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雪

作者: 霓九 | 来源:发表于2018-10-26 18:34 被阅读77次

    楔子

    钟山很少下雪,至少这儿在这八百年里只下过两次雪加之这一年的这次雪也就下过三次。

    这年的雪下的很大,密密洒洒也铺了一尺厚。

    这雪让苍何念起了一个人,一个走了很久很久的人。

    他是在这样的雪里第一次见到她,他真的很想和她要好,就像与她一同来的青年一样,笑着说着贴己的话,但出口却得罪了她。

    他也是在这样的雪里看着她为别人散尽灵魄,明明他已经放开了她,以为她会因此多些欢乐,却是亲手将她葬送。

    若是可以光阴溯洄,他宁愿困她一生也不愿她伤入骨髓,在雪夜里凄然殒命……

    苍何把一柄带血的青剑放至一边,将一株梅树下的积雪刨开,匆匆地挖出了一个青裂纹小酒坛。

    拂去雪与泥,小坛上刻了两个蝇头小字“玉和”。

    他用指腹擦去冻泥摩挲着被泥土和光阴打磨的浅浅的字,他笑了,就像看到了她抱着青坛又一次惊慌的看着他。

    “玉和,你就是喜欢这一口酒香……”他笑道。

    他清澈的瞳眸中映着天地一线的白,等待着。

    蝉鸣歇尽初雪至,苍何因为下钟山后与那东海的海灵皎昭堵气斗法让凡世遭至天火之祸而被父亲禁足。

    苍何的父亲寒禺上神是钟山的神灵,是火神烛九阴的后嗣,曾被一世天帝赐姓氏姜氏,于众神之中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也正因此苍何这次闯的祸让钟山无颜才让父亲如此震怒。本来此事若是那负责与人帝和天界交通的嫫母氏不随意撒播的话也不至于让天帝震怒,但嫫母氏却不顾钟山在天界中重要地位将这一事撒拨开来。

    其实这其中也有一部分私怨,苍何这场天火可不止焚了凡世惹怒了人帝,更焚干了天河与人界交界的扬水让嫫母氏的公主损了灵体。

    那嫫母氏的长公主生来就要活于那天河与凡世交界,待长成后方才承袭嫫母氏王母之位。

    如今那扬水也焚干了,公主也伤了,这嫫母氏将事情闹到天帝那还不算,还要寒禺上神护得他们的公主成长至成人。

    寒禺也并没有推拒,毕竟错在他未管教好自己的儿子才酿成此祸,也就答应了让那小公主到钟山,由他亲自看护。

    彼时苍何刚从父亲的禁界中逃出来,他小心的避开侍娥敛气隐身在一处高墙。

    只要穿过这梅海尽头的数梅园他就可以逃出去了,可不远处的笑声和说话声却让他紧绷住了身子,若被父亲发现那他又少不了入石室受罚。

    被封往灵力受凡胎肉身经刑之苦,苍何可不觉得那滋味好受,不免紧张的看向那层叠相掩的梅林,梅林中青石小径上刚扫开的雪又细细铺了一层跟棉花自石径上生了一层似的。

    在笑声中那拱门中转入了四个人,两个小侍娥引着一个着藕色小袄绒边下裙梅红斗篷的小姑娘和一个白色大袖长衫黑色大氅的青年走进了梅林中。

    那小姑娘生得一双漂亮的杏目肤胜细瓷笑起来杏目中也荡起水波来,她身边的青年说着什么便把小姑娘逗的吃吃笑着,细白的小脸上也攀上了淡淡的粉色,苍何趴在高墙上噤声看着。

    小姑娘一双绣蝶的小靴踩在小径的细雪上就真的像走在棉花上一样轻,两人跟在侍娥身后往父亲的浩烟宫去。

    苍何正等着人离开再走,没成想那小姑娘竟啪的一声摔了。

    “小公主,没事吧。”两个小侍娥吓了一跳,生怕这娇气的小公主伤了,便也不敢怠慢忙去扶人问询着,那青年已经先一步扶起了人。

    小姑娘狼狈地站起来时目光便触到了趴在高墙上的苍何,他正看着这边闷笑,苍何见被发现了就扬声问道,“你就是那个娇气的小公主?”几人皆看向了高墙上,小姑娘脸上一红愠怒的盯着苍何。

