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摆弄着黄裙子,数着上面的小碎花。墙上的那座时钟,咔哒咔哒,不管你心情如何也不会停下。
他盘腿坐在炕上,看起来很像爸爸。只是皱纹加深,额前多了些白发。他端着水杯凑到嘴边,手抖得也像爸爸。
但是,他更像个陌生人。
他会突然拍下大腿,长叹一声,拽住头发,用力撕扯,眉头拧成个疙瘩。
我们之间有些不对劲,缺少的那一块无人填上。
夜深人静,我学着妈妈的样子,把一根鲜绿的白菜叶铺在盘子上,涂一层土豆酱,撒上葱段、香菜,扣上一碗白米饭,再小心地把白菜卷起,双手努力握住。米饭却顺着缝隙漏出来,土豆酱沾到手上,饭包散开来。
我抬头看看妈妈,蓝色的裙子,白色的衬衫。她微笑着,像院子里的喇叭花。
妈妈帮我掰掉一块白菜帮,又伸过筷子,扒拉出一些米饭。我托起饭包,双手环住,做成圆筒状,这次成功了。我递给妈妈,她咬了很小的一口,眼睛亮亮的。
“记得给我打电话。”妈妈转身离去。
我拿起电话,里面传来滴滴声,没有信号。我把话筒摔到一旁,哭了出来。
妈妈,明天你一定要准时来。哪怕你拿着鸡毛掸子打我。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满炕头,风儿吹来,李子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曳。爸爸已经上班去了,饭桌上只有一碗打卤面。
我打开鸡圈,扬起一把玉米碴,小鸡们飞快地开始啄食。那只老实鸡,又被挤在了一旁,我抱起它,放到远一点的地方,单独给了它一把玉米碴。
日头渐渐升起,空气开始燥热起来。辘轳快速摇动,我打上半桶水,撒向黄瓜、豆角、玉米,它们哗啦啦喝得畅快。做棵植物多好,没有那么多烦恼。
被阿黄追着的大白鹅飞离地面,兴奋的大公鸡从坡上跃起,飞过栅栏。一只粉色蝴蝶在油菜花田飞舞,一个蓝裙子的身影一闪而过。
太阳越发毒辣,我躲到菜园里面的果树下,翻动着图画书,随手摘一颗樱桃放入嘴中。一股怪味传来,我赶紧吐出,一个墨绿色的小甲虫,已经被我一分为二。我用水舀子舀上一瓢水,咕噜咕噜漱了好几遍,不小心呛了口水,没有人帮我拍下后背。
午饭我烤了2穗苞米,黄瓜蘸酱,西红柿拌上白糖,太复杂的还要妈妈教,这些足够填饱肚皮。
我回到果树下,开始画画。我必须节省画笔,爸爸总是不记得给我买,或者他干脆不喜欢我画。我先在地上用树枝构思,尘土落在了我的画上。
我总是画不好爸爸的样子,只是用铅笔勾勒出轮廓。
妈妈有各种样子,不知我是否都能画出来。生我的时候,妈妈蜷伏在床上,肚皮鼓得像个熟透的大西瓜,这是爸爸告诉我的。那时候杏树刚开了花,家里两只鹅开始下蛋,一场春雨催生出树上的木耳。我红着脸蛋,被爸爸拍了一巴掌,哭了出来。从此苹果这个名字伴随我长大。我的眉眼像妈妈,嘴巴像爸爸。妈妈说我的鼻子像哥哥,只是他走的时候我还太小,记不清他的模样。
三岁的时候,我满院子疯跑,爸爸把井盖盖严,压上块石头。除此之外,没有多少禁忌。我搂着花猫睡觉,尽管它白天刚吃了老鼠。阿黄不能进屋,它立起来的时候比我高。乱跑的我终于中了招,我踩到一根锈了的铁钉,哭声震天。妈妈抱着我去打针,泪水打湿了她的肩膀。我第一次看到她红着眼,擦眼的手上有很多老茧。
六岁那年,我已经能帮妈妈打些下手。妈妈做饭的时候,我会往灶坑里填柴火,把核桃埋在剩余的炭火下,旁边再放上插着铁钎的苞米。我们家住在半山坡,一个星期六,下了一整天的暴雨,从山上流下,渗人屋里,直到灶坑灌满水。妈妈将水舀到盆里,我端着盆摇摇晃晃,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她赶紧过来扶我,却不小心跟着摔倒。妈妈躺在医院里,我才知道她流产了。她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头发散落在枕边。
七岁那年,我学会了骑自行车。妈妈让我去8里地之外的镇上买老鼠药,那天温度有三十几度,太阳追着我跑,怎么也甩不掉。我攥着2毛钱,用剩余的钱买了本小人书,却不舍得买一根冰棍。到家的时候,县长正在视察,我趴在门口观看。妈妈在旁边塞给我一个冰棍,我这才发现妈妈穿得不同往日,蓝色的裙装,白色翻领棉布衬衫,头发高高挽起,日光下的美丽面庞焕发着红光。
