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寒假你是不准备给她说喽?”安的声音已带有些许倦意。
“嗯,”宇摇摇头,又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地回答道,“我今天想了很久,”他慢吞吞地嘘出一口气,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北京那么远,时间又这么长,我怕即使真的成功了,也没法坚持下来。”
“你怕个屁,你就是怂,你个狗宇傻宇婊精宇。”躺在床上的侨似乎已经不耐烦了,略带愠怒地骂道。
“吼,要的咯!”
空气开始寂静下来,安向右翻了个身便不再说话,刚刚还情绪激动的侨也闷声栽倒在枕头上,擤了擤鼻涕之后玩起了手机。
宇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他将左手举起来试图能够得着那片屋子最顶端的地方,但他失败了。他又拿起手机,胡乱点开一个又一个软件,然后又匆匆关闭,把手机扔到一旁。
此时已经凌晨一点半了,宇似乎还没有丝毫睡意,他能清晰地听到这个小城是如何正在被怒吼的狂风撕卷着,阳台的门在叮叮咣咣地来回乱撞,但神奇的是,嘈杂的声音里仿佛又带有一丝宁静,如果仔细去听,竟还能听得到海浪拍打岸边的微弱声响。
宇从床上爬了起来,穿上睡衣后悄悄地走到阳台。这是个不好不坏的天气,宇心想,虽然那恼人的妖风正试图在吞噬整个世界,但这座刚刚下过雪的城市在月光的轻抚下却有种别样的温柔。他拿起手机,点开指南针,来回移动着位置。终于,他找到了目标。西偏北29.13°方向。
“今晚的北京会不会也拥有这样别致的美?”他在内心喃喃自语。“就像那年瓢泼大雨里我们一起躲过的老榕树一样,”他抬头望了望远处模糊的海,眼中的光闪烁了一下,嘴角又微微上扬,“就像那年我记忆中的你一样。”
2
宇说,他是在七年级军训时第一次见到的镕。那时的女孩儿虽然整体从外形上看还很青涩稚嫩,但眉目却十分清秀,从内而外散发着一种独到的自信与气质,更重要的是,镕拥有一双清亮的眸子。
六年前,宇还是个圆滚滚的小胖子,但他却迷之自信地表示,自己从第一眼见到女孩儿开始便喜欢上了她,虽然在军训过程中他给镕留下了极为笨拙的印象——某一次他被教官惩罚匍匐绕操场一周之后,裤裆处竟然被磨破了!这可让队伍里的同学们笑成了一片,镕是偷偷地在笑,一种想要强压住自己笑意的极为不自然的表情。
后来,在整理内务的演示中,教官机缘巧合地把他们两个挑了出来负责拉住被子的两端。镕和宇分别站在两头,宇因为裤裆磨破事件被嘲笑感到万分难堪,女孩儿看到宇的窘态,嘴角又开始微微上扬,眼神则极力向左或向右飘忽不定,似乎是在证明,自己可没有偷看哦。
宇说,当他悄悄地抬头瞥了一眼女孩儿时,女孩儿的眼神正好与他相对,真的是一双干净得没有任何瑕疵的瞳孔,似乎代表着这世间一切的纯粹与圣洁。那时,他心动了。
叠军被的示范进行的很快,但对宇来说却好像过了很多年。直到过了不知多少个一春又一秋,当宇和自己大学室友在某次聚餐喝得酩酊大醉之后,他红着眼,含糊不清地一遍又一遍低声咕哝着,“镕,你知道吗,其实我第一眼遇到你时,我就知道我喜欢上了你......”过了许久,他又发出极其微弱近乎蚊子嗡嗡叫的声音,“我就想知道,在那段我们再也回不去的青春里,是否曾经某一刻,你也喜欢过那个裤裆被磨烂,被你用那么澄澈的眸子,嘲笑过的,小胖子。”
3
军训结束了,宇本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但当自己的同学因为要和教官离别而纷纷落泪或低声啜泣时,他还是不自觉地感到内心一阵阵酸楚,每次都是如此。
宇怅然若失地望着天花板,长时间的讲述让他口干舌燥。虽然这座小城在妖风的撕扯下显得摇摇欲坠,但三个人却默契地选择一声不吭。
“后来呢?”安坐了起来,率先打破沉默。
“后来啊,后来那天晚上分座位,她坐到了我的前面”。
宇和镕成为了前后桌,一个十分靠近却又恰到好处的距离。最先开始的时候,镕几乎不会和宇说话。但就像所有青春剧一样的俗套剧情,所有的拘谨,仅仅只是因为是初见,而当岁月一步步在相伴中悄然而逝时,一种微妙的亲近感将会油然而生。
