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哇塞!”小家伙趴在车窗前,兴奋地像只看见了胡萝卜的兔子。
“坐好!”我撇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
她当然会把我的话当作是耳旁风。她干脆把脸整个贴在了车窗上,继续她的兴奋。然后,她问我,“这是哪儿?”
“农村。”我笼统的说。
“什么是农村?”她正襟危坐,歪头看着我。
“农村就是乡下。”我被自己逗笑了。
“什么是乡下?”妈的,我就知道她会这么问。
我叹口气,撇了一眼车窗外的天空,靠,真蓝。嗯,万里无云,偶尔会有鸟飞过。
“这里就是我的故乡。”我说。
“故乡?”她把头靠在座椅上,狠狠地打了个哈欠。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小家伙困了。
“就是我小时候呆过的地方。”我说。
小家伙睡着了。不得不说他睡着的时候特别像她的妈妈。
一路颠簸,终于赶到在日薄西山之前,我们到家了。我有些粗暴的叫醒还在熟睡的小家伙,她睁开眼看了我一眼,又闭上了,她居然没哭。是的,她累了。抱她下车,她用两只壮壮的小胳膊紧紧地箍住我的脖子,脑袋随意地搭在我的肩膀上,然后,我听见她说,“爸爸,我饿了。”
我猜这桌丰盛的晚餐是爸做的。
“豆豆,叫爷爷奶奶。”
小家伙显然并不太情愿,她抓着我的裤子,磨蹭了半天,才勉强的喊了声爷爷奶奶。
然后,开饭。
我一再警告小家伙不要吃太多,可她还是吃多了。怕她睡觉积食,我陪着她在院子里溜达。月色如水,没有刺骨的冷风和倔强的寒冷,没想到这个寒冬的夜晚居然如此友善。在霓虹泛滥的城市里是看不到这月光的。童年的往事总是选在这样的时刻悄然而至,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我想起了小麦收割的季节,那个时候还没有收割机,只能用镰刀把小麦连同麦秸割下来捆成捆,然后用牛车运到村后的空场地上。一捆一捆的小麦堆成山,我喜欢从一个山头爬到另一个山头,站在麦垛上,逆着阳光你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青青的麦茬儿。要是累了,我就在麦垛上挖个洞,躺在里面美美地睡上一觉,如果运气好的话,一觉醒来还可以看到温柔的夕阳。后来,随着收割机的到来,那样的时光就悄悄地消失了。我想起夏天躲在桑地里乘凉的日子,晶莹剔透的紫色的桑椹被一颗颗地塞进贪婪的嘴巴里,简直是妙不可言。经常会帮邻居去采桑叶喂蚕,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蚕宝宝啃食桑叶的“沙沙”声让人着迷。小时候攒下的玻璃珠被遗忘在长满青苔的墙角。我抬头看着羞涩的星空,想起了躺在河边的草丛里数星星的日子。我养过一只羊,它瘦的很。我养过三只狗,两只被人偷走了,一只生下它唯一的孩子后离家出走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养过狗。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何故,我居然发现我哭了。
“爸爸,我想出去走走。”小家伙仰头看着诡异但温柔的星空。
“不行,今天太晚了。我们该睡觉了宝贝儿。”我说。
“就一会儿。”她撒娇。真是拿她没办法。
外面很静,连路灯都睡了。好在我们还有月光。光秃秃的树枝融化在孤独的冬夜里,脚踩在干枯的落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们回去吧。”小家伙抱着我的大腿。
“怎么了?”我明知故问。看着远处的故乡的夜晚,除了几声乌鸦的叫声,什么都没有。
“我害怕。”
“怕什么?”
“怕黑。”她镇定地说。
我抱起她。是啊,跟她妈妈一样,她怕黑。她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我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你是要勒死我吗?”我瞪着眼前的一棵树。
“你的故乡太黑了。”她竟然哭了,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还是比较习惯她女汉子的一面。
然后,我成功的被她逗笑了。
2
豆豆的妈妈叫陈欣,我们初中同学两年,后来她转学去了南方,杳无音讯。再遇见她的时候我已经是永森中学的一名老师了。当时她穿着丝袜,裹在一件大红色的风衣里,烫着栗色大卷的头发在冰冷的寒风里,分外妖娆。
“韩飞。”真是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居然还认得这声音。当我转过身的时候,刚好碰上她那捧调皮而深沉的目光,她的口红很漂亮。
“怎么是你?”我无比惊讶。她骄傲的挑了挑眉毛,抿嘴一笑,“久别重逢,请我吃顿饭怎么样?”
“吃什么?”
“米线。”
没追求,我耸了耸肩膀。
是的,你猜的没错,后来我们就恋爱了。她不止一次的警告过我,不要问她的过去,我说为什么?她总是笑着说,她不喜欢旧事重提。我说好吧,随你。
顶着家人的反对,我们结婚了。结婚一年后,她突然提出要离婚,我当然不同意,当天晚上她就走了,走之前她对我说,婚肯定是要离的,你要是不同意那就再等等,还有,我怀孕了,你的,但你放心,我会做掉。还有,别问我为什么。我没有挽留她,只是赏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滚。
我们耗了六年,天知道我哪里来的耐心。
两个月前我给她发了条短信,告诉她我想通了,同意离婚。她回复我,很好,我马上回去。
然后我就在机场看见了陈欣和站在她身边的那个晶莹剔透的小家伙。
“叫爸爸,宝贝儿。”陈欣冲着我邪恶的笑了笑。
然后我立刻想到了一个词,五雷轰顶。“陈欣,你什么意思?”我有些紧张的看着小家伙,这个美妙的小女儿,她绑了两条精致的麻花儿辫儿。
“什么什么意思?”她冷笑,“你的女儿,五岁半了,哦,对了,原谅我没有跟你商量就给她取了名字,她叫豆豆。”
“你不是——”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叫做愤怒的东西悄然袭来。妈的,这简直就是个笑话,六年了,我居然不知道我还有个女儿。
“没有,当时我临时改主意了。”陈欣轻描淡写的撅了撅嘴巴。
临时改主意了,对,这就是陈欣。靠,这个猪一样的女人,气死我了。真想当众赏她一个耳光,不过她马上就把我看穿了。
“怎么,想打我?”她调皮地看着我,六年了,她一点儿都没变。
“走吧,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我压着火。
吃完饭,找了酒店让她俩住下来,小家伙看来是累了,倒床就睡。陈欣小心翼翼地给小家伙脱掉鞋子和衣服,然后把她塞进被子里。说实话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像个真正的女人,一个让人看得见摸得着的女人。都说孩子会改变一个女人,看来果不其然。
“走吧。”她看着我,毫无表情,“证件都带齐了吗?”
