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穆白走后第六十天,绣楼下小花园里的迎春一夜之间开满枝头,簇簇明黄娇艳,像金色瀑布,春天甜润芬芳的气息填满鼻翼,花香人醉。
此时,我的穆郎,一定投住在京城的某家客栈,等待礼部考试。
犹记那日送他到长亭,他打开锦帕,帕中裹着一块用红线穿起的翠玉链坠,青润碧透,古朴深邃。
他把它挂在我的脖颈,柔声道:这块玉坠,是他家祖传之物,代代传媳。他高中之日,就是迎娶我之时。
翠玉为信,此情不渝。
我娇羞低头,粉面晕红。
抬眸,泪眼汪汪,拉着他的衣袖,纵使不舍,也只能目送他远去。
我在心里诵念:穆郎,你一定要平安归来,莫失莫忘。
这一日,我正依窗远眺,思念如潮。丫鬟秋月急急奔上绣楼,她小脸苍白如纸,她说的话像柄利剑,稳稳扎进我的心窝。
前一刻的暖暖思念顿时化作后一刻的冰冷泪滴。
秋月告诉我,穆白死了。
穆白半月前染了风寒,客死异乡。
秋月话语未落,我突觉胸口一阵剧痛,血从喉管涌出,染红了胸口处翠绿玉坠。
穆郎,你说过,你会回来娶我!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人,偷活于这红尘乱世。这深宅大院,这一春又一春,空冷寂寞凭谁诉。
那夜,我哭得肝肠寸断,。
从此,穆郎与我,生死两茫茫。
我日日捧着穆郎的画像,独坐绣楼,凄然北望。
秋月合盖上房中所有的铜镜。
至此,我日日懒梳妆,云鬓散乱,双眸失华。
2.
转瞬,清明将至。
明州城内,天空阴霾,各色纸灯笼在冷风中孤寂漂移。
偷溜出绣楼的我,站在街头,泪如雨下。
我的穆郎,这么久了,都不曾归来,是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如墨夜色中,有苍凉的嗓音唱起了招魂歌。
我颤抖着指尖点上冥灯,冷坐石阶上,我想,那些在黑暗中游荡的魂魄,一定有我的穆郎。
这一夜,凄风冷雨,寒气清冽。
有无数散发微黄光芒的灯火,还有那些嘤嘤哀泣声,令人不禁潸然落泪。
我手中的冥灯燃尽最后一滴灯油,仍不见穆郎身影,冰凉石阶上只有我茕茕孑立。
天光大亮,趴在石阶上的我悠悠醒转。
拂去脸上泪痕,我决定,去京师。
我不能让穆白在异乡做孤魂,我要运回他的尸骨。
3.
城外,春意盎然,花团锦簇,一派蓬勃之景。
我无心赏春,一路快马加鞭。
不知行走了多少路程,我来到潼关境内。
潼关离京师已不太远,我得先去一个叫丹紫岭的峡谷。
峡谷云霞洞外的悬崖上长有一种七彩叶片的奇异花草,用它的叶片编织草席来包裹尸骨最是好。
我在山洞外找了很久,终于看见绝壁上的奇异花,青紫色花茎,翠绿叶片,花瓣呈七色,每一色都闪烁莹亮光芒,很是摄人心魄。
我欣喜地伸出手,指尖刚触到花茎,整个手掌忽然一阵发麻酸疼,接着,一阵剧痛传遍全身,眼前一黑,身子似乎变成一张纸片,飘摇着坠向谷底。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之中,猛然醒来。
面前站着一位穿翠绿衣裙的女子,长发盘鬓,面如粉玉,唇若涂朱,眉似春山,眼如秋水,是个一等一的绝色美人。
美人叫小青,她说我半月前坠入丹紫岭谷底,是正在采药的她救我回家的。
小青说我当时伤势很重,容颜破毁,性命攸关,是她用草药帮我治疗好的。
说着话,小青拿过一面铜镜给我,我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容颜变得比之前娇美许多。
我伸手习惯性地抚向脖颈的翠玉项链,手里的铜镜差点掉到地上。
从镜中,我看见自己雪白的脖颈上空荡无物,翠玉项链不见了。
小青说,她救我回家时,就没见我脖子上戴有项链。
我央求小青搀扶我去了坠崖的地方。
我找遍了每寸草丛石缝,却一无所获。
老天真是不公!
难道,就因我跟穆郎无缘相伴终生,就连他留给我的唯一信物,也要收走么。
4.
小青是一个孤女,善良纯真,在丹紫岭采药为生,她很同情我的遭遇,提出与我义结金兰,我比她虚长一岁,她便叫我姐姐。
小青允诺等我身体养好之后,便陪我一道进京师,帮我收敛穆白尸骨。
初秋时节,我身体亦然痊愈。
我跟小青商量,准备择日动身去京师。
京师高楼林立,香车宝马接踵而至,一派繁荣昌盛之景。
我和小青费尽周折,才打听到穆白曾住过的同福客栈。
客栈小二十分热情,领我和小青上了二楼房间住下。
我跟小二哥打听几个月前住在这里考生的境况,我说到穆白,说他病故……
小二抬手止住我话语,他眼瞪如铜铃,悄声道:客官,你脖子上长有几个脑袋,竟敢直呼金科状元公的名讳,还诅咒他死,你可知,他还是当今太师的乘龙快婿,大婚在即……
店小二的话,似晴天霹雳。
我顿觉眼前一片漆黑,一头栽倒在小青怀里。
我不明白,我的穆白,那个在长亭信誓旦旦的少年,怎会变得如此薄情,为了功名利禄,青云直上,竟然编造自己亡故的谎言,不过是要我死了跟他相伴相守的心。
5.