两年中,宇在将近一年半的时间里都坐在镕的前后,即使中间有过短暂的分离,也因为命运中各种说不清的鬼斧神差而再次走到一起。他们从一开始的青涩陌生,到互损调笑,宇的眼神中,开始流露出再也掩藏不住的爱慕与温柔,而镕似乎对此浑然不知,又似乎心知肚明。宇始终搞不清楚镕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难道仅仅是一个可以倾诉内心世界的好朋友?镕似乎从来没有对宇明示或暗示过任何,又似乎会在自己走进教室的某一刻,偷偷瞄一下门边那个高大的身影正慢慢向自己走来。同学们也开始对两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仿佛所有的人都能看明白而只有她一人蒙在鼓里。
宇九年级了,他明白“九年级”是什么含义。在中国,在世界上任何一个以考试来选拔人才的国度,一旦你升入所谓的毕业年级,就意味着你要开始承担之前所未有过的压力,父母的期望,老师的督促,同学之间的暗自较量,在湘北市一中的上空,笼罩着的不仅是十月那永远散不开的阴云。
宇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想要这个已经陪伴了他两年的女孩儿知道自己的心意,但理智告诉他,他不能这样做。随心所欲是小孩子的权利,而宇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老班面容憔悴地走进教室,进入初三以来,她的压力也陡然增加,学校领导层下发了硬性指标,要求她所带的班级至少有12名同学能够直升进入湘北市一中高中部,而照目前情况来看,恐怕连指标的一半都达不到。
“同学们”,站在讲台上的老班有些气力不足地开口,“进入初三以来,大家都很辛苦。但辛苦是正常的,没有苦哪来的甜?大家是没有体会过那些偏远山区的孩子们上学的不容易,也没到过河南河北那种地方,那些地方的孩子更苦啊......”这不知是老班第几次重复这样毫无新意的督促勉励,班里所有的同学竟没有一个抬头聆听。
但紧接着一条爆炸性的消息让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笔“最近我发现班里说废话的情况比较严重,尤其是前桌与后桌,同桌之间总是会在自习课说笑,这样很不好。我们班也已经半年没有换过座位了,坐一起的人太熟悉反而不利于你们学习。所以我决定,今晚我们班重新调一次座位,我亲自来调”。
宇的脸阴沉起来,他丝毫不能理解这样做的必要性,这么紧张的复习生活,难道不应该有些乐趣让自己继续走下去么?更重要的是,从老班的话里,他清楚地明白自己要和镕分开了。他抬头看了看前方那个穿着白色毛衣的女孩儿,女孩儿像是对这个消息无动于衷,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作业。“镕,难道要和我分开了,你一点儿难受都没有吗?”宇在心里暗自沮丧。“可我真的真的很舍不得你”。
到了晚上,分别的时刻最终还是要来临,宇趴在桌子上懒洋洋地看着自己的作业,眉目神情中满是哀伤。“难道镕对要和我分别真的很无所谓吗?”镕已经快一天没有和宇说话了,进入初三以来,虽然两人互损交流的次数明显减少,但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整整一天都没有说一句话。
老班走进教室宣布了一下换座位的方案,果然,所有的位置都被打乱重排,每个人的左右前后竟没有一个熟悉的同学,看来老班对班内的情况也是知之甚深。
宇看镕仍然没有找自己告别的意思,他哭丧着脸,内心痛苦极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一起走过将近两年的这个女孩儿,现在竟然连一句分别的祝福都不愿意说。他低头去整理自己的课本,内心的火花渐渐熄灭。
当宇最后一次向镕的方向看去时,女孩儿终于扭过了头,她的眼帘向下低垂着,像是十分失落,但面容却又比以往更加冷漠。终于,女孩儿挤出一丝微笑,从手中递过来一个小纸条,然后又轻轻笑了一下,转了回去。
