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无忧镇异事

作者: 人可_ | 来源:发表于2023-10-31 00:14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 之【五感丧失】


    无忧镇原来是个岛,在海湾里漂了几万年,终于因为海口经年累月的泥沙淤积,堆出一条烂泥路,人和牲畜踩踩,结实了,慢慢又铺成了砂石路,还竖上了路灯。这下子算是正式和陆地连到了一起,要是从高空俯瞰,岛与主陆,弯弯曲曲连根绳,像极了小孩手上牵只气球,喜气盈盈的。要是站在陆地上观岛,如同看一块拔地而起的巨石,石间林木葱郁,鸥鸟环飞,也是一番祥和的景象。可要讲起祥和之下的怪异的事情,倒也能说说。

    01.

    那年,为了修路这件事,镇长在山顶的岛民广场上拉了彩旗,支了椅子,邀了邻里,他扯着嗓子、红着脸盘准备把这项计划广而告之,可席间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跳出来反对,大多数岛民心里也窝着一把火。“外面的人进来了还怎么保障岛民的权益!”“听说他们都好吃懒做!这是给强盗开门,会带来厄运的!”镇长挥了挥双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可显然无济于事。他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一只大喇叭,“乡亲们,这也不是我突发奇想的,你们看,老天爷先给水里堆了条烂泥路,踩吧踩吧,就结实了。”他双手一摊,肩膀像耸起的小山丘,一脸无奈。

    说着说着,天色一沉,空中竟飘起了雨滴,一滴一滴地砸在人们的头顶、手背和小腿肚上。要是放在平日里,这点蒙蒙细雨对这一帮天天下海的老水手来说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水花。现在倒好,成了利剑,成了长矛,通通往镇长那里飞去,“看吧,天都落雨了,肯定不是好主意!”“还是散了吧,不吉利!”人群里又吵嚷开来。镇长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该不该下来。

    这时候,有个小个子身影慢悠悠地踱到人群前面,坐前面的人看到了便立刻闭了嘴,后面的人还不知所以,起身,伸长了脖颈往前张望,看到了也赶忙噤了声。这不是郝仁先生嘛!

    说起无忧岛上鼎鼎大名的人,郝仁先生自是数一数二。他在神经科学领域颇有建树,喜欢整天窝在实验室里捣鼓,实验室旁边还有个小型药厂,挂名“郝仁医药”,是直接把科技转化成了生产力。虽然渔民们也答不上来什么是所谓的“神经科学”,可每每谈起郝仁,各个都竖起因长期日晒而黝黑的大拇指,张开缺失了几颗牙的嘴巴,“是个好人!”“没有他,怕是无忧岛就不再无忧了!”归根结底,还是郝仁带着大家规避了岛上的几场病害,也因此树立起了光辉的形象。

    镇长见状,赶忙递上大喇叭。郝仁摆摆手,他个头不高,身板薄,肤色纤白,头发也斑白,完全没有讨海人身上那股硬朗劲儿。“郝先生说什么来着?”后座的人侧着耳朵,时不时还敲击着前座的人的肩膀。“郝先生说,建路是好事,能把岛上的产品外销,能吸引外部投资,能拉动经济。”前座的人时不时地扭头,冒几句话。远远地,看着郝仁上下张合的嘴唇终于停住了,人群鸦雀无声,大家都在心里默默消化着一些新词,啥是投资,啥是经济。

    说来也巧,郝仁这儿刚停,稀稀拉拉的雨也停了,天际间拉出一道彩虹。不一会儿,大彩虹下面又来了一道小的,人群里都在伸手指指点点,议论这双彩虹的奇观。镇长赶忙趁热打铁,大喇叭搁在山羊胡上面,神采奕奕地喊着,“乡亲们,郝先生都说了,那肯定就没错了!咱们就先干起来吧!”

