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位女英雄,我觉得她如果在古代肯定是花木兰,如果在神话故事里肯定是何仙姑一样的角色。
现在她呆在医院,在重症家属的宿舍里,我和她一起坐在床上,逼仄的小屋在医院的三楼,屋内空气不畅。
我听着周围的鼾声,时不时闻到飘来的脚臭,已经很晚了,凌晨三点多。
可母亲还是不想睡,她之前明亮有活力的眼睛,现在变得空洞,面无表情,整个人都显得呆滞。
我感觉她像是一座坍塌的山。
我说:“妈,赶紧睡会吧。”
她先是一怔,转过头看着我说:“我不困。你睡会吧。”
我想她应该还没从突发状况里回过神来。
2
一个小时前,凌晨两点,父亲背疼胸闷呼吸不畅,作为赤脚医生的他,喊醒了母亲,对她说,不行了,得去医院。
母亲搀着父亲叫醒了邻居,邻居家是开出租的,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县城医院。
急救中心的医生先让父亲吃了几粒速效救心丸,随后去了重症监护室,心电图显示是心肌梗塞。
医生留下家属说手术的注意事项,让家属签手术同意书,此时的母亲就好像傻了一样。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医生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
这时,又来了一位医生,对母亲说,交钱去吧,不交钱不能上药。
母亲六神无主。她觉得自己孤零零的。
邻居看不下去,他没跟母亲说,就开车来到我楼下。
我手机关机了,他打电话打不通,只能在楼下喊。
又曾,赶紧起来,你家出事了。
我迷迷糊糊起来,拿着银行卡就要出门。邻居说,你再拿床被子啊,要不你妈怎么休息。
3
我来到医院,先交了押金,拿着押金收据敲开了重症监护室的大门。
医生看到我,就好像是看到了希望。
医生对我说:“给你妈说了好几遍了,她一直说没听明白,不肯签字。”
医生又把手术中出现的可能情况给我说了一遍。
我拿起笔,把我的名签上,母亲看着我把名签上。
我知道,她是怕失去,而当时我不理解她为什么会怕。
我当时觉得,人都是会死的,夫妻二人肯定会有一个人先走,其实失去是常态。
4
母亲是独女,外公外婆其实生了很多儿女,可最后长大成人的只剩我妈。
父亲排行老大,他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母亲和父亲都是高中文化,是的,这点被提出来,是因为很重要。
又一次母亲和父亲吵架,父亲自然是输了,他很郁闷,他对我说:“我和你妈能一直在一起,就是因为她有高中文化,还懂些大道理,要不,我早就……”
而取得胜利的母亲会对我说:“要不是当初知道他上过高中,我才不嫁给他呢。”
5
母亲嫁给父亲时,母亲二十二岁,父亲二十五岁。
当时他们两个都得算是剩男剩女了。
母亲对媒婆带来的男人不敢兴趣时,父亲在部队里当医务兵。
当了六年兵退伍的父亲在远房亲戚的带领下见到了绑着辫子的瘦弱的母亲。
父亲当时想:这女孩也太瘦了吧,不过眼睛很大。
母亲当时想:那个男孩挺高挺干净的,听说还是高中生。
母亲跟外婆说过,她找男人就要找读过书的。
两个年轻人就这样相遇了。
父亲用退伍的抚恤金买了一辆凤凰自行车,他经常用这辆车载着母亲。
1981年,两人结婚了。
母亲嫁到了男方家,在男方家住了几晚之后,父亲来到了我外婆家。
正如前文提到的,我外婆就这有我妈这一个女儿。
虽然只有一个女儿,她也不想让自己的女婿当倒插门女婿。所以,嫁女的规矩和形式一样也没落下。
父亲不是倒插门的女婿,他和母亲一起承担起照顾老人的责任。
6
1982年,他们的女儿出生了。
1986年,他们的儿子诞生了。也在同一年,外婆去世了。
农村分地是要讲运气的,因为分地前父亲和母亲还没在一起,所以,这五年,我们家只能种两个人的地。
人变多了,地却还是那些。没办法,只能从其他方面挣钱了。
母亲在父亲来李家村的第一年,就跟他商量要不要自己开个诊所或药店。
但父亲一直没有行动,或者也可以说,一直没有那个胆量。
作为一个外来人,虽然不是正统意义上的倒插门女婿,父亲还是感受到了别人的恶意。
后来,随着我年纪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我有些明白当时父亲所处的境地。
之前的社会是熟人社会,外来人或者陌生人很难融入。而那些呆在地盘上待久的人,他们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他们是排外的,他们看不起外来人。
这随处的境地对老实本分甚至有些自卑的父亲来说,无疑是高耸的不可撼动的大山。
他害怕,他只是想安分守己。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至今父亲的左耳会时不时失聪,那是他来李家村第二年挨了揍之后,别人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
7
母亲和父亲的性格不同,她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人,是有实干精神的女人。
小时候母亲上学的时候,总有几个坏小孩嘲笑李岚的成分问题,说她是小地主,地主家的女儿不是好人。
一般的小女生碰到这种情况只会哭哭啼啼,而母亲不是一般的女生,她对着其中的一个小毛孩说:“你,你给我过来。”
小毛孩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摇大摆的走过来,问:“怎么,有什么事?”
