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春晓

作者: 陈茶暖糕 | 来源:发表于2022-10-15 11:30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四期【


01

“嘎吱”一声,门关上了。

春晓抱着腿靠坐在门边,疏漏的月光从纸糊的窗框里漏进来,地上映出她的影子,只有模糊地一团。

“我和你姐联系好了,她说她那边厂里要人,这两天你收拾一下就去她那吧。”

饭桌上,母亲突然开口,打破了安静的气氛,也在春晓的心里掀起了巨浪。

她姐春环待的工厂春晓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去过,从早到晚手上不停,她坐在流水线的后方,往前看去,只看到密密麻麻的电子零件流下来,就像她们的人生,一眼就能望到头。

她还接触过一个滴热熔胶的岗位,她刚去的时候,手脚十分笨拙,热熔胶经常溅到手上,钻心的疼痛让她对这个东西产生畏惧。

她们那个组的组长是个中年男人,平时总是笑眯眯的,见春晓不熟练,经常会从春晓背后握住她拿胶枪的手指导她动作。

组长的手贴在她手上,那陌生又粗糙的感觉让春晓心里感觉很不舒服,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依然令她十分难受。

春晓扒饭的动作顿住,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她闷声问道:“为什么?”

一切早有预兆,所以她平静极了,没有歇斯底里地哭闹与反抗。

这回是春晓父亲说话:“你弟弟这学期也要上初中了,咱们家实在供不起两个学生。”

春晓坚持:“我会很努力,很节省的,不用花多少钱,你们让我去学校好不好?”

父亲丝毫不为所动:“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反正迟早都是要嫁人的,还不如像你姐那样早点出去打工,也能帮帮家里。”

你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这几年春晓听这话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来自叔叔伯伯的,也有来自左邻右舍的,每听一次她就难受一次,到现在她已经要作呕了。

瞬间没了胃口,她放下碗筷看着父亲,眼中有泪眼神却坚定:“我不会去进厂打工的。”

春晓父亲却被激怒,手重重地拍着桌子,手中的筷子一下就飞了出去,“不进也得进!我和你妈能让你读到高二已经是了不起了,你看看这十里八乡哪户人家的姑娘像你这样读到高中的。”

春晓双眼通红,倔强地看着父亲:“她们是她们,我是我,我就是要读书!”

“你想都别想!明天就给我死去你姐那!”

“我才不要!”春晓浑身发抖,吼完这一句就转身冲回了房间。

春晓将脑袋埋在膝盖中,任凭泪水打湿裤子。她胸中的愤怒化为一道道质问,为什么女孩就不能读书?我这么努力学习,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前三,就因为我是女孩就要给弟弟让路吗?这究竟是什么道理?为什么?只要一年,我就能离开这个贫穷的山村,离开这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为什么他们这么残忍,就这样断送我的未来?

那时的她不明白,爱她的人有千百种方法来爱她,不爱她的人有千百个借口来抛弃她。

巨大的愤怒使她的耳朵嗡嗡作响,质问声在胸膛里久久回响,脑中却想象着自己在工厂里和大姐样坐在流水线上度过一日又一日的时光。

不!不!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活!我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

她在地上蹲了许久,脑中慢慢恢复清明。

她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又去打了水洗漱,然后早早就上床睡了。

02

凌晨四点的时候,春晓醒了。

今晚的月格外明亮,月光照得屋子里十分亮堂。

春晓动作麻利地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

“嘎……”沉重的木大门发出悠长且沉闷的声音,春晓的心高高悬起,生怕将睡梦中的父母惊醒。

她将门掀开一条堪堪能通过的小缝,迅速走了出去。

春晓掩上门,心中有些激动,忍不住小跑了起来。

八月的夜晚也不觉得冷,春晓就这样踩着月光,慢慢往前走着。

窄窄的泥巴路,由于前两天的雨水变得坑坑洼洼,即使春晓小心地避开泥泞,鞋子上也沾了不少泥巴。

出了村,就是宽敞干净的水泥路,春晓的步子也大了起来,一路上断断续续遇见早起干农活的人。

月亮落了下去,太阳悄悄升起,春晓不经意一抬头,撞见天边火红的云霞,仿佛天公遗下的一点朱墨,涂抹着山与水,万物晕染、气象更新。

就这样走了一个多小时,春晓看到了熟悉的地方,那是她的目的地——曙光村。

春晓是来寻他舅舅的,她小时候父母将她送到曙光村外婆这里,她在曙光村住了5年,直到上学前班那年才回到自己家。

这么多年她放假时也经常会来外婆家住,所以同舅舅关系十分亲密,虽然舅舅娶了舅妈,但对她也还是很好。

春晓走进一户红瓦房的人家,进门就喊:“外婆!”

