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月的故事|伴

诗月的故事|伴

  鲸醒过来，四周一片黑暗。

  这里是百米深海，鲜少有生灵。现在已经是清晨，阳光应该照射到海面了。不过在这里，都看不见的。

  鲸摆摆尾，它需要换气，它也需要去找……它向上游，黑暗逐次递减，太阳光的明媚逐渐透过玻璃样的海，照射到鲸的身上。

  鲸浮在水面上，静静地等。

  它丝毫不感到疲累，沐浴着冬日里的阳光，抬头去看天空。

  天空无边无际到，让它找不到朝思暮想的身影在哪里。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是很久很久了吧。天色逐渐变暗，下起大雪。鲸依旧不动。它依旧静静地等待着，雪花亲吻着它的身体，温柔而沁凉。

  它是这一片海域中唯一一头鲸，最大的生物。白云常跟它说，它像一座小岛。

  那一定是孤岛吧。

  它不知道，此时的它真的很像。周身被雪覆盖。因为下雪，海面好像更安静了。

  雪花俏皮地落在它身上：“你每天都在这里等，究竟在等谁呀？”

  鲸默然。

  “如果实在等不来，就不要等了吧。”雪花说。

  鲸还是不甘心。直到夜幕降临，万籁俱寂。

  那它应该不会来了。可它说好了要来，怎么能对我撒谎呢。

  鲸想。

  转念一想今天下雪，不来便罢了。它只是失望地蹭蹭雪花，自言自语似的：“那，我回去了。”

  回到深海去啊。

  它说过，鲸是独一无二的；它说过，它喜欢鲸的冷清；它说过，每天早上都会来找鲸。

  也不知道哪个是谎言。

 

  鲸又沉睡在海底。很安静的，安静得让人很快就能进入梦乡。不过是个清冷的梦，冷得像深海的水，刺骨的。不过对鲸来说没什么要紧，习惯了，怎样都是好的。

  深蓝色看不到光亮的梦里，一丝微光蓦然照进来。好像是这束光托着它似的，它毫不费力地游到海面上。阳光明媚得让人眩晕。

  空中飞来熟悉的身影。

  倏地，似是一把剪刀无情地剪碎了不堪一击的梦。鲸蓦然惊醒。

  睁眼，不过还是只有它一个。周身是一如往日的黑暗。

  鲸摆摆尾，依旧如同过去千万个清晨一般，往海面上，执着地游。

  鲸浮在海面上。它仰着头，看向无边无际的蓝天。

  忽然，空中一个小黑点逐渐放大，清晰。鲸呆呆地看着熟悉的、无数次入梦的身影，却不敢呼唤。

  “我来啦！”声音悠远而清澈。

  盘旋的海鸥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它活泼地冲白云，冲太阳，冲小鱼说早安。

  鲸在翘首企盼着。海鸥和白云什么的说了什么话，它也听不清了。只能看到它矫健的身姿，小巧玲珑的，让它挪不开眼睛。

  “鲸，我来啦。”海鸥用喙亲昵地啄了啄鲸的头。

  海鸥的确很漂亮。尤其那一双看过无数山河的眼睛，明媚而灵秀。

  “为什么好久没来过了？”鲸问。语气中有着些许小委屈。

  “对不起啦！我，最近很忙呀。”海鸥用自己的翅膀抱了抱鲸的头。它羽毛上尽是阳光的味道，温暖着鲸冰冷的身体。

  鲸点点头，依偎在海鸥小小的却十分温暖的怀里，感受着它的心跳。它贪恋这样久违的温度。

  “你以后，可以陪我多一会儿吗？”鲸小心翼翼地，问。

  海鸥摸摸鲸的头：“好啦，最近真的很忙！你知道吗，就在山那边，我交了个新朋友……”

  鲸默默地听着。

  海鸥并不知道自己无意间就说漏了嘴：“我们一起在岛上飞呀飞呀，和它去了好多地方。我们还认识了人类！我们玩儿了好多天呢，真好啊……”

  鲸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来。

  “它带我去森林里玩儿，你知道森林吗？我跟你说啊……”海鸥依旧眉飞色舞。

  鲸低下了头。

  森林如何如何好，它们玩了什么……鲸都没听进去。

  反正它是到不了那里的啊。鲸的生活就是单调的，只要它潜入深海……它就是孤独的啊。

  它没见过繁华之景，它也想要热闹，想要群居而生的欢愉……可是它做不到。

  它是海洋里最大的生物，也是最孤独的生灵。

  遇见海鸥之后，它学会了笑。它梦想能与海鸥翱翔蓝天。

  它为了海鸥，学会了等候。可是渐渐地，海鸥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鲸还是执迷不悟，等啊等。

  鲸现在才知道，海鸥不来不是因为忙。只是因为，有更有趣的人在陪它。

  海洋外是更大的世界，是鲸永远到不了的世界啊。

  太过于美好的奢望，像是美丽的泡沫。在这一瞬被戳破。

  海鸥讲完了，它粗心到没有看出鲸的难过。

  “或许是我无趣吧，你不来找我。”鲸说道。

  海鸥愣了一愣。

  “我对你来说，大概就是一座岛吧。像，旅馆一样的岛。”