    人群里传来了孤零零的掌声,是来自最后一排的阿飞,大家都掉过脸来看他,困惑的、不解的、狐疑的。总之,阿飞没看到一张笑脸,他下意识地朝大家哈了哈腰,手上的动作也僵住了。

    郝仁从岛民集会离开后,径直去往实验室。实验室就建在岛民广场的不远处,可要从建筑风格来说,在全岛又定是独树一帜。岛上民居多以棕红色砖石结构的方楼为主,斜顶,配木推窗,而郝仁的实验室是座圆楼,上白漆,墙身窗少,但房顶是个玻璃圆锥体。据说可以通过房顶来实现大直径采光,当然,也有人说,窗少是为了防止科研成果泄露。

    郝仁本没想要掺和到修路这件事情上来,是镇长找的他。镇长答应从修路款项中拨一部分给他做科研经费,前提条件就是借助他的号召力让这次基建工作顺利进行。郝仁最近正为神经细胞的再生性问题而苦恼,嗅觉神经元因为直接暴露在空气中,似乎具有了比其它包裹在大脑内部的神经元更强大的再生能力。小鼠实验如今刚好处于拉力赛的冲刺阶段,有大量材耗,足够的资金支持无疑是一颗定心丸。每当夜深人静,郝仁静坐在被黑暗笼罩的实验室里,天空中有浮云游走,银色的月光时不时从圆锥玻璃顶里洒进来,照着笼子里那群活跃的小鼠。几经思虑,郝仁接受了镇长的提议。

    02.

    说起岛民集会上那个鼓掌的阿飞,他也是岛上的苦命孩子。他在家中排行老五,是老幺,上面有两兄两姐。就像岛上大多数人那样,他父亲以捕鱼为业,母亲料理家务,日子本来过得其乐融融。

    父亲渔船倾覆的那天好像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夜里,阿飞突然被雷声惊醒,窗外像掉芸豆似的霹雳吧啦响个不停。雨水在海岛上过于常见,阿飞翻了个身,并没有在意。可朦朦胧胧中,梦境的一个片段在脑海中灵光闪现。梦中,父亲和两兄长在渔船上与一只巨兽搏斗,父亲手持木桨,试图敲击它橘色的眼睛,而兄长们合力拉网,想勾住它带刺的双脚。可巨兽尾翼颀长,如同长鞭,能挥善舞,一把就掀翻了渔船,咕噜咕噜,有重物入水的沉闷声。阿飞一下没了睡意,撑把雨伞,套上胶鞋,就往码头跑。家中那只渔船果然没有停在船坞,他踮起脚尖,面向大海,试图寻找天幕之下海面之上摇曳的点点光亮,可急雨模糊了视线,黑黢黢的分不出是天还是海。他索性爬到一块礁石上,坐着等着,等到雨停,东边的海面有金色的光芒穿透云层,太阳升起,人声喧嚣,可就是没等到家里那艘渔船驶进船坞。他拍了拍屁股,把胶鞋里的水倒了倒,往家走去。

    阿飞家没了主心骨,两个姐姐都已嫁做人妇,嫂嫂们又寻思着另谋出路,于是,就剩下阿飞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帮着把家里剩下的那艘旧渔船修补了一番,又重新织了网,准备送阿飞下海捕鱼。彼时阿飞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可因为从小体弱多病,体格比同龄人羸瘦了不少。他本想先到叔叔伯伯的船上历练一下,可不成想都被婉言相拒了,说是他年纪尚小,大概更是怕被穷亲戚粘上了,无论人情还是道义上,甩也甩不掉。

    每天晚饭一过,母亲就开始焦躁不安,她时不时跑到田头上看天,要是月朗星稀,她绷紧的神经就会放松些。要是浮云游走,就如同给她上了紧箍咒,絮絮叨叨地不让阿飞下海。

    老实说,阿飞心里也有疙瘩,一漂在水上,周围船只微弱的萤火总让他想到巨兽橘色的瞳孔,他水性一般,虽说早年间也和父亲兄长一起下过海,可那时不过是小打小闹,螃蟹张开的螯好像还钳着笑意,鱼网撞击的哗哗声仿佛是一首踢踏舞曲。现在,一旦营生的重担压在了自己的肩上,抓起甲板上离水跳跃的鱼儿就不再是项娱乐活动。

