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石与露珠

作者: 名贵的考拉熊 | 来源:发表于2019-07-10 22:40 被阅读84次

    罗斯先生错过了儿子的每一次生日。他是位了不起的考古学家,戴圆眼镜,沉默寡言,专和铲子打交道。有次他参加某个聚会,天空飘着小雨,罗斯首先想到的是用伞柄敲击地面来确认土壤的软硬程度,站在雨中若有所思。每一块土地下都有秘密,罗斯是个怪人这件事显然不在其中。

    是罗斯太太拯救了他——那时她还是凯伦·格林。翰林大学的凯伦小姐!人人都爱她。当她保持不动声色十秒,你定一千零一次地盼望笑容降临在那张灵动的脸上,如同将活泼的鱼儿投入平静的水池,水草也会舞蹈。

    嘿,大个子。你在干什么呢?凯伦说,你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伞,对吧?

    罗斯看见了她,说:是的,无比确信。

    罗斯笨拙地撑开伞,走了。

    凯伦为自己的遭遇生气极了,可随之而来的是对自己的傲慢产生的羞愧。罗斯甚至没有注意到凯伦两手空空,她只好在愈发密集的雨点中快步前行,用手指遮盖秀发。

    1998年11月的第三个星期天,罗斯先生和凯伦小姐在聚会上第二次碰面。绅士们纷纷为凯伦献上手帕,她注意到罗斯呆立一旁,手里抓着那把该死的伞。凯伦有意笑靥如花,罗斯果真为之倾倒,反复实验如何挤进凯伦圆——当凯伦参加某个聚会,势必诞生一个以她为圆心的包围圈,也有人称之为[凯伦引力]。

    总之凯伦视而不见。她痛痛快快地跳了好几支舞,决定大发慈悲,宽恕罗斯的木讷。进行一个漂亮的转身动作时,她在余光里看到罗斯与聚会格格不入。他的眼镜是呆板的,他的雨伞是漆黑的,可他并非给人以被遗弃的印象,他只是孤身坐在那里,人群于他如窗外的细雨,让凯伦猜测他在思考一些遥远的往事。

    凯伦终究不得不走过去。她为此感到生气,今天她总是生气。她说:嘿,把我随便丢在雨里的大个子。你在干什么呢?

    罗斯认出了凯伦,他站起身,比植物更诚恳:外面的雨一直没有停,请让我送你回家。我想为之前的失职道歉。

    噢。凯伦想,所以他只是想道歉。

    凯伦转身离去,小伙子们挽留她,罗斯沉默地紧跟她,这使她满意。他们走进雨中,凯伦听见头顶传来雨滴落在伞面上温柔的敲击声。

    那场雨在凯伦的记忆中被拉扯得相当漫长,她在为自己的潦草决定而痛悔。罗斯用大半的雨伞护她周全,没有一粒雨接触到凯伦的头脑使她冷静。罗斯向她陈述化石是多么令人着迷,凯伦望着罗斯圆眼镜后的眼睛,即使水雾遮盖了视线,那双眼睛的热忱却穿透一切。凯伦耐不住叹气。

    不,她并非后悔潦草地接受了罗斯的道歉而使自己忍受乏味,而是后悔在发现这件事之前就爱上了他。

    一切都太迟了,我想是你在充当聚会的壁花时我就相中了你。我喜欢你身在此处,却落在别处的目光。罗斯太太踢了踢罗斯先生,你呢?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罗斯拒绝回答,可他无法对抗顽皮的妻子,在背转过身系鞋带时闷闷地说:从一开始。否则我为什么要用伞遮住脸逃跑呢。

    凯伦哈哈大笑。婚姻没有磨损她的灵气,他们彼此深信不疑,简直是对视了百八十年才修炼的默契。当凯伦独自在医院分娩,病房外的朋友们投以她无限同情,凯伦有些懂得了如何将人群微缩成细雨。她想念远在非洲的丈夫,也笃定罗斯正在想念自己——若此刻没有化石使他分心。

    他会找到历史,我负责未来。很酷。凯伦轻松地想,她怀此心情面对丝毫不轻松的分娩。

    罗斯先生就这样错过了彼得的第一次生日,感到很沮丧。凯伦笑着安慰他:相信我,你的儿子刚生下来时完全像一只红色的、愤怒的小猴子!你得明白你会如此爱他有一半原因是你没见到那只小猴子!