    然而苍何还未笑够便砰的掉下高墙去了,苍何变了脸色哂笑着,心中道不好,“父亲,我,我……”苍何嗫嚅着。

    随后便是寒禺沉怒的声音,“你这臭小子,又想给我出去闯祸,跟我去石室!”而后便是重物被拖走的声音。

    玉和怔了怔他就是那个把扬水焚干的苍何小仙君,“玉和?你没事吧?”青年见玉和呆愣着便问道。

    “凡洄你先回去罢,这钟山毕竟不是扬水。”凡洄目中敛下了不舍,但还是转身交侍了那两个侍娥。

    “那我便回帝台了。”凡洄笑道,他深深看入了玉和眼底。眼底宠溺和不舍也不加掩饰,但玉和总是感觉他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透过她看别人。

    凡洄是白虎部君主二子,他认识玉和也是在她母亲嫫母氏的王母,第一次带她出扬水归氏族见族人的仪式上。

    那是嫫母氏的一个重要礼仪称面君,在那天嫡系储君要第一次面见族中的长老和她的父亲,这么重要的仪式其他部族也受了邀,曾为天帝心腹战将的白虎部自然也不例外。

    凡洄对玉和总是特别的,这次到钟山也是他向王母提议的。

    其实玉和自出生便身子孱弱既便扬水不涸她也难活至长成,他便导演了苍何与海灵斗法这出闹剧,只求她可以在这钟山能活的久些。

    凡洄大步走了出去并没有回头,因为比起此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夺位。

    玉和看着凡洄的衣角转出拱门后方才转身跟着那两个侍娥走了。

    一路穿园过庭,拂枝分花方才到了一处开阔之地,雕梁画栋,大气浑然自成,直通宫门的百级台阶横延至梅海中,铺了雪的石阶反倒在庄严中添了冷漠的意味。

    原来那浩烟宫竟然筑在这梅海之中,受如星环绕四周的苑阁的拱捧。

    玉和抬头看向了前头,两个小侍娥安静地往上走,这一路上都没有什么话,玉和压抑极了,便开口问道:“刚才高墙上那是苍何小仙君吗?”

    “是的。”那个圆脸荔枝眼的小侍娥颔首应道。

    “那你家仙君为什么要逃到那高墙之上呢?”玉和生于扬水长于扬水对外之平常之事,在她看来却是有趣的。

    那圆脸的小侍娥笑道,“我家小仙君自小顽皮,上神又司职要位,要务繁多也就经常让小仙君有了机会溜出山去闯祸。这次又闯了祸,这不是禁他足嘛。这小仙君又是闷不住的就逃到那墙上去,想借机溜出去呗。”

    另一个长相秀气的小侍娥也笑道,“可不是,这次要不是因为公主你小仙君准又要溜出去了。”

    圆脸小侍娥笑着边摇头轻叹边道:“听上神的语气,这次小仙君怕是免不了受一场皮肉之苦了。”