    阿飞捕鱼收获有限,母亲只好又开了两垦菜畦,揽了些补鞋的生意,日子才勉强维持。有时,阿飞也壮着胆子去海域上的“禁区”撒上几网,所谓“禁区”,其实是岛上大人物的自留地,海货丰富,肥硕鲜美。后来被发现了,大人物们便极力阻挠岛民们购买阿飞家的货物,市集上人头攒动,可阿飞的摊位门可罗雀,他半蹲着,就看到往来的双腿,却没人驻足。这下子一来,日子又变成了勒紧的裤腰带,紧紧凑凑。

    所以那天当郝先生提出要修路,要把商品外销的时候,阿飞立刻来了精神,“是啊,岛上卖不动,卖给外人不就行了!”他暗戳戳地想道,最后甚至还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03.

    从无忧岛到陆地不过一百米左右,有了烂泥路的基础,砂石路修起来也快,工程队哼哧了半个月就初见雏形,后续工作还要把围栏装好、路灯竖起。

    要说通路之后的几大事件,被众口相传嚼来嚼去的也就这几个。

    一是阿飞的离经叛道又多了一条,讨了个岛外老婆燕子。燕子是岛外小餐馆的洗碗工,从小无父无母,也不知道是几经转手,十来岁的时候落到了“海味鲜”这家小店,就一直在后厨呆着。燕子生来个头小,可经年累月的苦活重活倒也把她磨得结实。经过青春期发育后,整个人立刻膨了起来,胸脯变得鼓囊囊的,臀部也曲线有致,前一年的衣服像缩了水似的挂在身上,但凡弯个腰、举个手的,总泄一点春光。她害羞地遮着盖着,黝黑的脸上竟也染了点少女的绯红。

    “海味鲜”离无忧岛不远,正是阿飞盘算的“商品外销”的第一站。那天,他牵着驴车,车上装了些母亲种的蔬菜和海里捕到的鲜鱼,第一次踩在刚修好的砂石路上。路算是平整,可心里还是忐忑。阿飞缩着脖子,连看也不敢看一眼身后矗立于海面的无忧岛,那神色简直就像岛上旧城墙的竖缝里随时会射出十字弓箭。他把驴车停在小餐馆门口,挑了几样菜品就往后厨去。后厨的厨娘倒是爽快,看菜色不错,价格也合理,便通通要了。临走前,阿飞瞥到后厨水池边还站着一姑娘,虽说是背影对着他,但背影也生得妩媚,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阿飞往岛外跑得越发得勤,一是生计有了着落,二来也夹杂了些私心,他现在觉得岛外的那条砂石路修得恰到好处,早就忘了身后还有十字弓箭般犀利的眼神。燕子是个机灵人,来来往往没几次,就吃透了阿飞的心思。一天趁阿飞送完货了还在后厨踟蹰,她迈着小步来到他面前,阿飞见状,脸颊通红,张口结舌,倒是燕子先开了口,“你也算是个勤快人了,我无父无母,也就图个安稳日子,你回去问问你母亲,她也同意,我就跟了你。”阿飞顿觉喜从天降,拔腿就往门口跑去,险些被门槛绊倒,踉跄之际还不忘回头给燕子打手势,“哎哎,燕子你等等我!”

    把燕子领回无忧岛那天,阿飞牵了他的驴车,驴脖子上系着红布巾,车上铺了块大红布,燕子喜气洋洋地坐在上面,俩人一同沿着那条无人的砂石路往无忧岛走去。从旧城墙缝隙里探出的眼睛呀,有好奇、有嫉妒、有愤慨,总之议论纷纷。

    如果说这第一件事还给了岛民些口舌之乐,那第二件怕是只有恐慌了,那就是岛民们一个接一个地病倒了。

    病起得不急,起初只是嗅觉丧失,闻不到早市上的鱼腥味了,也闻不到茅厕的粪便味了,没人太放在心上,毕竟眼睛能看,耳朵也能听,就像感冒塞鼻子了,用嘴呼吸不就完事了。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岛民们这才发现原来生病的不是个例,而且战线拉得长,个把月后也不见好转。时间一久,人也乏了,躁气无处发泄,就演化成了早市上的斗殴事件。嗅觉不灵的两方人就一条究竟是否有腥臭味的草鱼大打出手,卖方声称绝对是新鲜捕捞,而买方说鱼鳃粘连,一闻估计就是鱼腥味。卖方一把夺过,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说没有!反而又受到买方讥笑,说你这是得了岛上的公共病吧,嗅觉不灵!一记拳头挥了过来,直击腮帮,哎哟!一飞腿又踢到了肚子上,打人啦!可怜的草鱼呀,从水草丰美的水底被兜了上来,被迫离家,缺水而死,现在又被狠狠地摔在地上,泛白的眼珠子无望地瞪着天空。

