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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陆霖
01
造化生出杨开慧,就是为了让毛泽东魂牵梦萦,永志不忘。
试问在毛泽东伟烈丰功的历史生涯中,有谁能在相思时,使他思念得 “晓来百念都灰烬,剩有离人影”那么颓然?有谁能在别离时,使他面对“天涯孤旅”发出“汽笛一声肠已断”“凭割断愁思恨缕”的凄苦呻吟?有谁敢和他争锋斗气,甚至达到“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淋还住”的地步?
你也许会说,那不过是青年时期不成熟的毛泽东,而并非霸业已成的千古一帝。
但是,在岁月打磨中,毛泽东即便记不全那首“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叙说鸿鹄大志的短诗,却能把记录与杨开慧发生龃龉时所写的《贺新郎》长调铭记于心。不仅铭记于心,而且吟诵无数,修改再三。
毛泽东最为脍炙人口的《沁园春 雪》写于1937年,几经修改后定稿、发表于1945年,八年打磨,为期不短。但一首《贺新郎 别友》写于1923年,数十年修而未定,终身推敲,吟诵无数,1978年才在身后发表,期间有迹可循的修改的有多处、多遍。默诵时修改而无迹可循者,无法揣测,唯毛泽东自知。
仅此一斑,可见杨开慧在毛泽东心中的份量。
02
二十世纪初叶,新文化运动兴起,杨开慧认识了毛泽东。
她,虽然没有很高的颜值,但那书香门第的才情、激扬澎湃的青春,足以让他倾心。
而他,“全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才出一个”的伟男子,即便当时还显青涩,但那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气更让她痴迷。
她和他相恋了,这场恋情与毛泽东以后的任何婚恋都不同,它衍生于世纪鼎革之初,是两个新派少男少女相恋,相爱的双方是平等的,这是永恒的第一印记。
他们恰同学少年,谈古论今,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诗词既是他们恋情的纽带,也是记录和见证。
杨开慧曾把赠闺密李崇英的一首诗出示毛泽东:
月夜幽思永,楼台入暮遮。
明年秋色好,能否至吾家。
诗意是思念闺密,盼望她早日嫁入杨家。毛泽东笑言,这首诗赠我不是很合适吗?一言未已,杨开慧面色绯红。
此事发生在1918年。
毛泽东借诗向杨开慧表明心迹,主动示爱,在当今可谓既委婉又浪漫,在那时则视为既直白又唐突,不同时代的评判标准大相径庭。但这段不同凡响恋情得到了杨父,也是毛的恩师杨昌济的首肯。
1920年冬,毛泽东和杨开慧正式走到一起。他们结婚在先,加入共产党在后。
新婚的依恋是炽热的,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为情所困的毛泽东给杨开慧写过一首《虞美人》: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
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
晓来百念都灰烬,剩有离人影。
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珠泪也无由。
毛泽东此生的诗词一共用过20个词牌,《虞美人》是他使用第一个词牌。
这是豪放派诗人毛泽东流传下来唯一的一首婉约词,颇具李煜风骨。
毛泽东后来对自己的词(长短句),比对自己的诗有更高评价,而填词,从目前的发现来看,则以这首《虞美人》最早。
凡此种种,皆与杨开慧有关。
得夫君词,她感到幸福,出示闺密李淑一,这为今后那首《蝶恋花》问世埋下伏笔。
03
幸福的夫妻生活曾被打破,毛杨之间发生过激烈冲突。毛泽东的执拗,杨开慧的刚烈,都在冲突中得到充分体现。
矛盾因何而起,毛词中说“知误会前番书语”,杨在事后的日记中说“误会”已得到消解。当事人讳莫如深,引起后世纷纷猜测。有人说,是因为毛泽东与前女友陶斯咏有出轨之嫌;也有人说,是毛泽东指责杨开慧对他过分依傍;言之无据,难以定论。还是从荡漾着“激流余波”的诗词来寻求解答吧。
诗词是他们情感经历的见证,一首《贺新郎 别友》或许能解开一些疑惑。