    两个小侍娥还在说着苍何以前闯下的那些让人啼笑皆非的祸事,而玉和却没有再听了。

    她低敛下眉低头看着梅红小靴圆头儿上的小蝶,回想着刚才趴在高墙上轻挑地问她是不是娇气的公主的人,心里是有些莫名的愠怒的,其实苍何说的也没错,她本就娇气。

    她的愠怒其实也并不是冲他去的,而是对自己的,嫫母氏重血系尊卑,每一代王母都必须是嫡出长女,而她身子孱弱灵体天生受损。

    父亲和母亲为保她,一直以来都是以禁术――血祭,也就是以命换命来维系着她孱弱的身子。她能长至今日也不知是用多少族人的命换来的。

    玉和对族人有愧,现在又害得苍何小仙君受罚,她绞着衣带自顾地想着自己的事也就不知不觉入了浩烟宫。

    钟山雪

    寒禺刚从石室回来面带怒意,横眉竖眼的,吓的那些小侍纷纷屏身退避了下去。

    玉和见寒禺上神怒意未消的样子,想来是气的狠了,也不知道那小仙君怎么样了。

    “玉和,拜见寒禺上神。”玉和乖巧的行了礼。

    寒禺见眼前娇憨的小姑娘怕吓到人家,这才缓和了神色,“玉和,你身子孱弱便住到灵毓阁去罢,那灵气充盈些。我钟山既然答应护你,自然说到做到。王母已经将你要修习的课业都交待过你阁中的仙官了,你且先住下,若有需要或是身子不适便让那仙官来报。”寒禺自然知道嫫母氏是用了何种卑劣的手段才将这小姑娘送上钟山,但不知者无罪他也没有为难玉和,仍旧温着性子说道。

    玉和颔首应下,其实这钟山灵气充盈,她只要不离开这又怎会有不适,待时日久了她灵体也会强大,到时候她离开也不是问题了。

    灵毓阁也建于梅海之中,是众星小阁之一。

    玉和同侍娥到时已经是傍晚了,钟山在人世自然也有人世的日升日落却没有四季更替,这年的雪是极稀罕的,这千百年里能见这钟山的飞雪是极难的,除了苍何母亲殒命那次。

    侍娥执伞送了玉和到灵毓阁前,帮她掸去了斗篷上的细雪,便去叩响了那朱门上铜狮囗中衔的铜环。

    玉和往远处眺望去,掠过飞雪在梅枝交横深处一座同样的青灰飞檐的阁楼伫立风雪中,“公主?”那小侍娥见玉和出神地看着临沧阁便叫了她一声。

    “嗯。”玉和收回目光,转头时那门已然洞开,一个仙官迎了出来,是一个鹤发童颜,白衫玉冠的男子。

    那仙官拜见了玉和自称是嫫母氏的司礼官叫吏工,吏工面慈目善人亦温和易近,才拜了玉和便先一步引了玉和往里走。

    阁楼有三屋檐台,筑一旋梯相通连,玉和的目光顺着那须弥台上的朱柱往上看着,终停在了那覆雪的檐角上。

    玉和看着那飞卷翘立的檐角与刚才自己见的那个阁楼的很像,“吏工,这儿的阁楼都是一样的构建吗?”

    吏工笑道,“是一样的,离这不远的临沦阁也是如此。”

    玉和边往那旋梯走边问道,“那是何人住啊?”

    吏工道,“那是苍何仙君住所。”

    “浩烟宫这么大,为什么苍何仙君不住浩烟宫?”玉和奇怪地问道,浩烟宫之大难道就只寒禺上神一人?

    “那是上神与仙君父子的事。”吏工笑着摇头,示意玉和莫要太好奇。

    玉和点了点头跟上了先一步引路的吏工。

    岁静之时,闲时总是难以消磨,对此苍何深有体会,他自石室出来已经在榻上休养了多日了,这高墙阁楼已经将他闷坏了。

    他现在虽然被封了灵力但也并非凡体,那些鞭伤也就疼上几日便结痂了。

    凡世那句好了伤疤忘了疼诚不欺人,苍何这才好些又想着逃了。但他也不傻知道要等父亲完全放下戒心了方才会有机会,于是他也乐得自己在浩烟宫附近的梅海中走走装作息事宁人的样子。