天色暗了下来,我站起身,收好今天画的三幅画。驱赶鸡鹅进窝,呼喊阿黄花猫吃饭。
一把大米,一把小米,两碗水,这几天都是这样简简单单的稀饭。等爸爸的时间,坐在板凳上看着重放了很多遍的动画片。他回来得很晚,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手里拎着瓶酒和一只烧鸡。我盛好粥,爸爸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生日快乐!”我不记得有多久没看到他的笑。可是他没有礼物,没有给我买画笔。我低头吃饭,他也不再说话。我的12岁生日就这样草草过去。
五月九号,妈妈的头七。爸爸和我清早来到村东的山头,今天突然降温,旷野的风吹来,我有些打颤。那座新坟上面摆着花环,里面躺着妈妈。爸爸默默地烧纸,没有流泪。我的泪却决堤般冲出眼眶。我恨爸爸,我恨他那晚为什么喝了那么多酒。
“二姑啊!”那是表姐,她噗通跪下,长辫子搭在胸前,声泪俱下。
“不怪你。”她拍拍我的肩膀,“你太小,当时肯定被吓傻了。”
我听过那些风言风语,他们说是我害死了妈妈。我流着泪,没有解释。
那天打不了电话,因为我玩坏了电话机;爸爸愤怒地冲我大吼,话筒摔在地上。可我没有被吓傻,是爸爸气着了妈妈,犯了心脏病。爸爸喝了太多酒,走路一晃一晃地背着妈妈,她在路上就没了气息。如果电话没坏,我们就可以叫辆车拉去医院。如果爸爸没喝酒,他就不会气坏妈妈。究竟谁害死了妈妈,我也搞不清楚。只不过我还是无法原谅爸爸,更无法原谅自己。
孤独侵蚀着我,疼痛占据着我的时间。没有了爱我的妈妈,只有沉默的爸爸。
晚上我拿出妈妈留下的那幅画,金黄的油菜花旁,妈妈弯着腰,手伸向那个3岁的小女孩,妈妈笑得像喇叭花。“对不起,妈妈!”我的声音堵在喉咙,没有发出去。
日子还要过下去,只不过一切都在改变。
爸爸拿回一本《经济作物栽种指南》。“我要在后山上种上枸杞,还有海棠。”他跟我讲起他的计划。爸爸说他已经辞去了护林员的工作。我知道他又得借上一笔钱,加上之前的债务,数目得相当惊人。
一辆大卡车开进院里,卸下树苗,爸爸和一个朋友开始挖土,我帮忙摆放树苗,再浇上水。
其实爸爸最擅长挖洞,房东头的那个地窖,院子里的那个水塘,都是他自己挖的。只是妈妈反对他挖水塘,她说夏天的蚊虫太多,影响休息,也没法安心养胎。爸爸说蚊虫跟水塘没有关系,她们就这样吵了一架。妈妈说不过他,跑到厨房,用菜刀使劲剁菜,发出很大的声响。
现在水塘用上了,一根管子引到了苗圃旁,那口井里的水依然只给我们饮用。
树苗长势很好,希望也跟着生长。爸爸说等我开学,就会还上债务,还会有很多剩余。我心里憧憬着新画笔。
很快爸爸找好了枸杞的买家,卖了许多钱。那些钱被爸爸放到柜子里,外面包了几层报纸,夹在一堆衣服中间。
我有了新画笔,以及一件新裙子。
我继续画画。
九岁那年,我上三年级。一天放学归来,阿黄冲我大叫,爸爸告诉我妈妈去看病了。他骑上车子带着我,赶到了王大夫家。妈妈的脸上扎满了针,嘴吧歪向一边。王大夫说妈妈被过堂风吹了,面部肌肉瘫痪。妈妈眼睛斜着看我们,和嘴巴方向相反,爸爸说妈妈在‘声东击西’,妈妈翻了个白眼。
十岁那年,爸爸给妈妈买了个生日礼物,一支口琴。他们坐在柳树下,前面是那个池塘,伴着青蛙的鸣叫,妈妈吹着我没听过的曲调。原来妈妈不止会画画。我掰下一截柳条,去掉外皮,做了个口哨。我的杂音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情调。那天的风吹起了妈妈额前的刘海,爸爸深情地望着妈妈。那一刻,我想我们永远就这样多好。
不知道谁透漏了消息,很快有人来借钱。爸爸那天喝了很多酒,身上多了几包双喜烟。我猜爸爸已经没剩几个钱。妈妈要是在,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祸不单行,鬼天气说来就来。那天刮起很大的风,大树连根拔起,房顶的瓦片被刮走数片,折断了海棠树,落了一地海棠果。
爸爸去要债,每次都空手而归。他的脸色愈发难看。今年的日子还得继续熬下去。
中考了,我骑着自行车去镇上考试。题目不难,我答得很快。轰隆隆,雷声响起,黑云压过来,考场里面变得昏暗。我全神贯注,笔在纸上沙沙响,我要让妈妈为我骄傲。最后一科我提前交卷,我得抓紧赶路,那个小山村离这很远。
