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诗经.召南.摽有梅》
说到这首诗我想起另一首歌《采槟榔》。
这首歌在我童年的时候，曾经红遍大江南北，那时候还没有电子产品，没有光盘，黑胶唱片听都没有听说过。那时候比较讲究“情调”的“轻奢”人家，喜欢铺钩针织物做的桌布，玻璃缸子养两条金鱼，放一个双卡式收录音机。这种收录音机可以播放磁带，万一卡住的话，拿出来用圆珠笔戳着磁带中间的卷轴，把扁扁的长长的磁带卷，反方向拧回去就行。
那时候记得放了学，在院子里玩，家家户户厨房里刺啦刺啦热油锅炒菜的声音，向晚的光线里栀子花的香气和暗影白光，还有若干“流行歌曲”在播放。《采槟榔》的播放频率比较高。同时期还有《彩云追月》，《又见炊烟》，《回娘家》，《少林，少林》……太多了
想选曲是不行的。大人们的脑回路就是差不多，给出的理由和串过口供一样，出奇的一致。一是怕给动坏了，而是怕野了心耽误“学习”。
所以，放什么给听什么 。我就在“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的邓丽君柔曼的声线之后，突然一群爷们儿的和声“少林，少林，有多少英雄豪杰都来把你敬仰”，又燃得我多跑一圈……然后，明月初升，妈妈喊回家吃饭的声音已经不耐烦了，一边走回一边惦记着今天会不会吃“竹笋炒肉”这道名菜。
抬头看见隔壁小姐姐已经花枝招展，穿着大朵花的布拉吉，扬眉亮眼在哼曲，“高高的树上结槟榔，谁先爬上谁先尝，谁先爬上我替谁先装，少年郎呀采槟榔，小妹妹提篮抬头望，低头又想呀他又美，他又壮，谁能比他强……”
后来才知道，这首歌叫《采槟榔》。重读诗经，翻到这首《摽有梅》，我眼前尽是那个用白手绢扎着黑马尾的小姐姐唱歌的样子，那么洋气，让短发小黄毛的我，好羡慕。暮色里，白的是手绢和青春少女栀子一样的肤色，黑的是发亮的头发和渐渐暗上来的天色，红的是草茉莉花朵和清洁的唇色。
青春傲娇，如水一般弥漫，和《采槟榔》的歌声，浸入这无边无际的南方炎热之夜。
”摽有梅，其实七兮。”仲春入夏前，梅子黄时雨。可以入药可以煮酒的青梅，变了颜色，熟红欲滴，一串串悬挂着。摽，是坠落，抛掷。爬树摘果子这种事，天然就是年轻力壮小伙子的任务。“其实七兮，其实三兮”，不是说摘个梅子还数着数，三与七都是虚指，三是几个，七可能是一把。
这一点和可以溶血栓的中药“三七”不同，那种植物生长三到七年才可用，恰好一株长三个叶柄，一柄七个叶片。数字是实在的。经过岁月沉淀的语言，要看到背后的讯息。什么时候是实，什么时候为虚。
那么梅子摘下来自己背个筐放着不就好了，这里关爱情什么事呢？为什么还要有年轻姑娘在树下，“顷筐塈之”？拿个浅口筐子譬如簸箕，在树下塈（ jì）之，取之。同时心思不在焉，操心“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小姑娘们心头如鹿撞。“庶士”，这么多小伙子，选哪个好？只好“迨其吉兮，迨其今兮，迨其谓之。”等着吧，趁（迨）现在的好日子，“吉兮”，“今兮”，还趁着人家开口表白，“谓之”。
“赶忙来叫声我的郎呀，青山高绿水长，听归鸟儿在唱，叫我俩赶快回家乡。”
这不是单纯搞劳动，这是借摘梅的名义谈个恋爱。男女搭配，成双成对。
古时的先民，在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过渡的时期，有一个婚恋制度上的转变。
我们今天还在泸沽湖边生活的摩梭人身上，看到这种母系遗存。她们重女轻男，实行“走婚”，只知有母不知有父，舅舅的地位在家庭里比父亲高。简单的说，小伙子们，完成繁衍后代的任务之后，就自己步行回家，有时候连顿早饭都混不上。
所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王的祖先妈妈是吞了一只鸟蛋才生出诸王。黄帝的母亲，是看见北极光生出了他。伏羲氏的华胥族母亲，是踩了雷神巨大的脚印因此有孕。满清的始祖传说，也是因为仙女吃了红果子，才有了爱新觉罗……