    这钟山之大,而宫阁则是倚山势而建,也堪堪覆压了半座钟山,钟山大却人烟极罕,但这人罕至之地却也有父亲亲设的禁界,也是为了防苍何。

    苍何百无聊赖四处走着,花  径覆雪反倒比平日蜂蝶相引的热闹更有风味,苍何也就越走越深了,也不在乎会走到哪一处。

    玉和正用花锄在梅树下刨开土,她边上一只小巧的裂纹青瓷小酒坛,这青梅酒是她还在扬水时最喜欢的。

    扬水常年闷热浮躁难抒,这酒倒有清暑之效,时间久了也就放不下那口香了。她已经埋了几坛了,这也是最后一坛了。

    这天气早时便已初霁,这天也正好是人世的寒食,侍娥们都忙着去浩烟宫放灵鸟了,灵鸟衔火入凡赶着凡世暮春的飞絮落红,送火入世。也正因此并没有人来管她做什么。

    玉和才抱起酒坛,“你在做什么?”苍何的声音徒然响起,吓玉和一跳,她慌张地抱着酒坛转过身,像受了惊的小兽。

    “苍何仙君。”玉和目光忸怩的游移着。

    苍何看他手中小坛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你这娇气的小公主在这藏酒有些不厚道吧。”苍何抱手笑道。

    “啊?”玉和怔了怔,看着苍何。

    小姑娘模样娇憨也不说话,根本不消受他的戏谑,清澈的瞳眸中映着他的影子。倒显的他话语轻浮了,这下倒轮到苍何不好意思了。

    他这才想起自己之前似乎已经得罪过人家了,“我是说若你喜欢这酒大可直接与侍娥说。”苍何局促地挠了挠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好像一下子便拙舌笨口了。

    “那哪能比得上自己亲手酿的,还要请仙君莫说。”玉和见苍何也并没有要难为她的意思便笑道。

    苍何看着玉和漾着笑的眸子,只觉得自己就像个凡世戏台子上的丑角窘然之极,“我,我走了。”

    玉和才点了点头,苍何就已经仓惶逃走的只余背影了。

    玉和看着苍何去的方向敛了神色,他的背影真像凡洄呢。她摇头笑了笑,自己真是魔怔了,凡洄怎会像他一样无忧的像个孩子,况且她的书信也才在今日初霁时诏了青鸟送去。

    钟山雪

    暮色四合,浩烟宫却与往日不同,竟是一片黑暗,侍娥们却在忙忙碌碌,或忙于厨或忙于抬烛净室。

    寒禺身为火神对火自有操控之能也对其有着世世承袭的崇敬,这凡世的寒食自然也是极为重视的。这天侍娥们自然也仿照着凡世请新火,备厨抬烛自然也是为迎新火。

    玉和自然也知道凡世的寒食,但她从不过这节,因为她灵体有损总是像凡人一样身子有缺陷,在夜中不可视物如同眼盲。寒禺并不知道玉和夜不可视物,也在这天邀了玉和到浩烟宫。

    浩烟宫东宫门通梅林正好近灵毓与临沧二阁,玉和本来是要同吏工一同去的却因嫫母式急诏便匆匆交待了一个侍娥便走了,而那侍娥也在午间被临时调至了浩烟宫,玉和也只能独自一人去了。

    她借月辉勉强视物到了东宫门,入了东宫门后玉和也只能着凭着走过一次的记忆,在一片黑暗中摸索。

    浩烟宫东宫门有三百尺的两线曲廊交入正殿时途经了高约百丈的露台。露台无栏放眼可将钟山尽收眼底,苍何正好盘腿坐在露台之上看一片渡了月白的梅海,这天不仅仅只是一个寒食也是他母亲的祭日。他根本记不得母亲的容貌,但看这悬月下的梅海他也能感触到她的温婉。

    众侍娥皆在正殿中,这别处自然无人,玉和在黑暗中小心的移着步子,人于未知黑暗总是会被如潮的恐惧袭卷,玉和鼻尖已铺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苍何听到了动静,见玉和已经走到了露台边缘,“你做什么!快停下!”苍何扬声呵道,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玉和脚下踏空坠下了露台。

