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岁的时候,张爱玲写《红玫瑰与白玫瑰》。那一年她和胡兰成谈恋爱,吃了很多苦,把男人面对爱情时的犹疑反复、摇摆不定寻了个漂亮比喻,竟成就一段足以在文史流芳的开篇。
李碧华向张爱玲致敬,在《青蛇》里写道:每个男人,命里都有一条青蛇,一条白蛇。
以李之矜持骄傲,自然不甘被笑作拾人牙慧,又写道:每个女人,命里都有一个法海,一个许仙。一个是法相庄严,一个是软语少年。——这是把男人稍稍解放了。
在感情戏里提供多种选择,原是文艺作品的黄金桥段。主人公深陷其中的挣扎与轻浮的小心思颇可玩味。词人李焯雄为陈奕迅写的《红玫瑰》里有一句精准的话: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有趣在这首歌还有一个不出名的粤语版,名字恰是《白玫瑰》。那句词变为:得不到的从来矜贵。
在《飘》里,斯嘉丽一生都想得到艾希礼的注目。她越是不能理解他,越想得到他。白瑞德看穿了她的鬼把戏,笑着说:我们才是一样的人。
斯嘉丽不懂。她向来精明而贪婪,却误以为艾希礼的脆弱是从容沉稳,他的彷徨是情感丰富。营造出这些幻想令她煞费苦心,为能参与其中她甘心一败涂地。
直到最后,梅兰尼死去,斯嘉丽扑进艾希礼的怀里,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填补空缺,艾希礼却面色苍白,毫无波澜如行尸走肉。
斯嘉丽忽然领悟了。她从未看清过艾希礼的面目,只是被他身上光彩夺目的外衣欺骗了,而那外衣还是自己强加给他的。
“家。”斯嘉丽说,“我要回家。”她想瑞德才是她的家,可是瑞德在目睹斯嘉丽最后的狂热之后黯然离去了。
瑞德的爱意被捻灭了,他不回来,明天也不回来。坚强的斯嘉丽说:“After all,tomorrow is another day.”
这很像我听过的一个佛家故事。佛问蜘蛛:世间最珍贵为何物?
蜘蛛说:得不到、已失去。
佛用大神通让蜘蛛去人间历练,黄粱一梦二十年。佛又问它:世间最珍贵为何物?
蜘蛛说:得不到、已失去。
蜘蛛所指乃是被风吹来,落在网上的一滴甘露。蜘蛛很爱惜它,可是另一阵风把它吹走了。蜘蛛在人间寻它的化身,依然求而不得,心碎自刎。
佛点化它:你只惦念甘露,可它是风带来的,自然随风而去。那棵小草看你织了很多年的网,你却从不低头看它。
蜘蛛和斯嘉丽最终都大彻大悟。但寻常人既没有前者坚韧的心,又不得后者的机遇,只好举棋未决,怕了落子无悔。
说是念旧也好,多情也罢,人类这种生物,天生带有反叛倾向。发达的大脑、轻捷的身躯仿佛正是几千万年来,无数次背离自己的领地,扑向新的资源的进化性状。这是推动历史演变的源动力,可是追逐“彼时”“彼方”而对现有视而不见,投射到爱情里就不是美德,而是一种疾病。
作家往往对人类无法根除的疾病怀有极大的热情,那是可以超越时代的永恒的题材,甚至可供同一作家反复创作。例如村上春树先是在《挪威的森林》里令渡边同时感受到直子“澄澈晶莹的爱”与绿子“充满生机的爱”,虽然困惑,但美好得正如玲子所说,是一个人在湖面上划船,爱天光的同时也爱水色。
后来直子自杀。她终究成为了渡边的海底月,是光辉却阴冷,空空荡荡,嗡嗡作响。
在另一部作品《国境以南,太阳以西》,村上春树找到了一个高度概括性的题目。“国境以南”代表了某种真实却不令人激动的存在,“太阳以西”则是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那里的一切既是永恒,又是虚无。
我常把它和《廊桥遗梦》放在一起看。二者在剧情上都牵扯了——允我直言——外遇,但并不是出于中年危机或者七年之痒云云。《国境》探讨的是为了填补内心的缺口所做出的努力,以及对第三方人生造成的损毁。《廊桥》给出的解释则是:这样确切的爱,一生只有一次。
选择海底捞月的,结果都不尽人意。没有弄湿自己的手,却希冀在眼前人的瞳孔里看见月亮的幻影,不偷却惦记的家伙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是否出于作家们的价值观倾向很难揣摩。读者往往会挑主动权在握的角色进行代入,思考自己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毫不迟疑地忽略了那位糟糠之妻(夫)。我曾轻佻地表示王娇蕊是张爱玲笔下最令我神魂颠倒的女子,不过是借了佟振保的皮,换作老实人王士洪早已伤心欲绝。
