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原
咚,咚咚咚,啪,她穿一个厚底拖鞋,连门都懒得关就从楼上冲下来了,最后啪的一下是她用脚跟门有仇似的踢开了门,左手提个乱塞了些东西的背包,右边单肩背了个吉他包,走在去往高铁的路上。
酷辣的太阳很晃人,加上低血压贫血还有昨晚加今早没吃饭,她现在感觉连路都看不清,明知道是身体的问题,她却对自己说:“你不会是不敢离家出走吧?胆小鬼。”她暗暗自嘲着坐下来休息,放下那只鼓鼓的铅一样重的背包,嘴里还骂着:“该死的包,早知道我就该……”话还没说完就问到了一股煎饼的味道,“啊!好香啊,该不会是饿晕了吧,幻觉都出来了。”她嘟囔着。
“黎萌,今天晚上去打球吧,你怎么还不走啊,要迟到了哟!”喊她的是她的死党,黎萌含含糊糊地应着,再看,死党没看见了,倒是看见一个小摊在马路对面,刚刚那个香味应该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吧!她带着一点点离家出走抑制不住的兴奋,一路趿拉着拖鞋,也不顾交警叔叔的阻拦,啪啪啪啪啪,一下子就穿过了那条乱得没天理的小马路。
她扶着路边杨树站定,看到了那个摊子,走近一看,下了她一跳,摊主竟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儿!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竟与他的脸色很配,一副那种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和他卖煎饼的身份一点也不搭调,高高瘦瘦的背影明明很年轻,脸上的表情却很老,是因为眉头总是很紧吗?好像他的容颜从来没有舒展开过一样。
“一个煎饼。”黎萌用手暗暗的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200块,小心翼翼的问“多少钱?”以前的她从来没这么在意过花钱,可现在自己出走了,不一样。男孩抬头看她一脸装可怜的样子和她的大包小包,仿佛好像模模糊糊的知道了点什么,于是就说:“你看着给吧。”她被他这好心弄得不好意思了,于是还是要他出价。
终于,吃到了,一口咬下去,“啊呀!好香好香,比远处闻的香多了。”可能饿了太久且又突然很兴奋,所以食欲大增,一下子就吃完了。
她把背包扔在男孩的摊边,又把之前来不及背好的吉他包背好,抬头看看天,低下头路过男孩的眼神时她停住了,目光刚一触到就弹开了,不过男孩的眼神避开得比她快多了。“的确,两个陌生人是没有什么必要对视的。”她在心里想。
仅触碰的那一瞬间,黎萌却看到了闪光,她好像从未在一个如此高大的人眼里看见过这类似的眼光,遗憾的是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只在心里瞎猜,“你几岁?”一个极带磁性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十六。”“我十七。”男孩重新抬眼看她,眼神再次相遇,黎萌却再也找不到任何闪光,比陌生人更漠然。
“我叫黎萌”他收拾着东西头也不抬的说,“尹物”,说完便站起身道“我要走了”“就走?这应该才下午一两点吧。”黎萌冲出门没带多少东西,现在有些窘,连表也没带。尹物转过身指着摊边她的背包,示意她拿走。
这时黎萌又忽然记起她的离家计划,她本该是去做高铁的……她晃眼看见尹物已经上了小三轮准备骑走了,一个想法突然冒了出来,她拎起她的包就跑到尹物面前问:“你去哪儿?能不能带我一程?”黎萌想,反正是离家出走,去哪不都可以吗?他捎我一程,我还可以省高铁钱,一想到可以省钱黎萌又有点激动了,她的钱可是要留着买小提琴的,忽然的发现自己想远了,忙回过神来,对尹物很坚定的说:“捎我一程。”尹物差点就笑了,“你都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你就要跟着我去?”黎萌这下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含糊不清的说:“那反正带我就是。”
尹物本不想带她,但她一脸可怜,甚至快要卖萌了,“唉,算了,我受不了你,上来吧。”
上车后,黎萌觉得自己站着跟这小城的建筑对比有些突兀,于是干脆坐下来抱着自己的吉他,刚坐下来尹物就发问了,“你怎么今天不上学,今天可是礼拜四。”被他这么一问,黎萌就只好把自己这次没考好,她爸差点摔坏了她的吉他,然后他怎么计划离家出走之类的全告诉他了,他听得似乎有点不高兴,眉头一紧,又或者是不耐烦?这个黎萌也没搞清楚。尹物从反光镜看到她好像看出自己不开心,于是转头对他笑了笑,这一笑,似乎打消了她的疑虑,让她又重新陷入离家出走的兴奋中。
黎萌看见道旁被太阳照得透明的绿叶,是那种清新的糖果色,她吸一口气,终于逃出来了,终于感受到了夏日的愉快。但,她没看见的是,绿叶边上的刺。
“路边好少有人”黎萌东扯西扯道,兀地,车刹住了,由于惯性,黎萌一下靠在了尹物宽宽的背上,脸一红站起来,看到尹物看着自己,她又想解释自己,又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一时间根本就不知道要说什么,结果是什么也没说,她安静下来,下了车看到尹物根本就没有注意她的异常,他在发呆,也不知道在看哪里。是车子坏了吗?黎萌想问问他怎么回事,但又不知为什么不好意思问,她又看到尹物好像有什么话要讲一样,终于黎萌开口问:“你……”
“我送你回家。”
夏日的安静太恐怖了,甚至都没有噪音奋不顾身地为她挡下这句话,她听见了,很清楚,清楚到她没有办法装作没听见。