    苍何一惊也不作他想径直跃身下去抓玉和,一个抬烛而过的侍娥见此景惊呼了一声,手中的烛台摔到了地上,她惊慌地跑向正殿唤人。

    玉和本以为这一次怕又要在阁中修养上十多年了,但却在将坠地时被人纳入了怀中,紧紧护着。

    在重物坠地的一声闷响后,玉和被震的晕晕乎乎的,自身下之人身上爬起手下却触及带着温度的黏滑。

    这时浩烟宫宫灯繁起,昏昏光缕充盈了浩烟宫,烛光驱去暗色让一宫如同白昼。

    玉和借那微弱的光才勉强看清苍何,这时寒禺也快速地穿过梅林赶来了,见自己儿子的情状,眉头便拢了起来,忙抱起儿子便往浩烟宫去。

    只留了玉和一句,“玉和,且先回去罢。”玉和还想说什么,抬头人却已经不见了。随后寻来的侍娥很快便向她围来问询起来。玉和直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手间的血迹还在,她看着手上出着神。

    她如此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独居于扬水时每次摔到不能动弹,她都是在令人窒息的孤独和绝望中等到每日晨时来看她的母亲和凡洄发现的。

    苍何次日便醒了,他摸了摸脑袋上的一圈白布,对着榻沿帐幔发呆,这身体都被他折腾成这样了,“你还好吗?”玉和见苍何坐在那儿发呆话也不说不禁试探地问。

    苍何猛侧过头去才发现玉和站在榻前,“没,没事。”苍何结巴道。

    玉和笑着将一檀木食盒放下取出一只玉碗,浓黑的药汁的苦涩味漫溢开来,苍何看向玉和。

    “谢谢仙君相救,这是上神交待的。”玉和道了谢,见苍何询问的看着她手中的药便解释道。

    苍何知道肉身受损自然少不了这口腹上的调养,只是他并不喜欢那味道罢了。

    玉和将那碗递与了他,苍何如同被猫叼了舌头不知道说什么了,最终他还是黑着脸将药汁全数咽下。

    玉和看出了他的勉强,不禁在一侧闷笑着。

    也是从那时起,他们从未有交籍的命缕也有了千丝难解的纠缠。

    从上次苍何受伤后寒禺就不再束缚着苍何了,可苍何似乎也不再热衷于往钟山外溜了。

    反倒经常去灵毓阁去寻玉和,这一来二去,那些个侍娥见他来寻玉和都笑着告诉他,玉和或和仙官去了书阁或被上神唤去了浩烟宫。

    苍何看得出她们笑中的意味,只是不愿意去解释,有些事多说了反倒坐实了那事。

    今天苍何刚从凡世回钟山就往灵毓阁去,他带了很多东西,一路上小侍娥见他都笑道,“小仙君回来啦。玉和公主在阁楼上的封露台呢。”

    苍何点头应了声,“嗯。”牵起一轮浅笑,轻快地朝灵毓阁中走,穿过曲廊往那旋梯去。

    “啾――”一声禽鸟的长鸣自那阁楼飞卷的檐角传来,又是那只青鸟。苍何不悦地微蹙起眉,这青鸟是她与凡洄传书的,每次他都能看到她欢欣的跑到窗边卷起纱帘让那青鸟落足,而后是开心的展信。

    玉和每次收到凡洄的信都会开心上很久,甚至将那已经看过多遍的信再拿出字字句句的细读,像生怕忘了一般,当课业一样反复研习着,而后又放入她那只黑底朱漆上了云纹的檀盒中,细心的展平叠放好。

    玉和在与他说话时也偶尔会往那窗外的云天边看,他每见她出神,胸中总是闷堵得很的,像是她就该全心放在与他说的话上一样,但他虽有些在意却是不会在意太久的,太久的话他可能已经不是他了。

    可这种感觉却如同嗅觉灵敏的小兽,来过一次就像认了路一样,在那青鸟出现时咻咻的嗅着又找上来了。

    苍何默然想着,却已经到了封露台,抬眼却见玉和静静地趴在窗边,半只白皙的手臂伸到窗外将一些纸屑撒在了风里,风涌入室将那束帘的流苏和那置于屋顶的一只垂至窗前的风铃儿吹的摇晃着。