“诶!”外婆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她并没有听出春晓的声音,问:“谁来了?”

春晓见着外婆才算有点笑容,“是我,外婆。”

外婆正在灶门前烧火,见是她,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来握她的手,“这么早你怎么来了?你妈呢?”

“她没来,我自己一个人走来的。”春晓不愿细说,问外婆:“我舅舅呢?”

舅舅还在睡觉,于是春晓帮着外婆烧火做饭,到吃早饭的时候舅舅一家四口才出现在厨房。

春晓按捺着心思,等到吃完早饭帮外婆洗了碗,她才去找舅舅。

舅舅家有两个女孩,一个比春晓小七岁,一个比春晓小十几岁,平时这个时候舅舅是不在家的,今年为了小表妹的三岁生辰宴,他才在家多待了些时间。

舅舅和舅妈带着三岁的小表妹在门口玩,春晓走到他面前,“舅舅,我想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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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上学?你不是在上学吗?开学是不是就高三了?”舅舅心思还在表妹身上,随口答道。

“是开学上高三,可是我爸妈说不让我继续上了。”春晓说着已经有了哭腔。

舅舅这才发觉不对,拍了拍舅妈,让她带小表妹进屋,舅妈冲春晓温柔一笑,带着小表妹进屋了。

宋章华走到春晓身边,拥着春晓的背,关心地问道:“怎么了?他们为什么不让你上学?”

“他们说,晨晓要上初中了,家里供不起两个学生,让我去我姐那个厂打工。”春晓昨夜在父母面前没流的泪水,如今全流在了舅舅面前。

宋章华看着哭得不能自抑的春晓,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你先别哭,你跟舅舅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舅舅,我想读书!我不想沿着我姐的人生轨迹走,那样的日子一眼就能看到头。我想挤过那道窄窄的门,去上大学,去认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春晓眼里染上了太阳的光辉,有些灿烂,有些灼人,“我希望自己能站在更高处,拥有做一个独立自主的人的权利。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只是做我自己。”

“春晓,你能这么想,很好。”宋章华拍拍春晓的肩,往前走去,春晓跟在他身后。

“舅舅当年是考上了大学的,”宋章华这样说,“可是,我却没有上大学。”

这个春晓知道,以前外婆对她念叨过,说是同村的村干部的儿子顶替了舅舅,而且那时候家里也穷,最后以一声长叹结束。

“我当年的那些同学,如今不是在事业单位,就是在大学当老师、教授,不说风光无限,至少与舅舅现在的生活是全然不同的。”

春晓不解:“舅舅,你为什么不去告他?”

宋章华苦笑着摇了摇头,“时过境迁,事过境迁,何必再平添烦恼呢,不如过好当下的日子。”

春晓道:“我不懂。”

十六七岁的少女,倔强而执着,眼里满是疑惑,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喜怒憎恶清晰,恩怨情仇分明。

“舅舅虽比不上当年的那些同学,可是这些年学习了一门手艺,养活一家人也是绰绰有余。舅舅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不同的路,路上遇见的风景不一样,最终到达的目的地也全然不同。”宋章华缓缓道:“只是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要有不屈不挠的心态。只有这样,才能在泥泞里开出美丽的花朵。”

“今天你来找我,也很好。”

春晓走的时候,宋章华将她送到了村口。

“学校要开始补课了吧,你回去了就直接去学校。这些钱你先拿着,回头舅舅去学校看你,再给你办张卡,把学费给你放里面。”

回去的路上,春晓紧紧握着口袋里的钱,就像握住了自己光明灿烂的未来。

2009年8月,春晓不顾父母的阻拦,毅然决然跑去了学校,看着校门横在她与父母之间,看着在门外跳脚咒骂的父亲以及哀呼不幸的母亲,她笑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

04

春晓的高三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看着黑板上大大的倒计时数字,春晓也开始进入焦灼的备战状态。

春晓在县城上一中,从学校到家需要坐一个小时的大巴车,然后走半个小时的路。高一高二的时候,春晓每月一次假期,都会回家帮父母干农活,这一年下半年她没有再踏出过校门,她不想看见父母怨毒的眼神,不想听他们腐烂发臭地羞辱话语。

期间父亲到学校来闹过,想强行把春晓带回家,春晓大声哭喊着求老师救她,她想继续上学。

幸而春晓的班主任,一位四十多岁却已经头发花白的先生来拦住了春晓父亲。

春晓又惊又怕,在班主任的怀里放声大哭。

班主任汪锦程,同时也是春晓的语文老师,他平时教她们《菜根谭》,鼓励她们练字,春晓很喜欢上她的课。

原本这是家事,学校和老师都不愿意管,也觉得没有立场管,但是汪老师却站了出来,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春晓是我的学生,只要她还愿意上学,谁都不能让她走。”

这件事之后,宋章华也打电话给春晓父母,电话里他的声音也难得带了点火气:“知识上的聋,会导致精神上的哑,你们要让春晓也同你们一样吗?”