我和小青在京城住下,我请了乐师教我习歌舞。
日夜苦练,终于练得身姿婀娜,眼神妩媚,翩若惊鸿。
我这样勤学苦练,为的是在穆白大婚时混进乐坊,给他的婚礼舞蹈助兴。
当然,我会在我的长靴里藏一把利刃,我要亲手把它扎进穆白的心窝,然后再了结自己。
小青劝我,她说为这样的负心人不值得。
我若暂且苟活,最终照样会因仇恨煎熬,憔悴至死。
被伤过的心,无药可救。
穆白的大婚定在中秋。
6.
状元公与太师女的婚宴果然场面奢华。整个府邸张灯结彩,玉盘珍馐,金樽美酒,喜气冲天。
我的穆白,头戴乌纱,帽插官花,红色九品状元袍映衬得他丰神俊朗,气度儒雅。
婚宴开始,总管吩咐我们乐队站在九曲回廊等候,看他手势入场。
随着悠扬的琴瑟之声,我和数名身姿妙曼的舞女走到大厅,踏着鼓点蹁跹起舞,广袖轻舒,款摆腰肢,眼波盈盈,柔韵万千。
穆白坐在正中,举着酒杯与一帮达官贵人推杯换盏,笑语朗朗,春风满面。
眼泪顺着面颊悄然滑落,这就是那个许诺及第之日,便是迎娶我之时的多情郎君。
我腰肢慢慢低垂,手快速伸向长长的靴套,那里的利刃冰凉无比,它一定会很喜欢啜饮负心汉的鲜血。
我还没冲到穆白面前,就感觉眼前一阵浓浓的青烟陡然弥漫,伴随浓烟的是一股旋风。
我整个人被卷离地面,耳畔响起器皿的摔碎声和男男女女的惊声尖叫。
混乱中,我似乎感觉自己被一块青色云层包裹着飞出状元府。
待我睁开眼时,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旁边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连声说,阿弥陀佛,姑娘,你可醒了,你都昏迷三天三夜了。
小青呢?我抬眼环视四周,小屋子没有小青的身影。
老婆婆告诉我,三天前,一位穿着青色衣裙的姑娘把我托付与她,她说我身体不适,她要进京抓药,几日后定可返回接我。
7.
我脑海不断浮现穆白的婚宴现场,我弯腰抽刀,青色烟雾,男女尖叫声,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来不及等小青回来,想去京城打探今科状元婚宴当天发生的状况。
我刚到城门口,就赫然看见城门外的墙上,张贴着一幅大大的通缉令,上面有小青的画像。再细看文字,我惊出一身冷汗。
通缉令大致内容是:中秋之夜,金科状元大婚宴席上突然蹿出一青衣女子,仗剑刺死状元公,然后畏罪自杀,死后幻化成一股青烟飘出状元府,至今踪迹全无……
青衣女子,青色烟雾,包裹我的青色云团,小青?
我的心怦怦乱,指尖忽然触到脖颈处一块凉凉的物体,是翠玉坠!
翠玉坠不是掉了吗,怎么又戴在我的脖颈上?
我摘下玉坠,惊讶地看到,原本通体翠绿的玉坠中间竟然出现了一颗红色心形,那心形有些裂缝,像是被什么利刃切割过一般。
8.
穆白真的死了,我却没有报复后的快感,心底某处反而有些许疼痛。
打点好行装,我要去丹紫岭找小青,我不相信通缉令上说的小青已自刎。
丹紫岭景色依旧,小青的房舍却凭空消失,只有房侧的那几颗古柏依旧苍郁。
夜晚,小青出现在我的梦境,一袭青色衣裙,胸前却殷红一片。
小青说她本是穆家祖传的一块灵玉,她的使命就是陪在穆家世代少夫人身边,护佑她们一生幸福平安。
而穆白,因一时贪念,委实可恶。
所以,在我为他采集奇异花并摔下山谷时,灵玉幻成人形,唤自己小青。
小青救活我,并跟随我左右,是想保护我。
我说要杀了穆白,小青不忍,虽一再劝慰,但我没听。
只可惜,穆白实在丧尽天良,他接到同福客栈店小二举报,说有两个女子在打探他的情况,于是,穆白认出了我,并安排了大内高手,准备在他婚宴当夜杀了我……
这样的男子,亦然全无情义。
所以,婚宴那天,小青就替我杀了他……
真相,竟然如此。
人世间所谓的某些真情挚爱,总抵不过一己贪念,竟不如一块灵玉。
或许真应了那句话:露水原是灵草劫,修不成正果的缘,皆为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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