    在早市对面小餐馆吃早点的郝仁目睹了一切,他伸出筷子尖在醋碟里又蘸了几下,放嘴里唆了唆,这才搁下。这景象倒是似曾相识,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由近海水草的萃取液制得的喷雾试剂,喷在小鼠笼子底部的干草垫上,长期吸入后,小鼠们便会出现嗅觉钝挫。要知道这些习惯于夜间出没又视力极差的小东西们,性情本温顺腼腆,可一旦没了“闻”的能力,寻食不得,寻偶不得,竟也变得十分暴躁。郝仁想到那些夜晚,他独坐在月光清冷的实验室里,旁边笼子里的小鼠正在厮打,那架势像极了人类干仗,揪住对方的耳朵,狠狠啃下脖颈间的毛发,他看着它们鲜红的眼睛,恍惚之间,忘记了这是它们天生的颜色,竟错愕地以为是杀红了眼。郝仁回过神来,招呼老板结了账。伸手时袖口处不经意露出一条红绳,他赶忙掖掖好。他绕过早市上的满地狼藉,往实验室走去。

    04.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的消息,阿飞一家并没有受嗅觉失常的影响,顿时,一股厌气在岛民中升腾而起。

    一天清晨,阿飞和燕子照例拉着驴车去给“海味鲜”送货。路过早市的时候,人们都在指指点点,说是小声嘀咕倒不如说是公开议论,那感觉就好像丢失的不是嗅觉而是听觉一般,要扯开嗓门生怕别人听不见。

    “听说了没,就他家没事,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猫腻?”

    “啊?难不成是岛外那女人弄进来的?”

    “我早就说修路不是好事,看吧,这下子不知道钱赚不赚得到,反正妖女倒是先进来了,瞧她走路那搔首弄姿的样子。”

    “哎,阿飞也真是鬼迷心窍了吧。”

    阿飞和燕子都听到了,这些像尖刀般的诋毁穿透鼓膜,直击心房。燕子往阿飞身边靠了靠,阿飞伸手勾住她的肩膀,他想回头啐他们一口,但燕子拉住了他的衣襟,轻轻摇摇头。于是,两个人目不斜视,紧紧盯着砂石路面,好像上面随时会蹦出碎石块,把他们两人绊倒。

    在全岛无药可医的情况下,言语上的污秽很快又升级为行为上的暴力。阿飞家的外墙被涂上了大粪,隐隐约约抹成一个“燕”字。他气急败坏地把邻里问了个遍,应门后都是淡漠的脸孔,都说没看到人,也没闻着味儿。没过几天,好像又有人盯上了自家的毛驴,那牲畜突然上吐下泻,独自卧在草棚里,焉头耷脑,没了神采。阿飞的母亲上了年纪,变得像当初阿飞独自下海时那样神经质,她干脆在田头支了张小凳,时刻呆坐着,说是要看着守着,别让给田里也下了药。燕子倒是表现得坚强,下海捕鱼、烧柴做饭这些都丝毫没受影响,见人也笑脸相迎,可总是热脸贴了冷屁股。房门一闭,她整个人顿时松散了下来,依在阿飞胸口嘤嘤垂泣,他们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自家没有染上这怪病。

    一天晚上,待窗外灯光都熄了,人声也隐去了,燕子神色慌张地把阿飞拉到床头,小声耳语,阿飞一听,脸色苍白,赶忙伸手捂住燕子的嘴,“这可不能瞎说的。”燕子的语气倒十分笃定,“真是我亲眼所见,他给每个人发了一只小瓶,说是喷洒就能保持果蔬鱼类新鲜。大概是没见过我,他就没上来搭话。”阿飞严肃地摇摇头,“不会的,你不了解我们无忧岛以前的事,郝先生也许看起来怪诞,但他救人于水火,是我们全岛的大恩人。”燕子不再争辩,只是叹了口气,阿飞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明天我就去找郝先生。”

    05.