所以我一向认为那些唆使大家为了灵魂伴侣舍弃一切的写手良心很坏。你们讴歌诗与远方我不置可否,算是给发霉的人们晒一晒可能性。给已经有主儿的人宣扬真爱,完全就是提供性可能。
而有一种人拥有绝妙的天赋。他们既对海底月至死不渝地相思,又在面对眼前人时心中毫无杂念。
《犬夜叉》里,高中生日暮戈薇是巫女桔梗的转世,二人都对犬夜叉倾心。如果规定红玫瑰代表热烈明媚,白玫瑰代表清冷出尘,分别对应她们再合适不过。
论及戈薇和桔梗正室地位的斗争,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新兰党和柯哀党的互撕,放眼中国也唯有赵灵儿与林月如这对尚有一拼之力。对于一个完结近十年,TV版仅有二百多话的作品来说简直是奇迹。
粉丝们追问作者犬夜叉心里最爱的究竟是谁,高桥留美子给出答案:谁在犬夜叉身边,他就最爱谁。
高。实在是高。
顺带一提,我的几位女同学对犬夜叉的这项禀赋非但不羡慕,甚至觉得很不靠谱。也许正因如此,高桥老师才创作出杀生丸这样,高冷,强大,死心塌地对一人好,霸道总裁鼻祖般的人物形象来填补女性读者的失落。在那个年代真是了不起的前瞻性。
《天龙八部》里,段正淳和段誉这对假父子,真活宝,天生自带把妹光环,对待方式倒是大相径庭。段誉不消多说,王语嫣不但是他海底月,更是心魔。段正淳就很有意思了,见一个爱一个,见一个的时候也只爱这一个。
你很难指责他是逢场作戏。为秦红棉他铭记五罗轻烟掌二十年,为王阿萝他甘心先死于刀剑下,为康敏他随身带着定情时的手帕,为刀白凤他按捺天性,取消王爷的特权,实行一夫一妻制,为甘宝宝他脱口而出:“我不做王爷了,便随你做一个小贼”——那一瞬间他确是真诚的。
《天龙》这本书无人不冤,有情皆孽,欠了一屁股红颜债的段正淳至死尚有情人相伴,足见金庸对他极为优待。
当海底月与眼前人重合,所有问题引刃而解。“眼前人是心上人”实在是美好不过的愿景。
但若“海底月”并不是另一个人,而是更为虚幻缥缈的事物,例如斯克里特兰德抛家弃子,漂去塔岛作画,雄赳赳地说:“去他妈的吧,老子铁了心要当画家!”身为眼前人又该如何自处?
你会不会告诉他:我情愿你是看上了非诚勿扰的女嘉宾。那样我可以试着用圣坛前的誓言逼你就范,而不是妄图用昔日的爱情打败你突如其来的狂热。对一个人的感情除了驱使你拒绝其他人之外一无是处。
也可以问问自己:他也是我的眼前人,可他是心上人吗?我愿意给他自由,令他为了他的海底月而远离,并成为我的海底月吗?
从结果上看,思特里克兰德的行为并不比搞外遇对家人造成的伤害小,可似乎更容易得到大众的谅解,也没听见谁高喊烧死这个渣男——这是文艺青年的通病,善于冠以“艺术”“灵魂”“诗意”之名,把不光彩的事裱得漂亮些,自发整理一套说辞,蛊惑人心也骗了自己。
我十分敬佩斯克里特兰德,连同他的原型高更,可若真与他们扯上关系,那真是倒大霉。就像我逢人必讲我有多热爱梵高,可是现实生活中我从未主动亲近任一位有自残倾向的精神分裂患者。这种假装我心知肚明还乐此不疲,仿佛看过了龙的叶公,继续扮演龙的传教士。
人对海底月的凝视,大部分也和叶公好龙类似。以男男女女对灵魂伴侣这四个字的平均认知水平,所行之事无异于聚众赌博,却难得愿赌服输。谈及对灵魂而非大腿的追求,也鲜有人能应对这样的发问:
“所有的人都讨厌你、鄙视你,这对你一点儿都无所谓吗?”
多数人会在世界上无数炯炯有神的目光里人格软弱,说出实情吧。
而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他说:“无所谓。”魔鬼般坚定,我决不嘲讽他的勇气。我乐于嘲讽的是借了个名头方便行事的谋略家。这样的人数不胜数,包括我自己。这项工作不仅忙碌并且其乐无穷。
那种单纯的不掺占有欲的憧憬其实是很美好的事。既不必冒幻灭的风险,又不致伤害了眼前人,偶尔掏出来看看,光彩照人。顺便发会儿呆,想自己会不会也是另一个人的海底月。
当然更美好的莫过于和另一个人走在路上,四周过往尽是不知自己所处何方,将往何去的迷惘的人们。你并不因此慌张,她也无心寻找所缺何物。此刻你遗忘了关于海底月与眼前人的辩证,心平气和地告诉这个人:
“今晚的月色真美。”
网友评论
- -李碧华
不知道说的对不对,🙈
不过坚定地支持新兰
海底月,就是海底月,不存在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