实在是，女儿国里，无父有母，交代不出。神话里藏着民族的密码，古早古早以前的生活现状。
到了《摽有梅》的周代，情况已经变了，华夏文明开始进入新的礼仪时代。但是官方还会尊重一点民间野俗，比如“桑间濮上”，比如三月三的“上巳节”，诸侯国听任民间男女，出门踏青，采桑，摘果子，自由恋爱，然后各自回家。类似于现在贵州黔东南山区苗族的“走坡”。
孔子本人就不知父亲叔梁纥的葬身之处，他是叔梁纥六十多岁时与颜氏的老来子。长大后才将父母合葬。他不赞成桑林幽会，但他又会对“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一声叹息，欣赏弟子曾点关于情趣的回答。这个一生奔走于桃李杏坛的人，把生气勃勃的朦胧自由，定义在教育上。
春秋之思潮与生活动荡不安，可见一斑，这是百家争鸣的原始土壤。
总之，民族早期也和人的少年时代一样，在荷尔蒙的作用下，征战，开荒，恋爱，离去，生与死，歌与哭，鲜艳与废墟，激情与悲情，愚昧与思索，制约与反抗，温柔与残酷……杂糅在一起，形成一种生命短暂的奇异浮世绘。
杜甫的《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据说是讽刺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的现实主义文字。但是我们从中，也能看到有一半胡人血液的唐人，在曲江池边过“上巳节”时，与《摽有梅》遥遥呼应的热烈气氛。只是盛唐描金刺银，更多了些艳冶的靡靡，少了一点健硕的原始。
写《采槟榔》的黎锦晖，这个名字在半个世纪前如雷贯耳。北大蔡元培时期旁听生（同期旁听生有毛泽东，沈从文。）考过黄埔，参加过北伐。中国近代歌舞之父，儿童歌舞剧奠基人。建国后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编委，中国交响乐团首席指挥……
这么多名头不如用一个称谓总结“华语流行乐坛开山鼻祖”。
看看他写的歌就知道，《可怜的秋香》，《桃花江》，《夜来香》……这首《采槟榔》，在国统区明月歌舞团，是由“金嗓子”周璇担缸演唱的，只不过那个版本，不是“小妹妹提篮抬头望”，而是“姐姐”，这个版本只有周璇唱过。
如果把《采槟榔》和《摽有梅》对比，我会觉得，这是诗经的白话翻唱版。
时间不管如何铁血无情，最绵长的东西，不是武器，但比武器更具有穿透力。春秋时期的一把青铜剑，放在博物馆里，至今可以吹毛断发，寒光穿透几十层纸。可是音乐，没有什么震慑作用，却穿透几千年的岁月，传唱到如今。一年一年，随梅子红熟，槟榔满树，青春造访。
黎锦晖在民国“湘潭八骏”里排名第七，他的家乡湘潭，如今已经垄断了槟榔加工市场。但亚热带的湘潭，并不生长槟榔。槟榔长在马来，云南，海南，台湾……热带地区。
反而是把少年郎喊成“笑年郎”的说闽南官话的台湾，说不定会有仍然健在的老兵，在老眼昏花之际，看着儿孙辈们劳动劳动，在艳阳下眉目传情。
老来常相忘。偶尔记得，山河破碎骨肉分离之前，隔壁那个拿着簸箕，在树底下望着他的姑娘。
趁年华正好，趁微风不燥。用充满乡音的口吻，跳过水坑，绕过小村，等相遇的缘份。在等那个故事里的人，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你在树下小小的打盹。
一眯眼就是一生，一眯眼就忘了青春。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人一代一代，就是这样，有荷尔蒙就莽撞，会产生新鲜血液。成熟就沧桑，规则，老化，合理，安全……这是一种生命本身的规律，值得尊重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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