宇打开纸条,上面有一个鬼脸,之后跟着一行字:要加油哦,相信我的宇一定能够在这一年里震惊所有人!我打算考湘北市一中高中部。
宇呆呆地看着这几行小字,他的目光全然被那个“我的宇”所吸引,他的心中像是突然流进一股暖流,但他还不确定这个“我的宇”到底是什么意思,究竟是女孩儿对朋友亲昵的称呼无心之举,还是别有用意?还有那最后一句话,“我打算考湘北市一中高中部”又是什么意思?当夜幕降临,宇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偷偷打开自己的小灯,拿出一张纸条,思考了不知多久,月光都饱满地闯入窗棂时,他无比艰难地写下八个字:摒弃他念,唯念汝心。他思考着这样写是否会太直白,又觉得似乎没有什么不妥。迷迷糊糊中,他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镕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向他招手,他急忙跑过去,可镕已经悄然不见。
宇第二天一早就遛进教室,走到镕的位置旁——这是他昨天走时一直在张望的地方,镕的后桌成了另一个长得有些小帅的男生,这让宇的内心咯噔了不止一下。他迅速将纸条放到镕的桌子上,转身离开。
镕背着鼓鼓的书包走进教室,她的侧颜依旧是一种清淡的美丽,她站到自己的位置边,似乎发现了桌子上的东西。宇看到女孩儿脸上似乎在洋溢着光,她像是微微一笑,又旋即恢复为走进教室时的思考状。她终究是没有朝这里看一眼。 宇木然地坐着,难道真的是镕无心的一句勉励被自己误解了?宇不愿意相信,但他又不敢去找镕问清楚,他期待一个肯定的答复,却无比惧怕冷漠的现实。
没过一会儿,镕的新后桌也走进教室,他叫文,就像宇所忌惮的那样,是个比自己还高一头帅帅的男孩儿。宇盯着文走向镕的方向,还好,女孩儿并没有主动给他打招呼,而往日里镕总是会笑眯眯地抬起头对自己说声早上好。原来镕对待自己还是与其他男孩子不同呢,宇不禁为此暗自开心了一会儿。
又是整整一天,镕和宇都没有主动去找对方说话。宇开始怀念那些他和镕坐一起时互损却无比开心的日子。窗外,秋雨仍在连绵不断地下着,不时会有几声沙沙的风吹叶动,有些叶子已经泛黄得厉害,随时都有飘摇而落的危险。可能那些记忆里支离破碎的美好,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宇终于能够让自己沉静下来去面对摆在他眼前的所有现实:我叫宇,今年15岁,一个不大不小的年纪,我有我喜欢了两年的女孩子,我面临着人生中第一次大型考试,我的生活现在满是阴郁与黑暗,但我希望这黑暗过后,能盼得到最终的黎明。
4
又是一年刺入骨髓的严寒,在这座庞大的南方城市里,每个人都在朝来暮往的湿冷空气里,有条不紊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湘北市一中九年级第一次模拟考试的结果刚刚公布。但凡考试,必有得意者与失意人。失意的多半默不作声,或无比吃惊地怀疑自己的卷子是不是被改错了,或将头埋在桌子里小声地抽咽;而得意的则大多会故作谦虚,作痛心疾首状,张牙舞爪地吆喝着自己怎么会在这处那处出错,什么数学才考了117啊118分没学上了之类的鬼话。
每当宇听到那些班里成绩数一数二的人在皱着眉头卖惨,他都会在内心轻哼一声,“一群婊子精”。
第一次模拟考试,宇的成绩进步很大,考出了16名的好成绩;而出乎很多人的意料,镕从十一月以来的每次考试排名中慢慢下滑,这次一模竟跌到了23名。让宇更加心神不宁的是她和她的后桌文已经开始渐渐熟络起来,他经常会在课间有意无意地看到两人有说有笑的,有一次镕竟然还拿手推了推那个男孩儿的额头。班里很多同学都觉得两个人可能已经偷偷确立了关系,所以才会导致镕的成绩迅速下滑,连老班也怀疑镕可能是受到了什么影响。
镕此时正趴在桌子上,脑袋望向窗户的方向,眼神发直。文似乎给她递了张小纸条,她拿到纸条看过之后感激地朝生微微一笑。宇偷偷地看到了这一幕,这让宇醋意大发。他脸色开始变得铁青,绷着嘴,瞳孔慢慢变大,那架势恨不得要将正在不知道和女孩儿说些什么的文食肉寝皮,拔骨抽筋。这个文着实可恶!