这首词是1923年11月,杨开慧生下次子岸青不久,毛泽东由长沙赴广州参加国民党“一大”之时,写给杨开慧的。为何称“别友”而不是“别妻”,大抵是因为旧时文人口中的“妻”,多让人联想“贱内”“糟糠”,有贬低之嫌,而称“友”则意味着平等。
挥手从兹去。
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
眼角眉稍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
知误会前书语。
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
曾不记,倚楼处?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
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
凭割断愁思恨缕。
我自欲为江海客,不愿作昵昵小儿女。
山欲坠,云横翥。
从词中可以看出夫妻间产生了矛盾,两个高傲的灵魂激烈碰撞,外柔内刚的杨开慧受伤很深,毛泽东那颗坚强的大心脏也在流血。
词的上阙可以看到,争吵的双方都已伤痕累累。毛泽东似乎想要努力化解龃龉:以前的话都是误会,就让它烟消云散了吧,我们毕竟是人间知己,何况还有那些甜蜜的恋爱时光。
关键是词的下阙。夫妻斗了气,毛泽东也凄然,但他秉性执拗。“我自欲为江海客,不愿作昵昵小儿女。”这是矛盾焦点,自称是四海为家的大丈夫,对于卿卿我我的昵在一起,表示了极大的不情愿,说得那么决绝,也那么伤人。更伤人的是后面一句:“山欲坠,云横翥”:山峰要崩塌了,即便飘飞的云彩过来横插一杠子,挡得住吗?“螳臂当车”是古之成语,“云阻山崩”则是毛泽东独出心裁,独家首创。
大男子主义,而且还有点蛮横。
杨开慧的反应之激烈可想而知,她矢志抗争。毛泽东的事业,她支持,但丈夫就是一个家的天,丈夫不在,天倾半壁。家国家国,无家何以有国?
对世界而言,毛泽东不过一介政治家。对杨开慧而言,毛泽东就是整个世界。
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追求至真至爱,至善至美,革命事业与温馨家庭两者都要,一个也不能少。所以,尽管争端未了,丈夫即将南行,她仍然不依不饶,坚决捍卫自己的精神家园,“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淋还住”。
夫妻矛盾后来得以化解,一艘艨艟巨舰和一叶兰舟重新靠拢,并排驶向生活的港湾。但是这激情燃烧的一幕,却刻骨铭心的留存毛泽东一生的记忆中。数十年间,每当他回想起这段情感经历,百念纠结,莫衷一是。
04
杨开慧与毛泽东的别离,是1927年夏,在武汉三镇。
其时,毛泽东刚写下那首著名的《菩萨蛮 黄鹤楼》,她或许是这首词的第一个读者。那天他们一起登上了黄鹤楼,毛泽东词中景,她有目共睹;毛泽东词中情,她感同身受。那一刻,她明白局势严峻,他们要分离了。
杨开慧带着孩子返回长沙。黄鹤楼之别,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仿佛应验了那句著名唐诗:“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武汉一别,他们劳燕纷飞,有生之年再未相逢。
“马日事变”后的湖南,半壁河山成血海,几多知友化沙虫。杨开慧目睹了血雨腥风,目睹了战友的惨烈牺牲。杨开慧自身处境还不算太严峻,父亲杨昌济是社会名流,虽已仙逝,仍有许多旧友为他的女儿疏通关系,游说上层。当局睁只眼闭只眼,杨开慧得以自谋生计,赡养老母和三个孩子,并与逐渐恢复的党组织接上了关系。
毛泽东则带着秋收起义的队伍上了井冈山,成为红军领袖人物之一。
刚开始夫妻间还能托人辗转互通消息,但随着时间推移,音书渐稀,到1929年夏秋之际就音讯杳然了。
音书既绝,杨开慧只能从国民党的报刊中查找丈夫的消息,看到围剿朱毛红军屡不得功的报道,她感到一丝欣慰,知道毛泽东还活着,还在战斗。
杨开慧对毛泽东的一往情深未曾有丝毫改变,她在自传中说:“我觉得我为母亲而生之外,是为他而生,我想像着假如有一天他死去了,我的母亲也不在了,我一定要跟着他去死,假如他被敌人捉去杀了,我一定要同他去共这一个命运。”
她写过一首长诗《七古 偶感》,表达对丈夫的思念之情,节录如下:
天阴起朔风,浓寒入肌骨。
念兹远行人,平波突起伏。
足疾已否痊,寒衣是否备?
孤眠谁爱护,是否亦凄苦?