    “叮叮――叮――”时断时续的风铃声更让一室陷入静默。

    苍何怔在了原地,他看到地上打翻的檀盒和那一封封她曾视若珍宝的书信。

    他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向玉和走去拾起那书信扫阅而过。

    当他的目光触到那退姻亲之约的字样后心头竟更加闷堵了,他蹙起了眉。

    他早知道嫫母氏王母早于寒食那日就殒命了,他本以为只要截下所有可能传入钟山的消息就可以让她不会为此难过。只是他忽略了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而她与凡洄的姻亲就是那墙上的风孔。

    凡洄已夺得白虎部君位,而他的野心不会仅止于此,这次推退去与嫫母氏的姻亲不过是为了得到更多更高的权势。

    那九天之上皆是自称逍遥世外者,而为主宰天地的权力的争斗却毫不差于凡世的疆土与权位之争。

    而对于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牺牲一个普通氏族的女子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苍何剑眉拢起,凤目中已经有了些许愠怒,他将手中的信笺燃作了灰烬走到玉和身边抓住她的手腕迫使玉和转过头来。

    他直看入她的眼,带着湿气的眼中“他不值得你为他哭!”苍何沉怒道,他手上因一种莫名的嫉妒用了力道,玉和白皙的手臂上已经浮起了红痕。

    “你不要管,你只是局外人。”玉和皱着眉撇过头去闭目道。

    苍何霎时觉得自己就如爱管闲事的市井妇人一样多事,倒是他自作多情了,他放开了她,带着怒气的出了封露台,路上的小侍娥从未见过自家仙君这样黑沉着脸过,刚想问却见人径直往灵毓阁外走,走到门边时竟一拳打在了那一尺厚的朱门上,吓的那侍娥噤了声。次日灵毓阁的那扇朱门便换了。

    钟山雪

    嫫母氏君主五百岁就相当于凡间女子的二八年华是谓长成,玉和已经四百岁了,距承袭君位倒还有一百年。但国还不可一日无主,更何况一个天界氏族,自然也不可以群龙无主。

    先前皆由玉和的父亲代为主持氏族之事,但嫫母氏以女为尊一男子等么能长久主持氏族大事,所以族中之事还是大部分的往玉和身上压了,玉和也不想理那些繁冗的事,总是躲开每天前来回禀族中事务的吏工。

    玉和自己在梅枝花  径间穿行,寻找着自己埋下的酒坛,“玉和?”苍何的声音兀然自背后传来,玉和猛然转过头去,见苍何就站在不远处。

    “你在找你藏的鱼?”苍向笑着走过去。

    “啊?”玉和脸上微红只因上次自己对他说的话太过重了,想着事也没反应过来他说什么。

    苍何笑道,“笨,你的酒坛啊。”他给玉和的额头上轻弹了一记。

    玉和这才反应过来,捂着额头忙点头。

    “这梅海,有梅树万株,你这是打算一株株去寻吗?”苍何像是从未与她有过不快一样,如平日那样挑眉问道。

    “我记不得埋在何处了,随缘吧。”玉和叹了口气道,她似乎从出世开始便只是随缘而活,有则缘无则命,她何时能随自己活一次呢……

    玉和半弓着身细看着每株梅下是否有她留下的土垄,苍何也跟着她一同看着,在玉和快泄气时苍何突然开口,“玉和,同我去一个地方罢。”

    玉和抬头看向他,“可吏工在……”