    彼得三岁时仍在小小的脑袋里将父亲归为“不常拜访的陌生人”。他记得罗斯身上居住着深浅不一的灰尘,却不通晓那是亚欧大陆的黄土、热带雨林的红土、非洲草原的黑土等混淆了地域的痕迹。他没有能力亦没有精力辨别它们,罗斯粗糙的胡茬把他的脸蛋滚得很痛,彼得挣脱不开罗斯骨节粗大的臂膀。他讨厌这个陌生人,连同他带来的礼物。有时是犀牛角,有时是坑坑洼洼的小石头,罗斯会慈爱地告诉彼得它们的故乡,它们是如何流浪了漫长光阴才抵达你的手上。彼得却在想没有什么比这个人的叙述更漫长的了。

    即使已为人父罗斯依旧是笨拙的,那些甫一亮相便能俘获孩童心灵的伎俩他一概不知。罗斯把希望寄托于相处的累积,可是历史太繁重,地球太广阔,他们聚少离多。

    彼得只好呆呆地看着母亲为罗斯的到来欣喜得发亮,然后去找杰西玩。杰西会在花园里摆满小铲子,他们筑建城堡,他们攻城略地。杰西家有一只叫做拉普的大狗,两只耳朵和善地耷拉着,总是睡不醒。它的牙齿稀松,只能喝些肉汤,对彼得没有任何威胁,揪它耳朵也不生气。

    五岁的某天彼得推开杰西家的院子,看到杰西空落落地站在土堆旁,没有铲子没有拉普。杰西说:爸爸妈妈把拉普送到了农场。你知不知道农场在哪里啊?

    彼得摇头。

    杰西说:爸爸妈妈说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说拉普在那里很幸福,不会再回来了。

    他们蹲在土堆旁,思念拉普直到太阳下山。彼得回到家里,看见母亲双手掩面,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溜走。彼得拉扯了凯伦的衣角,说:妈妈,你怎么了?我好饿。

    凯伦露出了脸,彼得感受到母亲发生了变化,从前她的眼睛里住着小兔子,现在空空如也。彼得被母亲抱在怀里,他听见母亲的声音像风筝一样飘荡:你记得爸爸今天要回家,对吗?可是他要迟到了。飞机迷路,把他送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彼得。

    彼得忽然抬起头,直视凯伦的眼睛:爸爸是被送到农场了吗?

    凯伦终于回想起了关于农场的隐喻,抱紧彼得不停地诉说:乖孩子,傻孩子。

    彼得在空隙中看到桌上丰盛的饭菜,饥肠辘辘让他产生幻觉,他再见到那个男人,那个在饭桌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一旦被发现又迅速地低头切割牛排的高个子,彼得喜欢妈妈望向他的目光。他再次感受到胡茬粗粝的触感,来自远方的尘土气息,那个男人低沉温柔的叙述......感官与感官争先恐后地向彼得提供往昔记忆,在他的脑海中汇成涓涓细流,最后从眼睛掉落下来。彼得不知道这是将过去与未来链接起来的眼泪,他还以为在不自知的情形中摔疼了呢。

    七岁时彼得上小学一年级,凯伦因为工作辛苦,常常不能送他上学,好在彼得乖巧,看起来也很聪明。凯伦嘱咐他沿着艾莉莎街一直走,去找伊丽莎白小姐,她是你的老师,她在校门口等你,看到你会给你一颗糖。

    彼得点点头,一步一步地向艾莉莎街走去。

    伊丽莎白小姐给凯伦打电话:彼得是班上最聪明的孩子,他最喜欢青苹果味的水果硬糖。

    凯伦感到幸福。

    后来伊丽莎白吞吞吐吐地告诉凯伦:从十一月开始,彼得每天都迟到。

    凯伦清楚一个不能送孩子上学的母亲是无权过问他在上学途中经历了怎样的冒险的。凯伦向公司请了假,偷偷跟在彼得身后。望着彼得戴着小帽子等红绿灯的背影,凯伦的心像是晃动着热水袋,她想:即使这个人十恶不赦我也会一生爱他。天啊,这小家伙能做什么坏事呢,最多是痴迷于游戏机罢了。