    郝先生的实验室门口早已日夜排起长龙,都是来求医问药的岛民们,郝仁通过墙上狭窄的长窗看到外面人头攒动,他不得不时常从门里出去,挥挥手让他们先回去,承诺药物已经在研发中了,需要再静待几日。

    夜晚时分的无忧岛已然进入梦乡,天很阴,雾很沉,几乎没有透进来一丝光,郝仁在黑暗中盯着笼中的小鼠,随手扔了几粒烤花生米进去,它们机警地摇着脑袋,很快,新换的干草垫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郝仁看不真切,但没有撕咬声,也没有落败者的呻吟,他猜它们顺利找到了食物。郝仁努力回想初次使用喷雾试剂的时间,大约在一个半月之前,他满意地点点头。突然,一串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郝仁来到门口,路灯微弱的光芒下立着一个人影,好像是岛民,但叫不上名字,他把门拉开一条缝。

    “郝先生,我是阿飞,就住山脚下靠海的那条街,请您帮帮我们。”阿飞并没有看到应门人,但心情焦急,话便脱口而出。

    听到“阿飞”这个名字,郝仁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与阿飞平日里并无来往,但也听说他娶了一位岛外的女人。郝仁把门拉开,用后背抵着,“如果是问治疗嗅觉不灵的药的话,我和大家都说过了,还要再等等,但就快好了。”

    看到了郝先生苍白的脸,阿飞有些激动,“郝先生,奇怪的是我们一家人都没染上这病。”他顿了顿,“所以大家都怀疑我们,尤其是我家燕子,受尽言语侮辱。您一定要在岛民面前为她澄清,她可不是什么妖女啊。”

    “你们都没有对吗?”郝仁的嗓音很低,眼神飘忽,像是从梦境深处醒来,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我知道了,这样吧,你能给我运几桶海水过来吗?”

    阿飞一脸疑惑,但又随即满怀感恩地点头答应,“这还不简单,明早我下海就带些回来,要多少有多少。”

    郝仁回到空无一人的实验室,坐下,阿飞的话像空谷里的回音,遥远却反复,“我家燕子…燕子…”,“为她澄清…澄清…”。六十年前,父亲驾船在岛外浅海中捕鱼时,救了一位溺水的女孩,她的名字里恰巧也带一个“燕”字,于是她被父亲形容成“落水的海燕”,而在岛民嘴里,她是“失足的海妖”,这是他的母亲。在父亲意外身亡之后,所有的庇护瞬间土崩瓦解,无尽的羞辱和取笑并不因为他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而减弱毫厘,反而成了他心头上的一片黑云,压得他日夜难以喘息。终于,经不住亲戚朋友的游说,他狠心像是要斩断因果关系那般地亲手把母亲推向刑架。在众岛民的叫好中,她的头渐渐垂下,眼神变得黯淡,他们呼他为英雄!然后他们把她推上小船,发放海域,这一叶扁舟随着波浪浮沉,直至不见踪影。郝仁闭上了眼睛,刚才阿飞急切的模样又出现在脑海里,他说什么来着,“我家燕子”,“为她澄清”,为什么他能做到呢?而当年的自己却选了一条与之相反的路呢?是因为众人愚昧而清醒的人只有佯装同类才能苟延残喘下去吗?郝仁摸到了手腕上的红绳,那是她的船被推离海岸时,她使劲扔到岸上的,他把它踩在脚底,众人离去后才拾起。郝仁觉得眼角有些潮湿,很多年了,他都没有尝过流进嘴角的那种湿咸味,即便在刑架的现场,他也是别过头去,悄然抹去。现在,他任凭眼泪滑下来,没有擦。

    06.

