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茨

作者: 片瓦 | 来源:发表于2024-04-13 00:39 被阅读0次

本文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同名公众号,文责自负。

38年6月。我当时正在语言学校读大三。当时学业已完成大半,而距离毕业后的遥远未来尚有一年多的缓冲,于是我到了一个“有闲者”的境地,越是有闲,思想越活跃,看东西和思考问题时,就都持着一个置身事外的立场,似乎永远能冷静客观。除了思考之外,我、以及一些像我一样的人,我们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工作,但一天到晚思考终归是不行的,所以我们在空虚无聊的时候各自琢磨出了属于自己的消遣,包括但不限于:睡大觉、打滚、喝酒、绘画、爬行、游街和恋爱。

我的朋友维茨从事其中一种很适中的活动:他玩音乐,主营摇滚乐,有一支自己的乐队。我私下见过他们的练习,维茨本人弓着背,低下脑袋,面色涨得通红,怎么看都像一只煮熟的虾,与他本人不同,他怀中吉他昂着琴头,琴头上画着的一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大有飞上九天捕星捉月的气势。我那个时候关于音乐什么都不懂,更不懂什么是摇滚,我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虾应该是世界上顶级摇滚的生物,比它更摇滚的应该是得了癌症的虾子,至于维茨,他像一颗虾子,但他得没得癌症我不确定,所以我暂且只能把他归到天下摇滚英雄录中的二流,做不得一流,当然,二流也算相当优异了,可一看到维茨抱着吉他犹如抱着姑娘,爱摇滚胜过爱生命,我便不忍心让他屈居二流,这时候我便想,索性让这小子得个什么癌症死掉算了。

38年6月的某一天,维茨打电话告诉我说他们今天将会在一家酒吧演出,他想让我去,不,与其说是邀请我去,倒更像是要求我去。

我说:“我在你们排练的废弃车库里听得够多了,为什么要去酒吧?”

维茨说:“这里来的人多,有其他的学生,工人们也会来,比旧车库热闹得多。”

我说:“社交的话去哪儿都可以,我不懂音乐。”

维茨说:“不,瓦洛佳,你懂,你只要是个人你就懂,你的心脏天生就会打节拍,妈的蠢货,我告诉过你音乐就是人,是人性,别告诉我你是条没人性的鳄鱼。”

他的语气急躁得很,那头弓着身子的虾仿佛又游到了我的眼前,它的躯干上安着维茨那张涨红的脸。

维茨不由分说地给我一个地址,让我无论如何在第二天傍晚七点前赶到。


夏天傍晚的莫斯科并不适合乘车。街上阳光正好,斜斜地映射在两侧的矮楼上,显出一股活泼的暖黄色来,而柏油铺就的马路像一颗德国佬坑坑洼洼的秃头,反衬出人行道上一块块方砖的朴实可爱。

莫斯科河潺潺流淌,河面如同点点萤火跃动,河心处,九十八米高的彼得一手扶着桅杆,一手攥着刻有他雄才大略的航海图。别的时候,他会将他的壮志和野心一览无余地表现出来,但在此时,他的船也随着莫斯科河水一道慢了下来,脸上沾了一丝田园气息,显出些温柔惬意。在这样的天气下,每一个不曾外出散步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此情此景下,我厌烦起维茨说的那个地方——那么远,没法走过去,可是街上车很少——只有极赶时间的人才会在这种天气下把自己关在小轿车那样的一个活棺材里。

这时,耳边倏忽而过一阵警笛鸣响,可能是什么地方起火了,或者有哪里出了事故,在警笛后面,悠哉地跟着一辆出租车外形的老款伏尔加轿车,引擎声由远及近,取代了渐远的警笛声,最终停到了我身边。

“去哪里?”

“前厅酒吧。”

“在哪里?”

“我也说不上来,我没去过。”

我把记着地址的小纸片递给司机看一眼。

“噢…那你想让我走哪条路啊,孩子?”

“呃,我不知道。”

“那我就走这条路了,您看行吗?”

他比比划划,嘴里念叨着些道路的名字,但我对这些细节的东西并不熟悉:

“都可以,我没意见。”

“嗨,主要是您没意见就行,那有的人你不按着他定的路来人就说你是绕远路,人家就说你是图坑他些钱,到时候再给你投诉上去,整得我们也挺害怕的,是不?”