夫妇俩人不懂他说什么,挂了电话往家走,春晓父亲骂道:“什么聋啊哑的,他这是在骂我?他一个外人凭什么指责我?我才是她爹,她忤逆父母还有理了不成!”

高三的寒假只有十来天,春晓没有回家,她在县里的一家小餐馆里找了个服务员的活。时间虽短,但是每天可以赚到十块钱,而且还包吃,老板看她可怜就让她在餐馆的杂物间里过夜。

就这样挨到正月二十九,老板也要关店回家过年了。

春晓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她走在街上,街边的音响喇叭里唱着刘德华的《恭喜发财》,到处都是喜气洋洋买年货准备过年的人。

她不想回家,但最后还是不得不回家。

春晓到家的时候是下午,母亲和婶婶们在做过年招待客人们的点心,春晓在门口喊了声妈,母亲抬头瞟了她一眼,“你还知道回来,快洗把手来帮忙。”

春晓心里不是滋味,但也松了一口气。

春节在忙碌中过去,父母对于她的回家没有表现意外,也没有过激的举动,或许是因为中国人“大过年的”这句刻进骨子里的教诲,所以对她也格外宽容了些。

大年初二的时候他们去了舅舅家,春晓父亲还记恨上次小舅子责骂他的事,原本是不想去的,但是春晓母亲到底还是想回家看看,最后还是一家人一起去了。

春晓给舅舅拜了年,又向舅舅汇报了学习,舅舅笑着给了她一个厚厚的红包,“春晓同学,祝你金榜题名。”

“谢谢舅舅,我会的!”

开学的时候春晓没和父母打招呼,吃完早饭,她趁父母出门串门的时间,背着书包自己去了学校。

05

日历一天天翻过,转眼就到了高考。

春晓坐在考场的座位上,又一遍检查了自己的考试用品。

两位监考老师走进教室,将手中的试卷发下。

铛、铛铛、铛、铛铛……

广播里的声音提示着这场特殊的成人仪式的开始。

这场考试仿佛一道泾渭分明的线,将千万学子划分两边,一边是懵懂的的孩子,一边是成熟的青年。

这场考试又是一道分水岭,两侧分明是不同的人生。

春晓从考场出来的时候,感觉整个人前所未有的疲惫,她看着刚刚走出的校门,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笑,“这扇门,我终于跨过来了。”

坐在回家的大巴车上,她迷迷糊糊睡着了,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有宽阔明亮的跑道,有青春靓丽的新同学……

车辆颠簸着,春晓的梦又变了,她看见父亲和母亲的脸,他们拉扯着她,不让她去填报大学志愿。

春晓一下惊醒,她让师傅停车,然后匆忙下了车。

她远远地将家甩在身后,调转方向去了舅舅家。

宋章华给春晓家的邻居去了电话,同春晓父母说,让春晓在他家教表妹学习,就不回家了。

春晓父亲连忙道:“要给工钱的吧,多少钱?”

宋章华与他说了个数,他便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

高考出成绩那天,宋章华带春晓去了县城里的网吧,网吧都是心急如焚准备查成绩的人,这导致网吧的网络一度瘫痪。

熬了大半天,总算看到了那三个数字。

春晓捂住嘴让自己不至于尖叫出声,即使是人到中年沉熟稳重的宋章华也忍不住攥紧拳头打着自己的掌心,宋章华朗声道:“不说清华北大,至少其它重点大学都没问题了,春晓好样的!”

春晓挺着自己的小身板让自己不至于被舅舅落在肩上的手拍倒,“谢谢舅舅……”

春晓的志愿是自己填的,没和任何人说。

她选了南方一所离家很远的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村里的时候,整个村都知道李家出了个女大学生。

“老李家的祖坟可真是烧了高香了,出了个女大学生!”

“听说考了六百多分哩,我的个乖乖,老李以后有福啦!”

早前总嘲笑他们没有儿子的邻居,如今一个个眼热奉承起来,李父心里喜滋滋的,只是出口的话却是:“一个女孩子,考的学校再好,将来还不是要嫁人,都是给人家养的,我哪里能沾到她的福气。”

有邻居附和:“也是啊,上大学也要不少学费吧,将来嫁去别人家,还不是便宜了别人。”

于是众人嘘声一片。

只是这些事春晓都不知道了。

火车穿过隧道,春晓靠在出站口临窗的位置,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从黑暗变得明亮,就像她正奔赴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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