但宇又心疼发挥失误的镕,现在正朝男孩儿微微笑着的她,心里也一定不是滋味吧。
宇拿起一张黄色的纸条,写下一行字:今晚放学之后,我在楼下的第一课老榕树那里等你。他内心忐忑地走到镕的书桌前,似乎感觉到桌子后边的那个男孩儿正在紧紧盯着他。“镕”,他轻轻唤了一声还趴在桌子上发愣的女孩儿,女孩儿惊愕地抬起头,目光中先是闪过一丝欣喜,随后又消失不见。宇将手中的小纸条递给她,嘴角稍稍上扬,但最终没有说一句话。
宇茫然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他不知道此时女孩儿是否在注视着他慢慢离去的背影,或许有,或许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夜深了,放学的铃声终于打响,宇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向着那棵老榕树的方向。他不确定,女孩儿是否会来,过往终归已经成为记忆了,即使是放在从前,他也没有任何权利要求女孩儿一定要赴约,没有说出口的,大抵什么也不算。
十五分钟过去了,看着一个又一个急匆匆的一中学子从身旁穿过,宇大概可以猜出来他们都是毕业班的学生,那些刚刚入学或八年级的学弟学妹几乎没有人会这么着急赶路。
女孩儿还没有出现,看来是自己多情了。宇无奈地轻笑一声,准备转身离去。
一瞬间宇能感觉到有只纤细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他的心跳开始加速。宇再次转过身,女孩儿正微笑地看着自己,这让宇有些慌乱。
“镕,你......”宇紧张地说不出话,这样近距离和喜欢的女孩儿独处,宇从来没有经历过。“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挠了挠头,尴尬地一笑。
“宇,我们位置分开了有多久?”这个问题出乎宇的意料。
“唔,应该有快三个月了吧......”
“三个月......”女孩儿若有所思,“我感觉还是和你坐前后桌时开心......”
宇的心脏开始重重地击打起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大脑似乎正有一股热血在充斥着。“我......我也觉得......”宇感觉有些喘不过气,“镕,我真的真的很喜欢......”男孩儿看了看低着头面容平静的女孩儿,“很喜欢和你坐一起”。
女孩儿噗嗤一笑,她扬起脸有些许调皮地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忐忑不安的男孩儿,咬了咬嘴唇。“你不用每次都说喜欢和我坐一起,也不用每次在各种贺卡最后都写上一句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我又不傻......”
宇震惊了,他没想到面前的女孩儿竟然会这么坦然地说出那句话,一瞬间他有种想拥她入怀的冲动。
“镕......我......”
“但我们现在这样,不也挺好吗?”女孩儿再次笑眯眯地看着宇的眼睛,那神情恍若初见。
宇的冲动在一刹那停了下来。风吹到面颊上有些许刺骨,他揉了揉自己已经被冻红了的脸蛋儿。
“嗯。”宇笑着应了一声。“镕,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面会有难受,你难受的时候,给我说说嘛......”宇忍住了下半句,“别再让那个乡里死猪别来给你套近乎”。
“宇......你还记得很久之前我们刚刚坐一起时我给你说过的那些话吗?我说我不够聪明,所以我只有笨鸟先飞,努力做好所有的事......”女孩儿叹了口气,“宇......我有些累了,最近常常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回响,它说,镕,你没有天赋,不管多么多么努力,都没有用的......”