“嗯,对,你说的对。”

“而且啊,咱不是吹牛皮啊,但也得承认,咱们这帮人天天在路上跑着肯定比你们稍微明白点,是吧!我多绕那两圈还不如我那油钱……”

他粗实有力的食指举在半空晃动,洁白的皮肤上布满老茧,指节之间刻着些沟壑,像一只被掰直的虾子,身上还带着壳子。

我想到维茨说的,摇滚正是要剥掉身上的壳子,尤其是斩断身后的尾巴。我想象着一柄合金制成的手术刀从维茨的脊椎下部刺入,先平移切割再旋转刀口,也可能先旋转刀口再平移切割,反正最后,医生们从他血肉模糊的屁股上方、脊椎末端,取出一块食指长短的骨头,骨头上挂满血红的肉,上面还连着新鲜的、尚在跳动的神经。这个时候维茨正躺在带轮子可以推动的病床上,他先从医生手中郑重地接过这块“摇滚之骨”,又以同等的郑重姿势把它递向我,于是我就急忙从亲友陪护的区域起身,小跑着过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纯白的手帕,接住这块“摇滚之骨”。

“记住!把它好好放在维茨博物馆里,要放在一进门第一个展厅最显眼的位置!让我的孩子们知道这是我褪下的第一块皮……”

“可你瘫痪了,以后怎么会有孩子……”在我暂时没有意识到的地方,维茨博物馆根本尚未制定出开工日程也是个要命的大问题。

维茨躺在床上,刚才向我伸出来的胳膊已经被护士帮忙藏了起来,他现在只露一个脑袋,裹尸白布如一床薄被盖住他全身上下,掩盖住周身的血迹。我只能看到一颗虚弱的脑袋和一张微微颤动的嘴巴:

“不是有你吗?你代替我吧,你代替我去找个姑娘生孩子。”

那我也只有阳奉阴违地答应他,至于孩子,我讨厌孩子,每次身旁有小孩子跑过,我会握着口袋里十字架,指尖捏住中间的那道短斜杠,祈祷这孩子摔倒在地上……拒绝病床上虚弱的病人这件事十分困难,我只希望他平静地躺好,所以我一边说“好”,一边在心里骂维茨是个蠢货。

伏尔加平缓地运行,我们现在迎着夕阳,被光线晃到眼睛的司机眯缝着眼。除了太阳光直射的灼热感,车窗外不时滑过的一座座永恒之火也撩拨着舌头,瞅准时机把热浪灌进车里。司机明显地不适起来,他需要散热,所以他像条狗一样张开了嘴,我知道他张嘴准没好事,我讨厌聊天。

“你去酒吧?”

“嗯。”

“现在都很少有人去酒吧这种地儿咯!”

他的话里带着烟味儿,虽然他没抽烟。

“孩子你知道吗?”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孩子。

“我们那个时候倒是有很多酒吧,”司机嘿嘿地笑了两声,笑得很下流,他接着说:“酒吧里有很多女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哦……现在都不叫酒吧了,叫什么……夜总会是吧,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没去过。”

“哎呀,我记得我们那时候……首先那个时候很便宜,质量一般的基本都……高级的也只要……知道吧?”

他伸出手指比划些数字。

“那个时候确实繁荣得很,晚上随便进个酒吧看看,过道上、吧台边全是那样的就是……知道吧?穿得都很……嗯,热闹,嘿,你懂吧?”

他故意只说一半,隐藏另一部分话语,这样显得自己充满知识、很有学问,中学教师不是也喜欢出填空题吗……他转过头来,身子倾向我,瞪大一双突出的金鱼眼,还不断地点着头——如同节拍器,果然人就是音乐——脸上是玩味的笑,仿佛是在肯定自己的幽默。

“可惜后来不让了,我有回一次找了三个呢……可惜后来酒吧被整顿啦……但是前些日子好像又有了不是吗?改名叫什么,夜总会了,你知道吗?但其实都一样,你去过吗?”