    玉和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苍何拉着便往了钟山外去。

    苍何带玉和入了人世,到时已经是夜色笼罩了,但却有千盏华灯将街照的犹同日中。

    人语声仍旧热闹不休,车水马龙,倩裳华歌的场景一点也不亚于白日,甚至比白日多了几分艳丽的风情。这街道上人很多,各人手中或多或少都有一盏荷花灯。

    “这是哪?”玉和好奇的看着来住的男女,形形色色的人手中皆有那盏大概都长一样的荷花灯。

    “凡世,长安。今天是凡世的中元节,人们都会放水灯,一则普渡孤魂,二则祈求三官解厄。”苍何看着来往的人负手笑道。

    “哦。”玉和点头,眼中已经有欢欣的光芒。

    “我们也去吧。”苍何拉起了玉和的手便去那摊边买了两盏河灯,玉和愣怔着,她与苍何虽然走的比旁人要亲近些但从不会有肢体上的逾越。

    苍何将那盏漂亮的河灯递到了玉和手中,见她呆呆的模样,唇边漾起淡淡的笑意。

    水安渠自南至北贯穿了整个长安,沿经市井坊区,今天有很多人来这河边放水灯,水波映荡着两岸的光影与人声。

    热闹,却反显天地苍凉,玉和看着人们将那灯儿中的烛火点然放入水中,一脸的虔诚,生怕做错了那仙宫便不会赐福一般。

    那灯儿在鳞片样的水波上打着旋儿悠悠地往下漂去,一盏两盏四六盏,最终汇入夜色。

    玉和知三官忙于繁务又怎么会理得这些,最终不过是放灯人白白祈愿,心下生出悲悯,悯众生弱小如米粟。

    可自己即便身为那众生心中的神又如何,还不是一样受妄念之苦,谁又来悲悯她?

    “玉和,写你的祈愿吧。”苍何已经把她拉到了一书郎的摊边,将一只蘸了墨的笔递给她。

    她们将河灯放入水中,看它们变作光点汇入黑暗,“没想到你堂堂苍何仙君竟也信这个。”玉和笑道。

    “我做这事可不代表就信。”苍向低头看着玉和的侧脸道。

    “哦?”玉和带着疑问地看向苍何。

    “不止我,他们都一样,不过一个寄托,哪会较真。托出去的也就抛却了,不恼不忧,这也是凡世智慧。”苍何看向那些放灯的男女。

    玉和笑了,眸里的光晕也闪动同水波。

    玉和接手了嫫母氏的所有事,天界局势也在变化着,白虎部靠着盘结起天界蠢蠢欲动的势力,似乎是在一朝之间便成为了可与天帝相敌的势力,各股势力见势倒戈暗潮汹涌。

    嫫母氏也被当作了这势力成长的祭品,白虎部新君以嫫母氏作交换得到了东夷鹰部的支持,而玉和未接理族中事务这段空档也上他们得以蚕食而入,玉和接手族中之事时也惊于时局,更心痛于凡洄的狠绝。

    最终是苍何助得玉和保住了嫫母氏,但交换的条件却是让玉和嫁于他,为了族人她应下了。

    十里红妆,悠悠祝歌,众神来贺。

    他如愿让她贯上了他的姓氏,可他却很难再看到她对他笑着,清澈的眸中也不愿再映出他。

    白虎部与天帝间如同有一根紧绷的弦,一绷再绷,两极相争,再有韧劲的弦也终有绷断之日,只是它来的太过突然,白虎部先行指戈向了天帝。

    弥须境之战也随之掀起了残酷的血雨腥风,苍何与寒禺身为火神后嗣,出征,自是责无旁贷。

    苍何赴战那天,夕阳残血,如同被血染红了的弥须境一般。

    苍何身着银甲,银冠束发红缨在晚风里如同旌旗一样翻滚在灵毓阁的梅香里。

    玉和一身娥黄大袖轻衫绣绿蕚缠枝腰封,趴在封露台的窗边,绣花鞋被放置一边,她赤足,交  叠了小腿,闲适的将目光放在钟山的附峰山峦间跳跃着。

    她知道苍何来了,却没有回头自顾喝着那刚自梅下挖出的青梅酒,苍何半蹲到了玉和身侧,看着她被夕阳渡了一层晕色的玉颈,再看到她耳侧在风里轻跃着的浮发,“玉和。”苍何唤了她一声,带着别样的情绪。

    玉和顿了顿手上倾杯的动作,转过头去看着苍何。

    她清澈的眸底映出了他,她玉色的脸因酒微微酡红着,微瞌着眼看着他,依旧显的娇憨。而苍何也是痴迷于此。

    苍何抚上了她微烫的脸,粗砺的指腹摩挲着玉和的脸,他低下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他凑到了玉和耳边沉声道“等我回来。”

