抱不平呢。林千金咬着牙狠狠地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找大华建设投资公司算账,一切都是他们引起的,他们要负责!”
郑锦鹏的眼睛像枯井一样空洞,林千金的这句话让他的枯井中灌满了冰凉的水,他这才明白林千金的残忍和狠厉,林千金分明是在利用这件事逼他,她逼他去面对他不想面对的惠子,逼他磨灭他留在惠子心中的少年印象,逼他接受他和惠子的残酷现实,逼他当着惠子的面撕裂他们藏在心底深处的青春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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