“没有。”

我没听他说话,我在想建造维茨博物馆的事情,我是说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得和建筑师之类的人物沟通,我也会用上今天学的这套话术:

“维茨最后是……你懂吧?……所以我们不能……明白吧?……”

写门匾的漆工说了一句苏卡不列,把手头的工具扔到地上,气冲冲地走过来掐着我的脖子问我到底要怎样,我被健壮有力的漆工提在半空,我玩味地笑笑,我说我们在音节上做点手脚吧,我在心里确定这个工人甚至完全不知道什么是音节。

“崔!这个名字,崔,怎么样!”

“那怎么行,怎么会没去过呢?”司机还在自说自话,“现在是不好玩了是吧……还是以前好啊……不过你们年轻人是总能找到好玩的东西的是吧,还得是你们年轻人会玩呀,我们都老了……反正有钱有闲的是吧?能玩几年是几年!到了我这时候想玩都没工夫呢,咱说是不?”

他又转过头来看我一眼……笑,笑什么笑呢,有什么好笑的呢?

这时“祖国母亲”像持着巨剑走入视线了,景色的转变似乎成了他改变话题的契机。

“你是哪个学校的?”

“语言学校的。”

“哦呦……学什么?”

“德语。”

“哎呀!德语真好!真好,不错不错……”

“没多好。”

“那可就错了!你是还不懂,到我这个岁数什么事都一眼看明白了,德语现在可比什么法语、英语好太多了!”

“呃……”

“别看苏台德是德国一个和英法争来争去,背后呢?背后利益很复杂的……哎,懂了吧——”

“祖国母亲”手中的永恒火因为隔得远而显得很黯淡。

“再往后说,哎……如果真要打世界大战了,咱们和德国肯定是……你明白了吧,哎!那个时候我跟你说,你们学德语可就赚大钱了,国家级别合作一来,全是就业岗位!而且全是厚厚的油水,到时候你们就全是……呃,属于是,高层,是吧,全是上层社会啦。”

我不愿理他,只想看窗外,刚才刚过了列宁墓。

“你说,学法语,现在那么多的,我跟你说,这都是敌人!我们和法国不对付的,这批学法语的,到时候第一个投降!现在的局势……唉,只能和德国……”

大概是想到局势之艰难,司机总算不再说话了。

我静静地看着“祖国母亲”离我远去,消失在地平线而不见,然后迎面而来阿廖沙钢盔下坚毅的脸,再然后是无名烈士墓……再然后……又是永恒之火扬起的热浪……然后……又是“祖国母亲”迎面走来……窗外像一圈永无尽头的胶卷,重复来、重复去地播放,车内,司机自以为是的那一套说辞也在循环着,时空扭曲成了一只首尾相连的虾,我被困在这个活棺材里。

维茨挥舞着两只瘦弱的胳膊大喊:

“动手啊!动手!斩断尾巴!”

司机又一次谈起他对酒吧的怀念、对德国的仰慕、再一次说起德语学生的美好未来,这时我用粗鄙的辱骂打断了他的发言,他意想不到,然后便感到愤怒,他伸出手指比比划划说,孩子,你不能这样,于是我在他脸上结结实实打了一拳,然后抓住他那根伸出来的手指,猛烈地、不顾一切地朝一个方向拧动,一边拧,一边拽,伴随着他的惨叫,我把他的食指从手上撕了下来——就像撕扯一根鸡腿那样——他被疼痛惊到了,另一只好手颤颤巍巍,导致方向盘忽左忽右地抖动,他转头看我,好像要说什么,好像要反击,我不知道,反正我用握着他断指的那只拳头又在他鼻子上痛击了一下,我让他好好开车,不然就像撕下他的食指一样把他的头也撕下来……接下来,直到我抵达终点,我们二人再没说一句话,不过他做出了一副可怜人的样子,不时低声抽噎一下,不时抹一下脸上的血迹,不时看看自己只剩四指的手,看看那只手上断裂的、冒血的伤口,嘴里轻轻地倒吸凉气。等到了地方,我打开车门,他胆怯地找我要车费,我站在车外,隔着半开的车窗看着他,我张开手,把他那根被我拽下来的断指扔给了他,我从那时起一直握着这根满是血的断指,搞得我的手掌上也满是血,衣服裤子上也全是血,我现在才发现。


前厅酒吧的位置很难找,从下车到找到地方也费了些功夫,不过具体的沿途找路的过程倒也不必赘述,总之最后是找到了。

我循着摇滚乐的轰鸣声步入一个昏暗狭长的通道,通道通向酒吧唯一的一扇门,门的上方用硬朗的灰色线条写着:“前厅”。

这扇门同时兼做入口和出口,小小的木吧台在门旁边,台面脏且旧,吧台后的酒柜上没多少品类,只有啤酒。在吧台靠外侧的地方坐着一个穿着带油渍斑点工装的人,他面前摊着纸和笔,上面记着什么。看到我来,他站起身,一只大手在工装外套上抹了抹然后伸过来:

“是维茨的朋友吗?”