黎萌梗在那里,一种被骗的感觉充斥她整个大脑皮层,愠怒涨红了她的脸。
听了尹物的这句话,换作谁也不会开心,那种感觉就像是你最信任的一个朋友突然帮着你爸爸说服你放弃梦想一样。朋友虽然尹物算不上,但是从他们两个见面起互相就没有多少戒备心,这种关系应该算得上是最信任的陌生人吧。
“不”黎萌没有一丝一点的犹豫,瞪着他,眼睛里发出的光好像突然集聚了,聚焦在尹物的脸上。
“为什么?”尹物厉声质问她,那口气好像在审问一个犯人。黎萌顿了好久,他们也好长时间没讲话,“他要送我走吗?他忍心我回到一个不快乐的地方?”她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念。
地面上零散的落叶,被黄昏的风硬吹着走,它们不想离开它们的根,于是与风抗争,它的刺在地上发出无奈的哭声。黎萌也要哭了 ,眼泪在大眼眸里打转。
良久,黎萌觉得尹物也没多大错,他在尽他的道德义务,她想如果她也遇到个这么个小孩,她也会这样做吧。
但她心底另一个声音在哭喊,跟落叶们的哭声一样,为什么大人们不能让小孩子做自己喜欢的事?为什么?她的问题在心房里回响,没有答案,没有答案,永远不会有答案,她想着,也许她可以顺从父母的,然后等她自己也有了小孩,也逼迫着他们做“对他们好的事”。她当然也可以一直反抗到底,但她这样会伤害到很多人,包括她自己,或者,尹物。而且自己的未来也看起来毫无定数,因为几乎没有人告诉她这样做是对的。她的是非观已经无法判断,选择。
她蹲下来,泪水涌满了她的眼眶,它们也想要去到自己向往的大地,终,他们滴在了一片无奈哭着的落叶上,它忽然不动了,风赶不走它了。
她站起来努力想要幽默一下,缓和一下气氛,毕竟站在社会道义的角度来看尹物真的没有错,于是她拍拍她口袋里的钱拿出来“你看,我只剩一百八十多块了,唉呀,可是现在我再怎么曾经沧海起来,也难为水了。我已经出走了,就不会再回去,起码在我走投无路前,我 不 会。”她半笑着说,因为刚刚生了气,不好意思抬头看他,但,半晌一点动静都没有,正要抬头,他冷笑了一声
“钱,除了钱你们女人还要什么?这世界什么都要钱,连梦想都要钱买,没有钱你就是个屁,这世上有什么感情在没了钱之后能维持?”
黎萌被他这无端的愤恨吓了一跳,“你在说什么呢,什么你们女人只要钱啊!你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啊!”黎萌被他说得来了气“梦想怎么会是用钱买来的?难道你的朋友会因为你忽然没有了钱就抛下你?”说完自己也似乎感到一点不确定,朋友真的不会抛下她吗?她没有经历过,完全不知道,她想拍死自己,怎么会在这种关头怀疑自己的朋友呢?
黎萌感觉好乱,好乱,又气愤又委屈更无从知晓自己该干些什么让这该死的局面结束,绝望地看一眼尹物,他也正看着黎萌,眼神又有了闪光,黎萌一抖,正是第一次遇见他的目光时那久违的闪光。“本来我也有美丽的妈妈,那么好的爸爸……”他靠着车边滑下来蹲到了地上,呜咽着却又突然变成嚎啕大哭,手指死抓着座椅,黎萌一下子就懵了,她长这么大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一个男孩在面前就这样完全失控“你爸爸妈妈怎么了啊?”
黎萌要疯了,自己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何去何从都完全不知,眼前这个男孩却似乎有更大的痛处,绝望无助,泪腺分泌的东西就这样往下坠,黎萌蹲下来抱着他,两人的大脑已完全失控。
黎萌的眼泪滴到他脸上,他却一把推开她,黎萌坐在地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尹物却指着她说“你走好不好,你为什么要突然出现,带出来那么多我早该忘记的事。你带着你的吉他赶快走好不好。”后半句近乎哀求,指着她的手抖得跟得了帕金森病一样。
“我的吉他?”
“你为什么要跟你爸爸吵架?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爸爸不在了,吉他又能弥补你多少?”全部都是问句,却全部都在指责。
“我的梦想当然比爸爸重要。我爱吉他,爸爸却不爱我和吉他,就算他不在了我也不会太伤心。”黎萌恶狠狠地说,说完后却自己自己都吃了一惊,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情?不过这句话说出来却好像突然舒坦了很多,好似憋了很久一般。
“我曾经对吉他的爱不比你少。但人如果不会珍惜,下场就是我这样。”尹物恢复了平常说话的语调,警告一般的说,“我也曾经以为梦想会比亲人在内的一切东西都重要。”又是一声冷笑“我妈妈因为爸爸没了钱,跟我爸闹离婚,爸留不住她,妈妈走后,爸整天喝酒,甚至有段时间对我特别差,我知道他苦,就不说一个字,默默承受。”“他爸妈离婚了?那他爸后来怎么?”黎萌心里一震,尹物一脸自讽的表情继续说:“后来有些叛逆,厌倦了这个家,逃学,抽烟,什么都干。”
“再后我来爱上音乐,爱上吉他,吉他好像就是我昏暗生命里的光,他拯救了我,每天去都一个琴行玩,却根本不可能买得起。”他说到这儿,张开嘴半天出不来声,“后,后来……爸爸为了努力赚钱,积劳成疾,那个夏天工地重伤……”
黎萌眼前完全模糊,她只傻傻抓着那个高大的影子,整个世界在那一刻变得那样脆弱,眼前这个玻璃男孩似乎只要再受一丝打击变会支离破碎。
“他走之前对我只说了一句话,‘儿啊,我省出来了六百多啊,买……吉他够……不……够’”
黎萌一下子软在地上,尹物蹲下来抱着她,她的声音在自己的心腔中撞出了回音,“爸爸,爸……爸”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