宇吃惊地看着女孩儿低落的神情,他不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那个七年级一开学就捧着本数学竞赛习题,说要把所有事都尽力做到最好的那个骄傲的女孩儿。“镕,我知道你这么多次都没有考好心里不好受,我真的知道,我也真的很难受......”宇的眼圈有些微微泛红。“你付出了那么多,现在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你知道吗?当时我们分开的时候你给我的那张小纸条我一直放在我的文具盒里,你说你相信我一定会在这一年里让所有人震惊,你说我们会一起努力,我都记得......镕,你......一定可以的”。 镕的眼睛似乎也在微微泛红,“谢谢你哦,宇,其实你给我的那张小纸条,我也一直在......珍藏着......那我们就一起再试一次,直到最后时刻的来临”。
看着脸上再次充满斗志的镕,宇想起自己那句“抛弃他念,唯念汝心”,他狠狠地点了点头,“一定”。
多年后,当宇对安和侨讲述这个片段,似乎每个细节他都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女孩儿说我又不傻时那调皮而又温柔的眼神,自己和镕在宿舍门前分别时她慢慢远去的背影,那晚的月,那晚的星,那晚的那棵老榕树。宇说,这么多年他似乎就像那晚所有的场景一样,就像女孩儿远去时拖在地上的长长的疏影一样,他不管多么努力地去尝试,都没有办法留住它渐渐地消失,只好将关于她的一切,淡淡地依洄在梦中。
5
宇从睡梦中惊醒,他似乎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眼角有几道已经干涸的泪痕。他又一次梦到镕了,剧情与之前几次几乎一模一样,他看到女孩儿笑眯眯地朝着他招手,但身影却愈发缥缈,愈发模糊。他大声呼唤着女孩儿的名字,直到焦急疲惫的内心让他彻底从那失去的悲哀中醒来。
他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几分虚汗,进入十二月以来,他经常会在夜晚梦到这样的故事,有时还会在梦里出现那棵久违的老榕树。他知道,女孩儿的生日就要到了。
三年前的那次短暂的分别曾让宇担惊受怕了许久,但事如人愿,两人最终还是一起走进了湘北市一中高中部,虽然并不在一个班,并且在高二文理分班时两人开始迈入不同的人生轨迹——镕选择了文科班,她自认为自己的理科天赋比不过这所百年名校里的一群大佬,于是选择了被父母那一代人所轻视的文科。
最初的两年,宇和镕会经常在QQ上互相聊天,也会在对方的生日时精心准备一份礼物。他们聊到了当年坐在镕后方的那个男孩儿文,镕说其实当时她最初只是想保持一个良好的关系,但到后来周围同学对此议论纷纷时,她也感到有些难为情。宇忍住了去问镕之所以难为情是否有一点与自己相关的原因,与其刨根问底,不如若即若离。
进入高三,两人之间的交流开始变少了,即使是在同一所学校,一周之内有时连一次面都见不到。
2017年,墨子号成功发射升空,习大大在开年之初号召大家“撸起袖子加油干”,大江南北一片欣欣向荣。而这一年对宇来说,是他接近18年的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年,如果说三年前的那次考试即使失利也还会有另外三年去弥补的话,这场关系到上百万年轻人命运的巨无霸国考,则容不得他有一点差错。
宇的一模成绩有些不甚理想,他已经从年级100名左右跌落到300名上下,眼看着名校梦就要就此破灭。宇的妈妈专程从株北市跑来为儿子陪读,学校也开始张贴各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标语,据说,这些都是从一所名叫“衡山中学”的超级中学那里舶来的经验。
宇有气无力地趴在自己的桌子上看着那惨不忍睹的成绩单,他突然回想起三年前的这个时候镕似乎也是这么的无奈。这是个阴冷的冬天,很难得会在已接近傍晚的天空里看到浓郁逼人的乌云。南方没有北方所谓的暖气,教室里只能听得见空调声在咿呀咿呀作响。周六最后一节课,按照惯例需要等到6点钟才能放学回家。
宇似乎看到模糊的窗户外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正在向里面张望着。是镕!宇的情绪瞬间高昂起来,但又有一丝惭愧,他不知道当镕得知自己的成绩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而这个曾经和他相伴三年,一起走过五年半的女孩儿,现在已经稳居湘北市一中文科班年级第一名。
终于等到放学的铃声响起,宇匆匆忙忙地收拾好书包,便闯出了教室。见到已经被包裹着严严实实的女孩儿,宇不禁咧嘴一笑。
“你怎么来了?”宇的语气中难掩自己的兴奋与喜悦。
“诶......你个大笨蛋......你不会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女孩儿狡黠地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
“今天?今天是什么......”宇猛然一拍脑袋,惊恐地看着面前的镕。“嗷......对不起......我竟然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诶......”
“哈哈哈,没关系啦,我们也好久没又见......今天我买了一个大蛋糕,你也一起去吧?”
