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树

作者: 佫白 | 来源:发表于2019-01-19 00:47 被阅读2次
公孙树

楔子.

银杏树又名“公孙树”,因生长极其缓慢,在自然环境下从栽种到结果要二十多年,若大量结果还得四十年后,所以便有了“公孙树”这一说法,即“公种而孙得食”。

01.

在镇上的集市曾有个算命先生拉着大川的手说他命硬,能活到一百岁。大川却说他能活一百二十岁,他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小陆是知道的。

小陆坐在中巴车的最后一排,他把头倒向车窗,半透明的绿色玻璃使他的五官有种阴森森的忧伤,又像是罩着绿色薄纱的肃穆石膏像。渐渐拉远,拉远,成了一枚裹藏记忆的奇异绿色琥珀。这些年的确使得他看起来抑郁了很多。

顺着山路,一路朝前驶去,三路十八弯,极不好走。

已经是有许多年没有来这里了,小陆想起前些年,外婆去世时自己没有第一时间赶回来见外婆最后一眼,内心便十分愧疚难受。车窗外的景物匆匆划过,影影绰绰间,外婆那慈祥的脸又浮现在了眼前,一颦一笑仿佛是昨日一般。最近一次见到外婆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的外婆已有些认不出他来了,她时常望着院里的银杏树自言自语地说:“今年这树恐怕是要结果子了,我那可怜的外孙被他爸爸带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说要吃果子的,要吃果子的。”但那年的银杏树上却并没有如外婆说得那样要结果子了。

就当鼻子微微泛酸的时候,大川的电话打来了,一惯的急躁语气:“嗨,兄弟到了没有?我已经到镇上了。”

小陆清了清嗓子说:“不到十分钟就到镇上了。”

“嗯,我在路口这里接你。”

“接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别逞能!你在我心里就是个小孩,哈,先不跟你开玩笑,咱两这么些年不见了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这时候小陆想到了大川那两道狠狠的板刀眉,说话时总是皱着,倒显得稳重,就像他表面虽是一副心急口快的样子,但做事却毫不马虎,脚踏实地。

“行!先挂了!”小陆挂了电话,窗外是小镇拥塞的道路,像是记忆的隘口,拥塞又凶猛地如急流般拍打着心头。

村子离镇子还有好长一段山路要走,中间还得翻过一座山,四面绿树成荫,即便是隆冬,南方也不会缺少生机,蓊蓊郁郁,似乎只与冬的边缘隔着毫厘,但却总是触碰不到。

“嗨!你哥们我都戒烟快一年了,你怎么还戒不了?”大川望了后面的小陆一眼说道。小陆拿出烟的手停在了半空,冷而凉的北风划过指尖,送进了袖子里。他想了想说:“哎,你小子混得好啊,听说你前些年养猪赚了很大一笔,今年又准备养些什么?”

“不养畜牲了,我准备来年开春把后山翻腾一下,种些橘子,再把沿河那大块地弄个草莓园,大棚种植的那种。”

“你这小子想法不错啊。”

“哪有你小子在大城市里风光轻松,干这些活儿累死累活的才赚这么点钱。”

“你知足吧,赚了这么多还想怎样?”

“不多赚点,有哪个人正眼看你一眼,若不是前些年赚了钱,说不定这时候奶奶走了会有多少个亲戚来呢!不过不来也好,难得看他们那副假惺惺的样子。”大川说着便朝一旁啐了口。

这时候前方开始有了烟火,一种地道的乡下人情味涌了上来。

02.

小陆记忆中在乡下的外婆家有这样一棵银杏树,树不是很大,刚刚高出院墙到了隔壁院子,隔壁院子是大川他家,大川无父无母从小就跟着奶奶住,在小陆的印象里他是个整天乐呵呵从不会悲伤难过的人。大川是个比同龄人长得高大的典型乡下人,能干很多重活,能走远路,能爬树,能泅水,凡事乡下孩子该有的本领他都会,且都非常娴熟和拿手。

小陆每当暑假便会从山城来到乡下的外婆家,同着大川玩乡下人玩的东西,一起到河塘边钓鱼,捉螃蟹,学泅水,掏鸟窝,偷西瓜,还有帮着外婆晒辣椒,到坡上采野葱,每次小陆都会和大川比赛看谁采得多,小陆虽手脚麻利但怎么比得过眼快手也快地大川,可是大川总是会让着这个从城里来的好朋友,看到那儿有长得大的长得茂的便朝小陆喊:“哎!这边!这边!还有好多呢!”。

