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

作者: 佐撰 | 来源:发表于2022-02-11 02:01 被阅读0次

    北京出版社出版于2002年开始陆续出版了《大家小书》系列丛书。《大家小书》这个名字,取义于“大家写给大家看的小书”,意即学问大家写给普罗大众的书,书的篇幅虽小,内容与学识却并不轻。

    《中国文学欣赏举隅》是其中一本。作者傅庚生是中国古典文学学者,尤精于唐文学,建国后更专注于杜甫作品研究。这本《中国文学欣赏举隅》初版于1943年,是傅先生的第一本书,也是中国古典文学批评与鉴赏名著。

    本书按文学感情、文学想象、文学理性和文学形式四个方面分26章讲解中国古典文学批评欣赏。每一章探讨两个相关联的主题。

    虽然这本书的介绍里强调“运用西洋文学批评理论运用于古典文学中”,但总体来说,傅先生的欣赏情味还是传统的。

    首先,书中文学批评所用的词语都是传统的。如第一章“精研与达诂”的“达诂”二字;第八章的“脉注与绮交”、第十五章的“渊雅与峻切”、第十八章的“雅郑与淳漓”,这些词显然都不是普罗大众能一眼看懂的;即使是如第十六章“自然与藻饰”、第十七章“真色与丹青”,这种也大有意思仿佛懂,但到底还是说不清的模糊感。傅先生在第一章叫”精研“时就批驳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文学批评理论,但自己这本书的很多用语却读起来让人陷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中。

    其次,书中所有引用的评论都出自中国传统文学评论著作,如《诗论》、《诗品》、《随园诗话》、《词苑丛谈》、《人间词话》等等等等,并不见运用西洋的文学批评理论。

    不过本书胜在傅先生不但对文学本身有自己独到的看点,对传统评论也有自己的看法,对有心学习中国古典文学审美志趣的人来说,非常值得学习和借鉴。

    只是书名中的“文学”二字有待商榷。虽然傅先生在书中也提到了少量的古文、元曲、小说,但从全书总体量上看,九成以上的内容只是批评”诗“与”词“这两种文学形式,如果改成《中国诗词欣赏举隅》倒更切题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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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庚生先生说李璟《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全词在写一个“残”字,叶残、秋残、梦残、曲残,总之是残年之人对残景。果然如此。

    据说黄庭坚把张志和的《渔歌子》改成《浣溪沙》:“西塞山边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自以为所添皆是妙笔,对原词颇有增益。但被傅庚生先生比喻成所添不过是树瘤。

    后来黄又作:

    “新妇矶头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惊鱼错认月沉钩。 青箬笠前无限事,绿簑衣底一时休。斜风细雨转船头。”

    上阕化自王观的《卜算子》“眼是水波横,眉是山峰聚”,用眉黛眼波喻山水,下阕仍然是化自张志和的《渔歌子》,全词借以表达渔父寄情清山丽水之意。结果被东坡笑话说:又是新妇矶又是女儿浦的,你这个渔父也太骚气(东坡原词是“澜浪”)了。

    可见,大作家如黄坚庭也有手瞎眼瞎心瞎的时候。

    傅庚生先生在《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中批评秦观的《满庭芳·山抹微云》一词情景不匀称,一时“缠绵悱恻”一时“豪迈怆凉”,“二者犬牙相错于一词中,终有扞格牴牾之处”。但我倒是喜欢这种有柔有刚顿措有致的口感。

    傅先生又批评陈与义的《临江仙》上半阕“景幽美而情疏快”,而下半阕才力不足,无法做出更深刻的伤逝词句来翻转,只好借“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这种“近道之语”来应付。傅先生的理由是,如果真的悟道,就不必有伤逝之情。这个说法我不能苟同。这结句并非悟道,而是劫后余生,心惊处道无可道,只好顾左右而言它罢了。

    当年看《左传》时,专门给后世以息夫人为题的诗排了个序:

    厚道的:莫以今日宠,宁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BY唐 王维

    还算厚道的:楚宫慵扫黛眉新,只是无言对暮春。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BY清 邓汉仪

    不厚道的: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几度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BY 唐 杜牧

    最不厚道的:人生一死谈何易,看得分明胜丈夫。闻得息姬归楚日,下楼还要侍儿扶。 BY 清 袁枚

    没想到这个排序居然跟傅庚生先生的排序完全一致呢。傅先生评袁枚的诗说:“则尖刻薄漓之至,生二千载之下,乃以文字冷嘲一介生时蒙辱,死后赍恨之妇人,真乡曲之儇子也。”只是呢,傅先生你这么说袁枚,也是相当“尖刻薄漓”呢。