    玉和一直趴在窗边枕着手臂看着苍何出了灵毓阁直入了梅海,方才收回目光,敛下了眼中莫名的酸涩。

    苍何再次见到玉和却是在她的青帐前,玉和体弱又心事繁重灵体益加亏损,也就卧榻难起了。苍何一战下来还未换去一身杀伐的装戎便直奔灵毓宫,苍何看着榻上面容憔悴的玉和,心同被利戈刺中一般一痛。

    苍何见她要起身忙去扶她,却在扶后皱起了眉,自己一身杀气与血污岂不浊污了她,“无事,就如此罢。”玉和看出了他窘责,笑道。

    “苍何。”玉和双目无神地盯着青帐虚软地唤道。

    “嗯,我在。”苍何揽紧了玉和将下巴掋在了她的发间。

    “放我走罢。”玉和笑道。

    “是为了凡洄?”苍何闭目鼻闻轻触着玉和的发丝问道。

    “是。”玉和别过头道。

    “傻姑娘,只要是你要的我都会给,若你能因此欢欣,便那样办罢。”苍何沉着声语气平稳,手下搂着玉和腰身的力道却不安的紧了紧。

    钟山近来竟同凡世般有些秋意朦胧,像一层纱一般笼罩着钟山,让人难看清这天气的心。

    那卧房中的朱窗未合上,凉意侵体玉和下意识的往身后的人偎了偎,她迷茫的看着那青帐,何时起她已经看不清自己的心了?

    玉和回了嫫母氏,嫫母氏亦破例让玉和承了王母之位,弥须境之战白虎部显然居了劣势,而天帝也是步步紧逼。

    凡洄终还是去寻了玉和,希望能得到她族中承袭上古的阵术的相助。

    玉和应下了,当日启阵时一阵可抵千军之势令天帝胆慑,有了妥协之意。

    而那上古之阵一起岂有中止之理,那天帝之女凤漪一柄灵扇风浊竟破得第一阵休门,玉和驱得了其他七阵开,却在那凤涟跌倒时,她背后竟被人暗袭,一短匕刺入了身体,痛彻骸骨,却不仅仅因利刃穿体,更因刺他之人是凡洄。

    玉和本就是以身祭阵,她便是阵眼。

    她自空中坠下阵势也如烟散去,凡洄脸上全是担忧,掠身去接住了凤涟,口中直念着,“阿涟,怎么会是你……”

    阵前苍何赤红了目,见玉和坠下时,他抛下了军队往玉和坠下的地方寻去却被寒禺强行拦下了。

    苍何找到玉和时,她竟拖着身子回了钟山,钟山竟开始断续着飞起了雪,直至后来竟是毫无顾忌地飞起了鹅毛大雪。

    苍何颤抖着拂去玉和身上的雪,将人紧紧锁入怀中,口中颤音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玉和灵魄散尽,身子已经冰凉,“酒……”苍何眼中酸涩凑近了听,“从来只留……你……”玉和再没了生气,清澈的瞳眸失去了光彩,放大的瞳孔昭示着她的不舍,而她眸中映出的人仅一个他而已。

    苍何哭了,哭的如孩童,伏在她的项颈间,只期望那冰凉的身子可以再温暖起来。

    他苍何只要一个玉和,而命数就是如此不晓情理……

    玉和殒命后,凡洄交权以求赦罪,天帝亦妥协了,天界便宁静了。

    静的像一些人从未来过,一些事从未发生一样……

    尾声

    曾玄天帝三千年,距弥须境之战三百年,白虎部君主被苍何刺死,寒禺上神在钟山亲自对苍何仙君施行兵解之刑,仙官几笔写下只言片语,一切的痛苦就都被翻作了书卷上的尘……

    苍何倒在雪地中,血浸红了纯白的雪,像极了她嫁他时艳丽的衮金绣凤嫁衣,“玉和,你等久了罢……”

    青坛翻倒,一地酒香,像她娇憨的模样一般美好……

    钟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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