    彼得在路旁的花坛停下,他全神贯注,树叶落在他的肩膀。凯伦躲在路灯的柱子后面,看到彼得在观察蚂蚁搬运面包屑。他又抬起头,伸直手臂,用手掌覆盖太阳,血管像青色的小溪在近乎透明的皮肤下交错。彼得心满意足地玩了一会儿,栗子从树上滚落下来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拾起栗子,测试它映在树干上的影子形状。

    一连几天,凯伦都在彼得的身后。她看到儿子始终在为一些平常的事流连,那是何等细微而令人心动的小事啊,凯伦第一次发现。

    她找到伊丽莎白小姐,请她原谅彼得的迟到。凯伦想保护这个小男孩,让他不必跟随世界行色匆匆。

    十七岁的时候彼得带女孩回家。凯伦以母亲的名义满足自私的好奇心,站在走廊窃听房间的动静。

    这是什么?女孩说。

    这是家父的遗物。彼得说。

    罗斯死后,彼得将父亲的礼物摆在书架上,一件一件。他告诉凯伦:我喜欢它们老古董的样子。彼得错过的那些讲述,那些礼物的溯源,他在市区的大博物馆一一补全。凯伦记得某天黄昏,十三岁的彼得站在窗边,余晖在他脸上涂抹一层细沙般的面具,他手执一颗来自远古时代的牙齿,直视自己的眼睛,说出深不见底的话语:妈妈,对于渺小的人类而言,它们是永恒。父亲给我的礼物,是永恒。

    彼得的几段恋情都无疾而终,凯伦猜测彼得的天赋一半是罗斯的深刻,一半是自己的轻浮。她想和彼得谈谈,她恐怕儿子没有像自己一样的好运气,人们无法确信自己终于会遇见某个人。可是凯伦太忙了,罗斯去世后她把头发剪短,像疯子一样工作,既为了彼得不至在某种需求上短缺,又为了分心,她没办法一个劲儿地想念同一个人,那实在难过。

    彼得没有怪罪命运,而是将其视为一种疾病。不知从何时开始,他陷入对已逝之物的永无休止的怀念,使他无法专注于眼前人。他停止恋爱,以猎奇的目光看待朋友们更换伴侣,就像换一个牌子的牛奶那样容易,他永远无法如此洒脱,可恋旧在爱情里亦不是美德。他像是一本被频繁翻页却难以褪色的备忘录,令彼得痛苦的是那甚至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记载!那是人人可以拥有,只是恰好出现在某人身上的特质,例如玛丽娜的头发在阳光下是鲜艳的酒红色,和她的眼眸相得益彰,这使彼得关注阳光下的人群,当酒红色开始闪亮并在阴影处消失,他会心生感动,如微风拂过一根芦苇。可跟玛丽娜约会的时候彼得念念不忘的却是雅思敏肩膀上的小窝,他在想他弄丢了那个小窝!

    彼得就这样孤苦地漂泊七八年,一个无法晒干衣服的人不该去淋任意一场雨。他在大学主修建筑史,时常回家看望母亲,擦拭书架上化石的灰尘。凯伦已经老了,岁月赋予她风霜与皱纹,可她异常美丽,爱慕者层出不穷,年轻时的凯伦会以玩老虎机的态度和他们约会,后来她中了名为罗斯的大奖,再也不投币了。

    有天凯伦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那是虽然平稳,但决心重大的敲门方式,她打开门,看到彼得站在那里,他说:妈妈,我遇到一个女孩。

    那是2027年五月的第四个星期天,彼得坐在塞弥尔大道的咖啡店,驻唱歌手哼着一首关于猫的民谣,人们打开门又关上门,从外涌进的风挟带初夏的气味,落在杯子里。彼得坐在窗边,他总是坐在窗边,现在他要研究手头那本《寺庙图鉴》,那些古朴而残缺的建筑油画般动人。彼得感到左侧伫立着人影,他抬起了头。他看见一个女孩借着玻璃的反光整理头发,彼得看不出她原本是什么发型,每一秒他都猜测女孩将会停手,因为此刻的发型正在完美。

    女孩没有停手,她太过专注以致于丝毫不能察觉彼得的目光。最后她戴上一顶帽子,站直身子,对着玻璃微笑,那微笑和阳光一起穿透玻璃,彼得沐浴其中。忽然有风吹起了女孩的帽子,她敏捷地用左手按住帽檐,右手贴在玻璃上保持身体的平衡。那是一只骨节清晰的手,掌心的纹路深深浅浅地交错,彼得屏住呼吸,轻轻地贴上自己的手掌,心跳猛烈,像个偷吃了蛋糕等待审判的小孩。