    整本《中国文学欣赏举隅》,傅庚生先生对别的诗词评家的观点都有反对有赞同,中正得很。只有对袁枚,从头到尾,全方位多角度地diss,说他入了魔道,操行败落,只靠小聪明。竟是纯反面教材,一句好话都没有。好不容易在“巧拙与刚柔”一章首肯《随园诗话》的一段关于“工拙”的评议,紧跟着一句就又损袁枚道理都懂,自己写的诗就不行。傅先生对袁枚的不屑明显是人格方面的,而且几乎到了因人废言的程度,不知道背后有没有什么有趣的八卦。

    与对袁枚的态度正相反,傅庚生先生对陶渊明是只有夸没有贬,在傅先生书里,陶的诗没有一句败笔,陶的品质更是无可挑剔。

    其实呢,袁枚也是不愿意受官场的浊气辞官退隐,寄情山水林园,陶渊明也是辞官退隐,寄情田园,所差的,是袁枚颇有经营头脑,退隐后的生活富庶享乐,而陶渊明头铁硬刚,退隐生活穷困潦倒。自然袁枚的诗才不及陶渊明太多,但傅先生似乎也是太过厚此薄彼了。

    傅庚生先生讲诗词要剪裁得当,含蓄深永,不必把话说尽。可有些词“调未完而意己尽”,如温庭筠《梦江南·梳洗罢》,其实最后一句“肠断白苹洲”不要也可,实为画蛇添足。

    又讲曹植的七步诗历来有四句和六句两个版本,世人常以七步诗那么着急,应该是四句为正宗,其实六句“缓缓由作羹漉豉叙起,蓄蕴便厚”,才是好诗,删成四句才是既失了含蓄,又剪裁不当。

    傅先生说得有道理。

    傅庚生先生评刘禹锡“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两句诗说“识浅而度狭”,就是见识浅,气量狭小,所以招致再度被贬。刘禹锡这种说大实话被贬也无悔,还偏要写《陋室铭》气死小人的人,居然会得“识浅度狭”的评价,怕是在傅先生心里,只有佛祖神仙才能够得上“识深度阔”吧。傅先生莫不是认为以刘禹锡的正气,不写这两句诗就真的能在小人手下多活几集?

    又评白居易《母别子》“写怨刺濒与恶毒,了无余蕴”。作品中的女人,丈夫立功高升得赐美人,便喜新厌旧要把她赶走,使她与两个幼子生离死别,于是她劝新人不要得意,小心男人再立新功,到时把你也一脚踹掉。这也能算恶毒,傅先生真大丈夫,于母子连心的“小情小意”过于疏忽了吧。我倒觉得还是千年前的白居易还更懂人味一些。接着傅先生又引用另一篇弃妇作品,赞人家被抛弃也仍然情深,不像白居易的《母别子》“有恨无情”。唉唉,到底是上世纪男人的视角,对女人的要求就是什么苦都能吃得,但对男人要一心一意地深情。也难怪傅先生那么推崇《浮生六记》并在书里一再引用了。

    宋张禹诗《蚕妇》:“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傅庚生先生评说:“吟哦之余,终嫌微有矫情之旨气,知浑然之仁不可以强几矣”。

    细品,傅先生所言极是。社会中上层人士对底层穷苦人的同情以及对社会不公的反省与批评值得称道,但假冒下层妇女的心思与口气到底还是假冒不来。

    谢灵运《登池上楼》最自得的一句是“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说“此语盖有神助”。而我,因为呆在家里闲得长毛,倒对“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这句感触颇深。

    北宋人魏泰写了一部记录时人轶事的书叫《东轩笔录》。里面有一段文人的矫情与口业。

    程师孟在洪州做知府时,修了一个静堂。喜欢得不要不要的。特特地搞了块石,刻了自己的一联小诗立在静堂门口。诗曰:“每日更忙须一到,夜深长是点灯来”。李元规评说是如厕诗(原词是“登溷之诗”)。李的嘴是真损,但程也的确矫情,文采又差,是文人版的丑人多做怪。

    刘克庄也是豪放派。但用典比稼轩还猛,笔力又实在差得远,内容还缺乏新意。《中国文学欣赏举隅》里说,张叔夏评刘克庄是“后村(刘克庄的号)别调,大抵直致近俗,乃效稼轩而不及者”。傅庚生先生也嫌刘克庄《沁园春》那句“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真是“词俚而意俭”,又土又没营养。我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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