  海鸥沉默。它是蓝天白云间无拘无束的旅人啊，它每天会经过许多山，看许多河流。而鲸对它来说，只是身后，一个默默无闻的守护者。

  和鲸在一起的时光恬淡，不过是吹着海风，聊聊天而已。

  可海鸥深知自己并非生性寡淡。它喜欢热闹，喜欢浮华。鲸当然是极好的……可是……

  听鲸忽然提及，好像是被戳中了内心隐晦的秘密。

“没有啊！我，我的世界不只你一个，你的世界也会有很多呀，比如……”海鸥急急辩解。

  比如，比如什么呢？

  海鸥忽然发现，鲸似乎再没有谁了。

  鲸的目光沉下来，像一潭死水般平静。

  海鸥心痛起来，揪心的疼。它轻轻啄着鲸：“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

  鲸的眼睛有一瞬的抽动。它抬起头，轻轻地，似乎自言自语似的：“可是我，不敢相信了。”

  海鸥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它生性如此，无法陪鲸从日出到日落――鸟儿则能不飞翔呢？！它生性如此，无法陪鲸在漆黑的深海消磨长夜漫漫。它生来爱热闹，无法忍受清冷。

  对于鲸的爱，还不如说是怜悯。

  不敢相信，是日日夜夜思念成疾的累积。

  海鸥扑闪扑闪翅膀：“那，要怎样呢。”

  鲸摇摇头，往后退了退，拉开和海鸥的距离。它潜入海底。

  这是第一次海鸥看鲸离去的背影。它知道鲸不会回来了。

  又下起了雪。鲸半浮在海面上，呼吸。

  一滴泪水从眼眶滑落，无声地落入海水里。

  它想起从前听过的一个故事。有一个奇妙的星球，是黑暗的，没有一点光亮。可是一旦沐浴过阳光，感受过一点点它的温暖，没有阳光的日子又都成了煎熬。

  “你在这儿干什么？你怎么哭啦？”小雪花尤为不解。

  鲸无言。

  “你说说嘛！”

  “只是喜欢上一只很好很好的海鸥。它没办法陪伴我。我们分开了。”鲸装作轻描淡写。可是很明显，它装得并不好。

  雪花儿也沉默了。良久，它开口道：“听说陆地上有种生物叫飞蛾，明知火焰会烧伤自己还要扑上前，只是因为喜欢而已。这是很大的不值得！你呢，这么伤心也是不值得！”

  鲸苦笑。

  “那你呢，见到阳光便会消融，又为何会选择来到大地上呢？如果在云里，舒舒服服的，这一生至少会长久一点呢。”鲸说。

  “还不是因为喜欢么。喜欢阳光，贪恋温暖，死了都值得。”鲸抬头看看被乌云遮盖住的太阳，道。

  雪花儿也沉默了。

  良久太阳出来了。鲸便再没听到雪花儿的声音。

  无非都是飞蛾扑火，说什么值不值得。

  没有牵挂的生活是轻松的。鲸不会每天都去等候，只是常常发呆。偶尔会做美丽的梦。

  而鲸最害怕做美丽的梦。越美好的梦，醒来越是难受。

  海上风暴刚过去，天气很好，这些日子里难得的阳光明媚。

  只是海水里有丝丝血腥味。

  鲸四处看去，只见一只小鱼，尾巴上流着血。

  或许是被天敌咬了，或许是被利石所伤――――一缕缕淡淡的血溶进水里。小鱼似乎虚脱了。

  鲸游了回去，游到比它小得多的小鱼身边，用鳍轻轻地，托住它的身体。

  这是一条深海鱼，有别于浅水鱼缤纷的色彩。它周身是暗色的，创口触目惊心。

  鲸轻柔地抚摸它的创口。它似乎是昏睡过去了。鲸小心翼翼地为它整理过伤口，转身就想走。

  鲸已经无意再结交新朋友。它的心很小，与它的身体体积不成比例的小。小到这一生，恐怕只能装的下它一个。

  小鱼却默默跟了过来。

  “你还疼吗？我要去深海啊，你能去吗？”鲸问。

  小鱼摆摆尾示意自己好点了，然后就默默地随鲸潜入漆黑的深海。

  不孤独的感觉很好。虽然小鱼实在太小了，鲸或许根本感受不出来。

  可是鲸能听见不一样的游水声。

  此后的每天，它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小鱼不爱说话，鲸也不爱说话。它们常相互不说一句话，只是静静依偎着。

  鲸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心。

  可是它胆小，它不敢奢求小鱼会陪它一直到它离开这个世上。

  时间所有陪伴都是奢望啊。

  可是小鱼，却总是把这种奢望变成现实。

  小鱼会陪鲸游到深海，会陪它从日出到日落，每天跟它在一起，从此眼中再无其他。

  小鱼不会和蓝天白云太阳挨个打个招呼。它不善言辞，但他做的只是陪在鲸身边。

  鲸终于无需再等，从天亮等到天黑，从春等到秋。

  鲸笑了。它喜欢每天一睁眼，就看到小鱼依偎在它怀里的样子。像是拥有全世界一样。

  深海的水都因此而升温。不再那么刺骨。

  鲸，再也不会做关于蓝天、身影的梦。

  夜空下，海面倒映着点点星光。

  小鱼抱着鲸的鳍：“星星好美。”

  “是啊，好没。”鲸笑了，转头去看小鱼。

  小鱼的眼眸中似乎有星辰大海。深邃的，沉静的，如同它自己一般。

  它是流浪于海洋中的一条普普通通的鱼。它日夜都在忍受着无边的漫长。

  直到遇见了鲸。

  它们同样孤独，同样倔强，同样冷清。

  亦是同样懂得陪伴有多重要。

  鲸用鳍揽了揽小鱼的身体，小鱼仰头笑了，静静地，陪着鲸慢慢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