    女孩似有所感,回头发现了彼得的可爱把戏,她笑得很灿烂,用手指在玻璃上划出一个感叹号,向彼得挥手告别。彼得望着她欢快的身影动弹不得,喉咙陷入干渴,眼睛无法闭合,手臂长久地悬空,内心却热切地盼望向她奔去,不顾一切。

    彼得向母亲倾诉自己的隐疾,他多年来担忧的全部,生怕这个人和以往的对象如出一辙,只有不再相见时彼得才会至死不渝地爱她。

    为了保护这份感受,或许我不该再去见她。彼得垂下头发凌乱的脑袋。

    彼得的叙述使凯伦陷入沉默,他的犹疑带有罗斯的个人色彩。凯伦在思念里驻足了一会儿,然后翘起腿:如果我能回到1998年那个雨夜,唔,那会儿我二十岁,一把好年纪,能成为任何人,可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你父亲身边,告诉他三个小时后我会不可救药地爱上他。告诉他我们会在雨中漫步,会彼此承诺,会在四十五天后步入婚姻殿堂,会在相聚的清晨分享同一个煎蛋,会成为你的父母。我希望他能提前三小时知道,我想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如果不能,我也想拥有他眼神错愕的十秒,并永久珍藏。

    知道吗彼得,你遇到一个女孩,你感觉良好,可是跟真诚相爱这回事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你坦诚自己的缺陷,怕不能专注于正在发生的爱情,这很体贴,可凭什么她会融化?你太狂妄了,小子,你以为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她让你心无旁骛,不舍昼夜......要我说,你得抓住她,看着她的眼睛,然后把你们的人生和成一团......当然你也可以坐在这里,假装知晓某些事,拒绝参与其中。这是种美妙的哲学,但只是小男孩的哲学。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后悔和你父亲相遇。

    之后的四个月彼得陷入失眠。剖却内心尚有疑虑,四个月来彼得每天都要抽空坐在塞弥尔咖啡店的窗边,他简直以喝咖啡谋生,摄入过高的咖啡因使他精神抖擞又如履薄冰,他急剧地消瘦,眼睛却明亮得出奇,侍应生夸奖他是店里的灯塔,递给他小松饼吃。

    九月快要完结了,彼得依旧坐在咖啡店,他在阳光里昏昏欲睡,浑身长满了青苔。他开始鄙视自己是个傻瓜,一个坐在咖啡店苦等侍者端来兰州拉面的傻瓜。

    忽然间彼得目光所及的所有事物都变得缓慢,他看到了似曾相识的背影,从座椅上弹了出去,把咖啡当柴油消耗似的。

    他放声呼喊:嘿!嘿!

    女孩没有回头。

    彼得穿越街道,冲撞人群,竭尽所能地打破交通规则,只为了站在女孩面前说声嗨。送汉堡的外卖车,抱着婴儿踱步的母亲,玩滑板的鸭舌帽少年,世界似乎知晓彼得的意图并加以妨害,他们把彼得困在一个转角,任他遥望女孩的背影心急如焚。

    时间表露出恶意,在彼得身上拉扯得格外漫长。他在拥挤中藉由观察街角的花园来使自己不至于发疯,他看到雏菊和夹竹桃,看到蜜蜂小小的身躯在空中划出阿拉伯数字的轨迹,他看到一切新奇的生命正在填补世界的千疮百孔,心中涌现出祝福。

    停下!