采了野葱回来,外婆便给他们做野葱煎鸡蛋,顿时院子里香气扑鼻,野葱的香,鸡蛋的香,还有那接地气的油烟味和材火味一一充斥着鼻腔,最后把所有感官都牵动了。

“大川!大川!我们一起去抓蚱蜢吧!你怎么还不起来呢!”那时的小陆对乡野里的一切都是充满新奇的,一大清早就跑到隔壁院子喊道。

大川睡眼惺忪,一脸不情愿地走出门,一路上,小陆一蹦一跳在前头走着,后面打着哈欠的大川颇有一种无奈气质。

小陆的外婆是她们那个年代从临省的一个村子逃荒到这里来的,那是个动乱的年代,故事与传奇每天都在上演着。小陆的外婆在逃到这里一年后小陆的外公便去世了,只剩下小陆的外婆同小陆的妈妈,虽然一辈子都辛苦劳累,但外婆在小陆的印象里一直都是精神矍铄,和蔼可亲的。

外婆知道每当暑假小陆便回来,便把屋子里里外外又打扫了一遍,积攒了一年的好吃的都统统拿了出来,不比过年时的派头小。

外婆总会睡前给小陆讲故事,那种充满寓意的小故事,小陆认真地听着,思绪万千,烛光下外婆慈祥的笑着,在这老人的脸上便平添了一丝可爱。

小陆那时总爱看着院子里的银杏树冲外婆问道:“外婆外婆!这银杏多久才能接果子啊?”

“早着呢!这银杏种下去还不到五年,外婆恐怕是等不到了,这银杏树的果子二十多年后才会长出来,且还要看年成好不好。公种而孙得食啊!”

当时小陆一脸茫然地听着,他只知道自己在家里父亲曾为他从超市里买回来的银杏果。

小陆笑着牵着外婆的手说:“等得到,等得到,外婆一定可以等到银杏树结果子的。”

“好好好,等得到,外婆一定会等得到的。”外婆摸着小陆的小手说道:“外婆家以前也有一棵大银杏树是外婆的爷爷种的,家里会在煮米粥的时候放一些银杏果在粥里,非常好吃。等门前的银杏树结果子外婆就给你炒银杏果吃。”

“不,我也要煮粥。”

“好,粥也给你煮。”

……

小陆每次从乡下回城里,都有外婆,大川,还有大川的奶奶来送他,一直到镇街上,一路上这一丝一毫的情感渐渐累积着,然后瞬间爆发。在车上小陆总是泪流满面。

03.

走到村子里天已经暗下去了,十二月的天一下子就黑了下去,允许不了你半点磨叽。

隔了很远就听见了做法事的敲锣打鼓声,脚下的黄泥小道上到处是红色的炮竹屑,门口放了几个花圈,院子里一片人声,小陆看了看隔壁的外婆家,想起那年外婆去世时,自己赶来的时候棺材已经被抬到了后山上去了。炮竹鸣天,响彻云霄,在耳畔边突然就起了“嗡嗡”响,心头像猛然间被挖去一块般。

进了院子,堂屋正中正是大川奶奶的灵堂,法师正念念有词道。

有认识的人跟小陆招呼了声,询问了几句,便各自忙活去了。

大川这时候朝厨房走去,有个妇人正用一大盆淘洗着什么,奶白色的一盆水,小陆一开始以为是米,但不敢断定,一直看那老妇人把米线掏出来,才知道淘洗的是米线。

大川走过来冲小陆说:“赶一天路了,待会儿吃了夜宵,就赶紧休息去。”

一会儿后大川端着一大碗米线同小陆蹲在门口的台阶上,刚吃了一口大川便说:“你还记得小时候经常跟我们一起玩耍的小七子吗?他在半年前出车祸走了,唉,这人的一生啊谁也说不清,明天我在哪儿?你又会在哪儿?谁知道呢?”

小陆心头一颤,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悲情了?”

“唉,以前不觉得,现在亲眼看见身边的人走了,发现人的命就是这么的脆弱。”

如果是平常小陆肯定会朝他的后背拍一巴掌,说一些嘲讽他这消极态度的话。但今天不行了,大川奶奶刚过世,他内心难免会有些伤感。

小陆说:“没事的,你还有兄弟我呢!”

记忆中这句话总是从大川的口里冒出,然而这次却换成了小陆。

04.

小陆的父母是在小陆十岁时离婚的,离婚后,小陆跟着爸爸去了北国,从那之后他便很少再回到南方了,即便后来长大了,他爸爸也不喜欢他往南方跑。

北方对小陆的印象是印象深刻的,北方人,他们说话都自带着一种豪爽,喜欢用“啥”代替“为什么”,“嗨!哥们儿!”也是用得频率极高,拖着儿化音也是极附趣味性。满大街都是羊肉泡馍,肉夹饼,拉面的味道,最不缺的便是各种面食,能在店子里的桌上看见一小碗大蒜,也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一开始小陆总感觉自己同这里格格不入,没有了玩伴,没有了外婆,小陆的生命像被硬生生地掏去了一大块。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久而久之便把最开始的不适应感冲走了,但他心底里的那股子情愫总是会在不经意间窜了出来。

北方的秋比起南方是显著而分明的,小陆上的那个大学秋的味道是十分浓烈的,金黄的银杏树,赤金的法国梧桐,还有一颗颗猩红的小枫树。

天宇澄清,秋意正浓,看着这些疯狂蔓延的金色,倒生了种摧枯拉朽的盛状。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梧桐是秋的信使。梧桐叶大,易受风。”这是他在汪曾祺先生的书上看到的句子。“梧桐叶大,易受风。”面对这秋,他不由自主地像念顺口溜似地念着这句话。但在这其中,小陆最喜欢走在校园里那条种满银杏树的小道上。那些紧凑在一起的小叶片,像是金丝绣在屏风上的锦鲤的尾,在阳光下,色调微妙,金灿灿的不过分的刺眼,带了种飘飘然的感觉,仿佛太阳也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太阳,那般不真实。

每每看到这种场景,小陆便心如刀绞,难受极了,他想起南方,想起乡下的外婆,还有大川。

05.