话音未落,一个巴掌就扇过去了,等小毛孩刚反应过来,一只脚又踹了过去。
从此以后,那几个坏小孩再也没敢找过母亲的事。
既然老公不敢出头,那我就为他出这个头。母亲说到做到。
母亲来到村支书家,声情并茂的对书记说,自己的老公是如何如何的优秀,他会抓药,他会打针,他甚至还会针灸,这样的人才不正是咱村诊所需要的人。
村支书被母亲说动了,父亲去村里的诊所上班了。而我妈也当上了村里的小队长。
日子似乎有了起色。
8
年轻人以为爱情是两个人的事,那婚姻自然也是。可现实是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
眼看着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可李岚发现了状况。
父亲每次去爷爷家回来之后,总是会摆一下所谓男人的架子,母亲知道这是爷爷“思想教育”后的结果。
父亲是怕我爷爷的,爷爷告诉父亲,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不能太宠媳妇,看不顺眼,该揍的就得揍。
但还好,父亲只是纠结,他没有付诸行动。
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的医术受到村民的赞赏,父亲慢慢的小有名气。一些小孩打针时指名要父亲给他打,因为父亲打针不疼。
有时候生活就是用来作的,有人说男人不是变成熟了,而是男孩变老了。
9
曾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父亲放着好日子不过,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借着酒劲打人,其实仔细想想,父亲打的那些人都是之前他刚来李家村时欺负他的人。
而每次都是母亲负责善后,提上礼品去被打的人家赔礼道歉,母亲是爱面子的人,甚至可以打肿脸充胖子,但父亲却把她的面子毁了。
为此,两人不知道吵过多少架,刚开始是父亲做错了事吵,到后来只要是父亲一喝酒就会吵。
我夹在其中,努力的讨好,让他们别再吵了,让他们消消气高兴起来。
刚开始吵架我会吓的大哭,后来我会默默地在大的纸张上写字,比如像和平,再后开我烦了。
我对他们说:“你们离婚吧。我觉得你们这样相互折磨没有意义。”
人们都说父母要为孩子创造美丽的童年,我的童年不是很美丽,因为里面有父母的争吵,里面有母亲的落泪,有父亲的沉默。
他们没有离婚,还是一如既往地过日子。
我长大了,我读高中上大学了,他们好像吵架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了。
我曾以为争吵会让他们的感情消淡,后来我才知道好像对于一些家庭争争吵吵才是过日子吧,只是别人家过得风轻云淡,而我们家过得风起云涌。
10
太困了,我躺在床上睡了会,母亲也熬不住了,我们两个人挤在窄窄的单人床上。
天蒙蒙亮了,母亲起床了,我听到了响声也起来了。
“你说,你爸爸现在怎么样了?”母亲问我。
“应该没事,不是说发现的及时嘛,只要溶一下栓就行。”
“噢,那就好。”母亲的眼里有了些光亮。
“今天你还上班吗?要不别去了,一会儿医生让探视的时候,你也进去看看。”母亲继续说道。
上午九点,重症病房可以探视了,但只允许一人进入。
母亲一人去了,她走的很慢,我陪她来到门口对她说:“没事的,不用怕。”
母亲点了点头,走进了重症监护室。
十分钟后,母亲回来了,脸上有了些笑容。
十天后,父亲康复出院了。
这几天我都想问母亲,你不是曾经恨他恨到入骨,怎么他生病了,你又却是如此的难过和不忍。
这些话每次刚到我嘴边就又会被咽下去。
11
世上的爱情有千千万万的表现形式,我不知道父母的爱情属于哪种。
从第一次见面觉得顺眼到结婚,从新婚的甜蜜到中期的相看两相厌,到步入老年后的形影两相随。
所谓爱情早已融化在日子里,融化在平时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里,融化在生活的角角落落里,它经历了美丽的脸庞爬上来苍白的头发,我不知道它是否消散了,是否转换成了其他的感情。
我想这就是父母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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