宇看了看渐沉的夜幕,和笼罩在头顶的乌云,“好,我先给我妈妈打个电话,告诉她我晚点回去”。
走进镕所在的教室,里面的人已寥寥无几,只剩下女孩儿请来的好朋友在张望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门。让宇吃惊的是,所有被请来的人中,只有他一个男孩儿。他甚至开始有些感动,原来这么多年,自己始终在她心里占有这么重要的地位。
蛋糕是草莓火龙果水蜜桃口味的,在雪白的奶油最上方,有一行用巧克力写成的“祝镕十八岁生日快乐”。蛋糕吃到最后,所有人都开始拿奶油涂抹到镕的脸上,而镕也拿起一块盖满奶油的蛋糕,狠狠地扣到了宇的脸上。宇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把相机带过来,记录下这场盛大到张牙舞爪的青春。
窗外开始隐约传来打雷的声音,不时还会有闪电划亮整个夜空,这在湘北的冬天是极其少见的天气。
“现在也不早了,大家赶快回家吧,真的特别感谢大家的礼物”,镕笑着对朋友们说道,转而她看了一眼面有愧色的宇,“宇,我这么多礼物也拿不完,你能不能,帮我一起送回去?......”女孩儿带有些许期待地注视着男孩儿的眼睛,而男孩儿则对这突如其来的请求不知所措。
“好......我送你回家”,宇一字一顿地答道。宇提起了所有礼物,再次和镕一前一后走出教室。
一道闪电从不远处劈下,整个湘北市一中校园恍若白昼。
“宇,谢谢你哦今天能来,”女孩儿边走边对身边高大的男孩儿说道。
“是我应该谢谢你......我都把你生日给忘了,你还想着我......”宇愧疚地小声说道。
“没有啦......毕竟现在和我关系好的男孩子,也只有你一个人”。
空气再次静默了,所有静默的间隙,只有沙沙的风声。
吧嗒,吧嗒,开始有细小的雨珠打到昏暗的水泥地面上,进而渐渐变大。冬雨,恐怕在任何一个非热带地区都不太常见。
宇抱紧了镕的礼物,和女孩儿一起冲到那棵熟悉的老榕树下。
“你带伞了么?雨天不是不能在树下面待着吗?”镕扬起头问身边的男孩儿。
“不好意思哦,我出教室的时候比较急就忘带了。”他看了看怀中的礼物,“我不想你的礼物被雨给打湿”。
女孩儿看了看越下越猛的雨滴,突然笑道,“那我们在这里待着也早晚会被淋湿的”。一瞬间她觉得这个场景好熟悉,她发现这棵粗壮的老榕树正是三年前宇约她聊天的地方。 “宇,这个地方,你还认得么?”她指了指身后的树干。
“当然记得呀,我们三年前还一起在这个地方谈心呢”。
“唔,那我们和这里还真有缘啊!”女孩儿的声音变得有些激动。
冬雨冲刷着整个世界,两人所站的地面上也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雨印,此时的老榕树,仿佛一个沧桑却始终屹立不倒的老人,浓郁的长青叶外,是在咆哮着的夜晚,叶内则是宇的整个世界。
镕从背包里拿起一个小刻刀,眼睛再次眯成了一条缝,“宇,我想在上面刻两个字”。
“唔?哪两个?”宇好奇地瞟了一眼身后的女孩儿,女孩儿则赶快拿手护住。“你别看。”
“吼,还不让我看,好喽,不看就不看”。宇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啦,我刻完了”。女孩儿脸上洋溢着微笑,率先冲进世界外的瓢泼大雨中。
“你......你干什么?”宇把礼物往自己的大衣中揣了揣,也冲了出去。
“回去拿伞呀......难道你想被淋一路吗?”
“额......是我蠢喽,不过今年的天气真的好不正常。”
“可能是看我们在学校里太辛苦?咦,对了,你的一模怎么样?”
“唔......”
雨继续席卷着黑茫茫的夜空,老榕树树干上的刻迹也渐渐模糊起来。不知道要等多久才会有另一个恰巧来到这里避雨的人,又要等多久才会发现那几乎已经淡得找不到的印记。老榕树只会记得,曾经在它的身躯下避雨的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女孩儿在它的身上轻轻刻下两个人在六年里一起经历的一切与最简单淳朴的心意。
雨榕。
一对字,两个人。
雨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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