    彼得从恍惚中回过神来,那个背影已经消失远走。他双臂下垂,四顾张望,周围全是一些冷漠的面孔。他哑哑地哀嚎几声,对自己的走神儿痛悔不已。

    我猜,就是这样了。彼得灰心极了。他低着头步行回家,衣服都不脱地睡了十个钟头。次日清晨温习一遍自己的愚蠢,陷入沮丧中,并走向塞弥尔咖啡店。

    像彼得这样无法将过去轻易抹去的人,任何长达四个月的行动都会为他打上终生烙印。他真的爱上了塞弥尔咖啡店以及咖啡的苦味,即使无所事事,身处其中也会安心。他坐在靠窗的座位,眼睛却盯着杯子里的气泡,这引起了侍应生的注意。她走过去问彼得为什么失去了水手寻找陆地的眺望,彼得无法以沉默回应这个善良姑娘的关怀,他如实禀告,这故事关于一个总是沉浸在幻觉中的傻瓜是如何错过了守望四个月的姑娘。

    天哪,侍应生说,天哪。你不是傻瓜。这太浪漫了,我被这个故事迷住了。

    那可不妙,爱丽丝。彼得说,一个糊涂蛋坐在这里已经够糟糕了,你还要去给客人端咖啡呢。

    爱丽丝凝视着彼得的眼睛,说:我四点下班,没准儿你带我去喝点别的什么无咖啡因饮料?

    爱丽丝是个吸引人的姑娘,彼得本该受宠若惊,可他站直身体,自责地说:我做不到不分心,我再次确认了这件事。我总是分心。

    爱丽丝笑了起来,说:没有人指责你,彼得。人们会分心,过马路时也一样。只要在你关注另一个人的每一次都笃定想要和她在一起,那你们就该继续。

    或许是彼得听惯了凯伦对爱情的描述——热烈、唯一、信仰,爱丽丝的看法使他感到轻松和耳目一新。他们去酒吧小坐,谈论音乐、电影,煮鸡蛋和宇宙飞船,根深蒂固的幻觉和如影随形的疾病,并乐在其中。他们并不像钥匙在锁眼中“咔哒”一声就心灵相通,而是以挟带温度的话语缓慢地融化了心上的蜡质,使心灵彼此相见。

    彼得脑海里盘旋着一千种念头,当然。但他开始领悟,那些回忆的碎片,人们寻常却使他感动的小特质,正是被眼前的姑娘唤醒的。心无旁骛,不舍昼夜,那的确适合拿来描述爱情,可那是罗斯与凯伦的故事,彼得已经长大,是时候从父亲的礼物和母亲的教导中解放身心。

    爱丽丝欢快地诉说着童年时的淘气事,忽然感到彼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变换了质感,她看到彼得的神情与倾听不符,但是绝对忠诚,绝对诚恳,像一株植物。

    爱丽丝说:你在干什么呢?

    彼得恍如从未来回溯了时空,看待此刻如遥远的往事。他缓慢地说:记忆这一刻。

    他们约会了一年半,开始筹备婚礼。让彼得等待四个月的帽子姑娘在玻璃上划出的感叹号渐渐变成了问号,彼得开始怀疑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过。他对妻子说:也许那天的背影根本不是她,我追了她四个街道就是为了第二天落魄地坐在塞弥尔咖啡店,等你被这个故事感动。

    爱丽丝做了个鬼脸:我才不在乎呢。

    彼得永远不会知道,那天他所看到的身影的确属于帽子姑娘。她的名字是莉莉,是一位游记作家,她热爱富有历史感的城市,而彼得在读建筑史,她的审美偏于复古,而彼得就爱老梗,她愿意花费一个下午加上傍晚观察云朵是如何消散与诞生,而彼得我们心知肚明......他们简直天生一对,彼得强烈的心灵冲击也给出指引,但他们终究没有再见面。如果被凯伦知道了真相,她也许会笑着感慨彼得没有付出更多努力,可是亲爱的朋友,他们无法成为伴侣,这件事决定在更久远的过去——当彼得还是个小男孩,从艾丽莎街溜走,在花坛边寻找能折射出彩虹的露珠时就决定好了。他们注定要去发现别的重要的事。

    在经历了好或坏、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的四十八年后,彼得开始预备死亡。那时爱丽丝已经离世,彼得怀念她远胜世间一切。彼得丝毫没有借助外力,他的胃渐渐收缩,心脏有时罢工,手脚失去力量。彼得感谢天上的诸神,感谢过去、现在、未来所有的神,让他如愿成为一个殉情的老头子,用温顺的方式走入黑夜,那样他就可以在和爱丽丝重逢时讲出一个好故事。

    彼得眯起眼睛,开怀地微笑。此刻他心无旁骛,并将不舍昼夜,他看到银发苍苍的爱丽丝凝视自己,双眸如少女,站在飘荡着咖啡香味的房间里。她说:这太浪漫了。我被这个故事迷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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