但我第一时间没和他握手,我愣在原地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是维茨的朋友吗?”

我点点头。越过他挺拔高大的身躯,我看到酒吧里面小小的空间挤满了人,各种人都有,这里已不分舞台上还是舞台下,反正是人挤人,在人群中间的位置,维茨弓着身子正抱着吉他,精神高昂,脸涨得通红,他的周围,呐喊声震天动地。

“孩子,姓名!”负责登记的人这样问道。

一瞬之间,时间凝固恍如啤酒浓密的泡沫决堤而来把我淹没其中,我耳畔响着维茨一众的聒噪乐声,除此之外,似乎还有震耳欲聋的鼾声、工厂机器的轰鸣声、脚步声、叮当作响的敲击声……它们都在无形中压制着我,让我说不出话来,我唯有嘶吼才能发出一点点声音,在大声喊叫之后,我感到头骨受了震动,脑子里面嗡嗡作响,于是周围的噪声又渐渐弱下去了,虽然我能看到他们还在继续,但我好像失去听觉似的,只能听到一阵怪异的、静寂的白噪音,它如同两帘幕布缓缓拉开,维茨的声音从里面从容不迫地走出来:“不是有你吗?……记得把它放到维茨博物馆最显眼的地方!比如说,进门之后第一个展厅的第一个陈列柜上……而你,你去代替我吧!去找个喜欢的姑娘…你们会有孩子的,但是别忘了让孩子们知道,这是从我身上褪下的第一块皮……”

“不不,不是这样的!”我的舌头有些僵硬得口吃了,“我不是来看演出…有人让我来告诉维茨,瓦洛佳…瓦洛佳他来不了了因为他出了车祸,是的,是这样的……”

我嘶吼着说完后拔腿就跑,我往人最少的角落径直跑去,直到力竭才在某个小巷的死角停下来,我一手扶着深灰色的砖墙发抖,控制不住地哭,这时我的听觉恢复了,我能听到从酒吧里传来的歌声、呐喊声,但他们并不强烈。

过了会儿,一阵由远及近的警笛声呜咽着迫近,停在我的正前方两米的位置,从车上下来两个穿着黑色长摆风衣的人,身形干练,动作利落,他们来到我面前并肩而站,如同一座拔地而起的山,挡住了入口处照进来的灯光,把我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他在酒吧里吗?他惹事儿了。”

“他应该在里面。”我还在哭,大脑甚至没有转动,没有分析他们到底在问什么,也没有问所谓的“他”是谁,本能已经先我一步做出了回答,我也懒得再去做纠正,我正在忙着哭呢。

黑衣人转过身去,从风衣里掏出枪,循着远处的歌声去了。


从此之后我再没见到维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的骨头我当然也找不到了,没有它,建设维茨博物馆这件事也就无从下手…于是那时候的一切仿佛变成了玻璃窗上的水汽,脆弱到只需要随手一抹就会从脑海记忆中消失不见,我现在还记得维茨弓着身子怀抱吉他的形象,但是他能否一直在我脑海中被我记住,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被我忘记,我也不知道。我记得当时我没有按约定去酒吧看演出,我又想到维茨躺在手术台上的样子,想到那根“摇滚之骨”,想到他那个被我背叛的遗嘱,他让我代替他,找个姑娘生孩子成家,这我也没有做到,我一直孤身一人,醉生梦死。

后来,我得了癌症,我现在正在手术台上,医生早几天前就把我的头剃秃了,他们说这是手术前的准备,他们要给我做手术,虽然具体的我没听懂,但这个手术大概就是要用一柄先进的刀割下我身上的某些组织,此刻,我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看着一旁背对着我检查手术器械的医生,他正弓着身子好像一只虾。

于是我的意识又回到了38年的六月,那时我在语言学校读大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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