天空已被乌云填满,远处几道闪电穿过云层,疯狂的舞蹈。我快速地蹬着自行车,生怕那些利刃般的闪电刺穿我的身体。狂风呼啸,雨衣被撕破。大雨滂沱,前面的路越来越模糊。
进村的桥已经被大水冲断。我推着自行车寻找小河的最窄处,可是水流太急,所有地方都被冲宽。我趴在自行车的座椅上,雨水击打在我的背部,顺着裂口,流入我的身体。
我呼喊着爸爸,声音被大雨吞没。我感觉我可能会死在这里,变成地上的烂泥,被水冲走,进入稻田。这样也好,我就能见到到妈妈。
我推翻自行车,仰起头,任雨水敲击着我的脸。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河的对岸。一个男人弓着背,正往这边走来。
当爸爸站在我身边,我多想他抱抱我,可是他没有,只是让我趴在他的背上,从冲垮的桥露出的水泥管上跨过。我把头靠在爸爸的肩膀,宽宽的肩膀,厚实的肩膀。
爸爸放下我,打开那扇破旧的房门,里面是破旧的家具,破旧的衣服,破旧的一切。但这里让我感觉异常的舒服,异常的温暖。我换好衣服,倒头就睡,伴着屋外的大雨。
妈妈走的时候,我不知道要怎样活下去。现在我已经没有那样的感觉。
我考上了重点中学,在离家40里地之外的县城,需要住在学校。
这是我第一次离家。我坐在一辆拉树苗的卡车里,一路颠簸,一路向东。我不再去想沉默的爸爸,他至少从此不用再面对两个人的悲哀。而我会带着梦想开始起航。
学校的生活让我暂时忘记了那个与世隔绝的的小山村,这里到处是青春洋溢的笑脸。我把心事隐藏起来,穿上新裙子,上面满是碎花。但我没有漂亮的书包、漂亮的文具,更没有流行的电子表。我每天都穿得干干净净,第一个来到教室,拿起书本,朗读诗词,背诵ABC。我的成绩很好,拿了很多次100分。爸爸说她小时候成绩就很好,可惜没钱念更多的书。
四个月后,我坐上了返家的车。我期待见到爸爸,最近他总在我的梦中出现。
爸爸又苍老了一些。他给我煮了面条,里面有两个荷包蛋。眼前的爸爸温柔了很多。
我给他看我的画,那上面是爸爸,站在一棵果树前面,正在修剪枝丫,没有白头发。
爸爸默默回身,从柜子里翻出个盒子,那是妈妈放首饰的盒子,底下压着一张小男孩的照片,爸爸说他是我的哥哥。在我一岁那年逝去,为了救我。
那还是在我一岁的时候,四岁的哥哥正抱着我在屋内玩耍,妈妈听见狗叫声,跑了出去,把新买的鞭炮留在炉子旁。哥哥用炉钩子掏火,火星溅到鞭炮上,炸到了纸糊的棚顶,火苗迅速窜出。慌乱中哥哥把我推出门外,自己却被炉筒子砸倒。妈妈疯狂地闯进屋里,抱走哥哥,送到医院时哥哥已经没有呼吸。从此,妈妈右手留下一块长长的疤痕。
出事那天,他们因为一件小事吵了起来,借着酒劲的爸爸又提起鞭炮着火的事,开始埋怨妈妈。那本来是他们之间的忌讳话题,是不能轻易揭开的伤疤。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悲伤填满我的胸膛。
晚上,月光闪闪发亮,妈妈笑着出现在我面前。
“我看到你画的画了。”她说。
“妈妈,我画得好吗?”
“好啊!妈妈很喜欢!”
“妈妈,我想你,可是你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
“我就在画里啊!”
“今天我教你织围脖。左手捧针,右手拿线,食指和拇指挑线,无名指和小拇指压线。”
我记下妈妈的口诀。拿出一团毛线,两根棒针,一针一针,穿梭引线。
一周后我把一条白色的围脖搭在爸爸的脖子上,我说这是妈妈让我送给你的。爸爸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眼里泛着泪花。我知道他从我的眼睛里看见了妈妈。
我拿出那幅放在床头柜里的画。那是妈妈的画,曾经伴我入眠的妈妈就在上面。现在我在旁边画上爸爸,不再用铅笔,他有了颜色;红红的脸膛,卷卷的头发,眼睛深情地望向妈妈。我的旁边画上哥哥——正看着我大笑的哥哥。
爸爸摸着画上的妈妈。“一切都过去了。”他环抱住我的肩膀。
我拍了拍这个男人的背,知道他也需要安慰。
其实爸爸一直知道我在画谁,只是他不敢面对。
我们的错误一起扛,没有谁是替罪羊。
我们永远是一家人,不能缺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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