夜已深,初冬的夜里是极冷的,吹了点风,更是如千万只寒号鸟在鸣叫,那气势如同千军万马。

小陆看着大川家里满满一屋子人便说:“我还是回外婆家睡去吧。”

大川说:“你外婆家都荒废好多年了,这会子你要去恐怕住不了人了,这样吧我先给你拿床棉被随你过去看看。”

随后俩个人便去了隔壁院。

打理好住处后大川又冲小陆说:“兄弟我再陪你聊会儿天吧。”

“你去忙吧,我发会儿愣一下就睡了。”

“兄弟,这奶奶一走,我就剩下你一个亲人了。”小陆一愣,不知道大川这话有什么用意,紧接着又听他说:“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特别怕黑吗?我睡得那间屋就隔着这一面墙。”说罢他用手摸了摸眼前的这面,又说:“你每天晚上起来上厕所,不敢去,老是叫你外婆陪你,每次我都会被吵醒起来,偷偷地笑话你这个城里人。”

“你以为我现在还怕黑啊?”

“唉……”

……

隔壁院的敲锣打鼓声已经停止了,小陆仍旧没有睡意,他走到门前点了一支烟,院子里的银杏树已经有两层楼高了。隔壁院的灯光照过来,树影便罩住了半个院子。这一晚小陆失眠了。

丧事结束后,大川便同小陆说:“兄弟,不忙的话,就多呆几天吧。”

小陆说:“你放心,后面我还会来看你的。”

那天大川喝得有些微醉,红着眼睛,说了许多推心置腹的话,村子灯火阑珊,那一隅灯火好像都蹁跹了。

后来小陆又去了北国,离开那天当他回头看时,只剩下大川一个人在后面在朝自己招着手,这一幕深深地扎进了小陆的内心深处,小陆转过身的时候像个小孩子一样哭得歇斯底里。

06.

小陆再次回到南方,是一年后的事情了,也是听到了大川遇上了麻烦。

那年南方发生了水灾,大川的橘子树收成不好,河岸边的草莓园也被冲得一塌糊涂,原本跟他一块儿合作的亲戚这时候统统跟他翻了脸。

大川坐在院子里一句话也没说,间或又掉起了眼泪,小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想着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便又说:“不是说有个镇上的姑娘在跟你好吗?怎么不见她呢?”

“别说了,现在连吃饭都成问题了,人家父母看不上我这种乡下人,这一身穷酸气我自己都嫌弃。”大川脱下脚下的草鞋垫在台阶上坐了上去继续说:“唉,现在连双鞋都买不起了。”

“话不能这么说,事在人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小陆见他仍旧颓丧着一张脸便走过去使劲拍了下他的后背说:“哎!大川!这可不像你啊!打起精神来!我们现在不都过得好好的吗?又不缺胳膊少腿的,正当奔前程的时候,怎能打退堂鼓呢?”

是的,怎能打退堂鼓呢?大川在心底反问了一句。

07.

天老是暗不下来,一切都淡淡的。乘凉在这时成了陈年往事,每个季节似乎都有它背阳的一面。

小陆在秋天的时候从北国回到了南方的外婆家,他又重新把外婆家打扫了一遍,外婆走得时候并没有留下什么家产,屋子里就有一只老旧的木板床——挂了白纱帐幔的那种。和一个矮小的衣柜,还有一副梳妆台给了大川他们家。

小陆是在衣柜上面的旧箱子里发现那个小纸盒的,里面放了整整一盒子的银杏果,小陆摸着那一颗颗皓如贝壳的银杏果,一滴泪水砸在了上面。

老人在某个秋天的早上等到了银杏树结了果,却没有等到自己的孙子。

小陆抱住手里的小纸盒子大哭了起来,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看着院子里的银杏树冲厨房里的外婆问道:“外婆!外婆!这银杏什么时候才能结果子啊?”,想起在厨房里给他和大壮做野葱炒鸡蛋,想起外婆在去世时身边连个亲人也没有。

往事如烟,袅袅而来。

今年秋天银杏树上结满了银杏果,大川爬到树上摘了许多银杏果,然后俩个人便在院子里清洗银杏果,又架起小灶在院子里煮了起来,水被烧得咕噜噜直翻滚,白烟四起。

银杏果是香而甜的,泪水是咸而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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