    就在阿飞来访过的第二天,郝仁看到了实验室门口立着的四桶海水,比说好的两桶还多了一倍。他费劲地把水一桶桶提进来,需要做的不过是简单的过滤。小鼠们还安稳地睡在笼中,昨晚投喂的花生米已不见所踪。它们的嗅觉大概已恢复常态,动物实验接近尾声。关于神经细胞的再生性问题,郝仁也有了大致答案,嗅觉神经元不同于大脑中的其它神经元,被损伤后有再生能力,并且不依赖任何药物辅助。他扒着手指算了算最初发放果蔬保鲜剂的时间,再过几周,就大致符合一个再生周期。他把海水里的大粒杂质去除之后,又分装到小的塑料瓶中。午后,郝仁匆匆下山,一是让镇长通知岛民们针对嗅觉失灵的药物研发已完成,可自行来“郝仁医药”购买,二是前往阿飞燕子家,请他们上山帮忙分发药品。

    “郝仁医药”的门口放了张小木桌,燕子坐在桌边,手上抓了一把小塑料瓶,她身后还有整整一箱的药品,小瓶里面不过是无色透明液体,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阿飞向燕子讲起了四桶海水的事情,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郝先生到底意向何在。不过郝先生交代过他们,一瓶一钱,钱收在旁边的铁盒里。药是外用,点在鼻腔里面,一日三次即可。随后他就转身离开,消失在实验室门口。

    听到药物研发好的消息,岛民们蜂拥而至,可眼见着是阿飞和燕子把门,又踟蹰不前,开始小声议论。“怎么是他俩?不会有什么情况吧?”“哼,这又是假惺惺地要演好人吗?”看着岛民越积越多,黑压压的像团乌云停在天边,而阿飞和燕子焦坐在椅子上,也不知如何是好。郝仁在实验室二楼的窗口目睹了这一切,他打开窗子,朝岛民们招招手,他们这才结伴往阿飞和燕子那儿走去。一边是铜币扔到铁盒里清脆的叮咚声,一边是燕子轻声的叮嘱,一日三次,鼻腔外用。有人轻声道谢,更多的人什么都没说,接过小塑料瓶的时候,脸上混杂着傲气凌人和卑躬屈膝这两种极不搭调的古怪情绪,因为被一位无限羞辱的人突然施予了援手,不难让人感到心理失衡。郝仁在暗处盯着岛民脸上不自然的表情,他感到心满意足。

    药水滴到鼻腔里有股清凉的感觉,好像是海水灌了进来,海风吹了进来。没过几个星期,岛民们竟陆续恢复了嗅觉。

    镇长又在岛民广场拉了彩旗,支了椅子,开起了表彰大会。“这次依旧要感谢我们敬爱的郝先生!这已经不知道是郝先生第几次救我们于水火之中了!郝先生,要不要给大家讲几句?”镇长满脸堆笑地把大喇叭递到坐第一排的郝先生手上,郝仁摆摆手,并不想发言。“好好好!那一切尽在不言中,还请大家多多支持郝先生的科研工作,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镇长豪情万丈,扬手一挥,“我这儿就先给郝先生颁个奖,来来来,把奖状和奖金都送上来!”好像人群中有人想说话,但立刻被如海浪般的掌声给湮灭了。

    随后几天,不断有感谢信和捐款被投递到郝仁的实验室里,郝仁并没有打开阅读,全部丢在角落里。他用手抓了抓笼中小鼠的脊背,又转了转手腕上的红绳,眼睛盯着山下锣鼓喧天的集庆活动,像是自言自语似的,“你们觉得,下次应该搞个什么呢?我的小鼠们。”

    与此同时,阿飞牵着驴车,车板上坐着母亲和燕子,还放着几个包袱。他们逆着鼎沸的人声,朝岛外走去。当踏在那条依旧崭新的砂石路上,燕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塑料瓶,这是她给岛民们发药时,偷藏在身上的。她用劲一抛,小瓶划出一道抛物线,直直入水,似乎连声响都没有发出。太阳即将西沉,他们的影子被拉长,最后完全消失,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注:控制嗅觉的是嗅觉神经细胞,它们是成年人神经系统中少有的具有再生能力的神经细胞,受外界损伤后,能自主恢复,再生周期约为2-3个月。

    岛,©️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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