书信不可通,欲问无人语。
恨无双飞翅,飞去见兹人。
兹人不得见,惆怅无已时。
心怀长郁郁,何日复重逢。”
但是长期收不到丈夫来信,女性的直觉使她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随着时间推移,这种不祥之感越来越强。在母亲、孩子和兄妹面前,她依旧温和平静,波澜不惊,但她的内心焦虑日盛,积忧成疾。夜深人静之时,她奋笔疾书,在永远未能寄给丈夫的信中倾诉着痛苦与纠结,几近歇斯底里。特别是写于1929年12月26日(毛泽东生日)的那封信,可谓如泣如诉,如痴如狂。
信一开头,她情绪激动的诉说自己的伤悲:“润之:几天睡不着觉,无论如何……我简直要疯了。许多天没来信,天天等。眼泪……我不要这样悲痛,孩子也跟着我难过,母亲也跟着难过。”
她甚至想过自我了断:“简直太伤心了,太寂寞了,太难过了。我想逃避,但我有了几个孩子,怎能……”
她怀疑丈夫背叛了她:“他丢弃我了,一幕一幕地,他一定是丢弃我了,……。以前的事,一幕一幕在脑海中翻腾,以后的事我也假定。”
女人的直觉是敏锐的。战争年代,当生命面临无常化的危险时,人的情感藩篱就变得脆弱。在1928年的井冈山根据地,毛泽东与时称“永新一枝花”的贺子珍结婚了。
在对丈夫产生怀疑之后,她对亲情有更多的依赖:“只有母爱是靠得住的,我想我的母亲。昨天我跟哥哥谈起你,显出很平常的样子,可是眼泪不知怎样就落下来了。我要能忘记你就好了,可是你的美丽的影子、你的美丽的影子,隐隐约约看见你站在那里,凄清地看着我。”
但她仍然不可能放下对丈夫的关心,哪怕丈夫跟了别的女人也不会变:“天哪,我总不放心你!只要你是好好地,属我不属我都在其次,天保佑你罢。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格外不能忘记你,我暗中行事,使家人买了一点菜,晚上又下了几碗面,妈妈也记着这个日子。晚上睡在被子里,又伤感了一回。听说你病了,并且是积劳的缘故……没有我在旁边,你不会注意的,一定累死才休!”
她曾想让丈夫放弃革命事业,只有一个绝望到崩溃的女子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你的身体实在不能做事,太肯操心,天保佑我罢。我要努一把力,只要每月能够赚到六十元,我就可以叫回你,不要你做事了,那样随你的能力,你的聪明,或许还会给你一个不朽的成功呢!”
尽管毛泽东与贺子珍的婚姻外界所知甚少,冰雪聪明的杨开慧还是感觉到了,没有真凭实据,她宁可自欺,也不愿对自己捅破那层窗户纸。
但她的内心依然是绝望的,她在一封未发出的给堂弟杨开明的信中写道:“我好像已经看见了死神——唉!它那冷酷的面孔!说到死,本来而我并不惧怕,且可以说是我喜欢的事……”
外柔内刚的杨开慧最终走出低迷状态,即便丈夫背叛了自己,她上有母亲,下有孩子,她必须负起责任,坚强的活下去。
05
与丈夫破镜重圆的机会不是没有。
1930年7月27日,趁省城敌人兵力空虚,红军攻占长沙。这次作战,毛泽东负责打南昌,长沙方面是红三军团。
这一天,彭德怀司令员、滕代远政委上前线去了,留守长沙的是政治部主任袁国平。杨开慧翩然而至。
袁国平曾就读于长沙第一师范,彼此很熟。没有更多寒暄,袁劝杨开慧尽快离开长沙避险。杨开慧静水深流,冷峻如雪,只说组织无安排,润之无书信,她不走。她是否问了毛泽东近况,袁国平的回忆里没说,大概没问。从奋不顾身,疯狂思念,到心如止水,漠然置之,其间有过怎样痛苦的情感磨砺?
也许在来红三军团临时司令部之前,她怀有一线希望,在这里会看到一封毛泽东的来信,但是没有。
她静静抚平内心的螺细波纹。
以袁国平的老成持重,他不可能将杨开慧强行带走,井冈山那边不好处置,很为难,很尴尬。
走,还是留,对于杨开慧不是个问题。她放弃了几率最大的一次活下来的机会,她已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未完待续)
网友评论
其实广义一些,简书的文友们许多都是老师,无论青涩或成熟,特别是80,90后。
心死微若书旧恨,长哭杨柳舞白雪
我想:即使杨开慧还活着,也不希望别人贬低她的所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