“陈欣,你可真是——”尽管我努力掩饰,眼泪还是从眼眶里逃了出来。我爱她。
“是我对不起你。”算她有自知之明。她哭了,我还以为她的心是铁打的呢。“照顾好豆豆。”
“你他妈什么意思?”
“她是你的女儿。”
“那你呢?”我居然有点儿心疼她。
“我?”她苦涩的笑了,“我要走了。韩飞,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豆豆那么小,她不能没有妈妈。”
“但愿她能快乐的长大。”
“陈欣,你可真自私。”
“好吧,随你怎么说吧,你伟大,所以孩子归你。”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小家伙的存在?”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只是想给你个惊喜吧。”
惊喜。亏她想的出来。我攥紧拳头,愤怒就像是洪水猛兽一样撞击着我的身体,我感觉这愤怒快要决堤了。
离婚手续比我想象中的要繁琐,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离婚证居然也是红色的,而不是我一直以为的绿色。
然后,陈欣走了。她问我能不能去机场送她,就当是最后的告别。我无情地拒绝了她,我问她,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她说不知道。回到酒店的时候,小家伙已经醒了。她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小家伙有心事了。
“妈妈呢?”她冲我笑了,露出洁白的乳牙。
“妈妈走了,过几天来接你。”我骗她。
她点点头。
“你真的是我爸爸?”
“当然。”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着中学时代的陈欣,那个包裹在宽大校服里的含苞待放的女孩儿。
“你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我撒谎。
“你肯定在想陈欣。”她得意的看着我。
“没有。”我嘴硬。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结束了一段婚姻。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多了个女儿。生活就是这样出其不意,真是受不了。
3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淌进来,很不幸,我醒了。我用被子捂住头,准备睡个回笼觉。就在这时候,我听见豆豆奶声奶气的说,爸爸,我要尿尿。
“不能再憋一会儿吗?”我在被窝里艰难地蠕动着。
“不能。”她一把掀了我的被子。妈的,我想我上辈子一定欠她不少。
她的出生,长大,第一次学会爬,第一次学走路,长出第一颗乳牙,我都不在场,一想到这些,我就特别嫉妒陈欣。我们已经错过了六年,我很想陪着她长大,但愿没有太晚。
早饭后我准备带她去看看故乡的麦田,她兴奋的想是一只疯掉的兔子。
今年是个暖冬,雨水又多,所以麦苗看起来都是朝气蓬勃的样子。小时候的冬天特别冷,如果没有足够的雪覆盖,很多麦苗都是熬不过冬天的。
温室大棚的崛起,现在已经不那么容易看到一望无际的麦田了。青青的麦田被割碎了,七零八落的。豆豆撒开我的手,兴奋地朝着麦田冲了过去,很快,她小小的背影融化在冰冷倔强的深绿色里。接着她摔了个跟头,吃了一嘴泥巴。但她没哭,却笑了。真是个坚强的小丫头。
“那是什么?”她指着远处的土堆问我。
“那是坟。”我迷瞪着眼睛说。忧伤的阳光倾泄而下,洒了一地。
“坟是什么?”她继续问。
“人死了,就会被埋在里面。”
“为什么人会死?”她正专心的抚弄着一颗枯掉的叶子。
“因为人老了。”我说,“人都会老,也都会死。”
“那你会死吗?”她看着我,眨巴着眼睛。
“当然。”我诚实的说。
“那你死了,我怎么办?”只是一瞬间,我从她天真无邪的童真里,找到了一种被我们叫做忧伤的东西,那东西是湿的,沾满了晶莹的露水。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我弯腰捡起一颗石头,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扔了过去,惊扰了一群正在觅食的鸟。
“看,小鸟。”豆豆咯咯的笑了。
“那是麻雀。”我告诉她。
“爸爸。”
“嗯?”
“妈妈不要我了对不对?”她怯怯地看着我,乌溜溜的眼睛里藏满了泪水。天呐,我该怎么办?她只是个孩子,陈欣,都是你干的好事。
“妈妈当然要你了,她很快就会来接你的。”我只能撒谎。
她摇头。“在酒店里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回来了。”
“不会的,宝贝儿。妈妈一定会回来的。”我感觉难过极了。
我把她揽在怀里,我以为她会嚎啕大哭,可是她没有。她只是把自己埋在我的身体里,静静地,像只冬眠的松鼠。
“爸爸。”她吸溜儿着鼻子。
“又怎么了?”
“如果妈妈真的不回来了,我可以答应你给我找个新妈妈。”她的手正在蹂躏着我的耳朵。
“去你的。”她轻易地就把我感动了。真不敢相信,她还不到六岁,老天爷。
起风了。地上的落叶被风蛊惑着,纵身一跃,变成了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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