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伊的整个身体都在发生着奇妙的变化。脖颈和四肢伸拉弯折成诡异的弧度,皮肤与血肉逐渐被蚕食,露出的森森白骨变成了节肢动物细长的足肢,上面呈现出深褐与漆黑的蜿蜒纹路。脊背上有两团东西正奋力地挣脱束缚,红色的长裙即将被撕裂。
佐伊知道,她即将迎来新生。
“我们只有献出生命,才能得到生命。佐伊,你明白吗?”佐伊从布莱肩上抬起头,看向她那那双乌黑的眼瞳。“布莱,生育也许会夺走我们的生命,难道一定要去做吗?”佐伊问到,“是啊,提洛塔是人类唯一的希望,我们与人类的命运联系紧密。”布莱夫人微笑着回答她,带着和孩童样不谙世事的神态。
“我明白啦,布莱。我的孩子还有一个月就要出生了,我在想着还给他取个什么名字。”佐伊开心地轻抚着隆起的腹部,小巧的手掌玉莹莹的,那是介于少女和孩童间的稚嫩小手。
“佐伊,别说这样的傻话”佐伊手上的动作停滞了,眼中闪过一瞬哀伤“你肚子里的孩子不属于你,他一出生就会被送去塔外。”布莱责备的话语轻声落下。佐伊愣愣地呆了会儿,低下头嗫嚅道:“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
布莱看着佐伊,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明亮漆黑的眼睛中泛出淡淡的泪光:“这么多年过去了,目前发现的还具有生育能力的女孩只有四十人。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谁也不会想让你这样才十三岁的孩子生育……佐伊,这是每一个女孩生第一个孩子时都需要经历的,等以后习惯了,就不会在意了。”佐伊用尽全力绽开一个微笑,再次看向腹部时眼中的柔情已尽数褪去。“谢谢你。”她轻声说道。
一个月后,佐伊的第一个孩子顺利生了下来。从连接佐伊与孩子的脐带被剪断的那一刻,也剪断了佐伊和这个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间的任何联系。孩子很快被清理干净,裹上襁褓,即将被送往塔外的育养所。佐伊注视着像米粒样软白的婴儿,她还没有看清他的脸,甚至不知道孩子的性别。她想让人们把孩子抱得离她近一点,让她好好看看这个自己孕育出的新生命,可她尝试了好几次,卡在喉头的话语被封住了一样。她始终没有忘记布莱的话,这个孩子,是属于全人类的,唯独不属于她。
佐伊呆呆地望着孩子被带走的方向,眼神像死人一样停滞不动。忽然,眼前被遮住了,佐伊感受到这只温软的手上源源不断输送来的热量,眼睛像是被灼痛般不停地流下泪水。“不要怕,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布莱说话从来都是温柔和煦,只是如今多了一丝掩饰不了的悲哀。她将手从佐伊眼睛上移开,轻轻擦拭佐伊脸上的泪水。
“佐伊,快睁开眼!你看窗外有什么!”布莱拍拍佐伊的手,像死水般寂静的气氛被打破,布莱压抑不住地兴奋道:“那是一只……蝴蝶吗!它比我们书上看到的样子还要美!”佐伊惊讶地睁开眼睛,在布莱的示意下看向窗外。天空还和往常般阴沉,浓稠得化不开的黑雾在空中弥漫,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城墙外游荡的丑陋变异种,它们中的多数是人与植物的混合体。以往对窗外景色无比恐惧的佐伊此时死死地盯着,眼中散发出惊喜的光亮。
那是一只歇在窗沿的赤红色蝴蝶,近乎要把人灼伤的赤红仿佛闪着光芒要将黑沉的天空点亮,翩翩翅膀上遍布的条纹神秘而美丽,一个幼小的又鲜活的生命。佐伊想要起身去触碰它,可她现在的身体状态,动一下都很吃力“布莱,你可以打开窗户把它放进来吗?”
“我们不被允许这样做,谁也不知道,这只蝴蝶身上有没有携带病毒。”佐伊得到拒绝后没有再请求,仅仅只是这样看着,其实就已经足够了。“真是不可思议,如今人类尚且如此,像这样弱小的生命居然还在生存着。”布莱微笑着看向佐伊,再一次赞叹道:“它可真美!像是和阿波罗一起从提洛岛诞生的生命!”佐伊由衷地点头,蝴蝶轻盈地煽动翅膀,从窗沿飞走,不一会儿便没了身影。
“佐伊,终有一天,提洛塔会放我们出去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提洛岛看蝴蝶!书上说蝴蝶有好多种类,不知道会不会有比这只更漂亮的呢。”布莱笑盈盈地看着佐伊,雾沉沉的黑眸仿佛在闪闪发亮。
“一个月后,我又要开始生育了吗?”佐伊的眼睛没有挪动,即便窗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吸引她的东西了。布莱兴致勃勃的话语被打断,那对鲜亮眼眸缓缓暗淡:“是的,我知道你一定吃不消,不过……你别担心,我会照顾好你的。等再过几年,他们也许会同意给你多一些的休息时间。”她习惯性将乐观的一面展示给佐伊,这样天真的话语也只会从她口中讲出来。
佐伊的子宫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休养,等到了那天,她又要被注射各种药物,怀孕,妊娠。周而复始,直到她的子宫再也维持不了高强度的生育,为了维持她的生命,提洛塔内的人才会考虑延长她的生育间隔。这些话布莱从没说过,可是塔内每个女人都心知肚明。
无论是佐伊,布莱,还是被提洛塔收养的其他女人,她们的生命都会为人类的未来而牺牲。佐伊忽然再也不想看到这个关押她的地方,逃避似的,闭上了眼睛。
如同苍茫夜色中陡然闪过的一束刺眼白光,佐伊眼皮一颤,猛然惊醒。她睁大眼睛发狠似地支起身子,妊娠过后的剧痛撕心裂肺。佐伊强撑着从产床上爬下来,一路扶着墙,来到了隔壁产房门口。
五年过去,布莱的身体越发不如从前,常年的不间断生育贪婪的啃噬着她的生命,从她身体中诞生的每一个好像都带走了她的一部分血肉,只给她徒留下日益虚弱的躯壳。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了,佐伊忙不迭地向里挪步,却被一人拦住。她诧异地看向那人:“我只是想进去看看布莱,以往不都是可以进去的吗?”她没有得到回答,空气像是被冻结了一样,连同她的心间也散发起寒意。她猛地向前面撞去,那人不敢推开佐伊,只能往一侧退让,以免伤害到她。佐伊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间内,伤口被撕裂,白色裙子被染得血红。
当看到静静躺在床上的布莱时,佐伊忽然笑了起来。与此同时,眼泪从眼眶中不断落下,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像秋风中勉强还挂枝头在的落叶般颤抖。她双手捂住嘴巴,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哑笑声。
“你们本来是可以救她的,她才二十五岁,是不应该死在产床上的。”佐伊转头看着伫立在床边的人们,当她的目光扫到被抱在怀里的婴儿时,她怔怔地望着他:“是啊,一个无法生育的女人,和一个健康的孩子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她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下身传来的疼痛使她更清醒的意识到,布莱死了,死在产床上,死在提洛塔,死在这个禁锢她一生的地方。她为能给人类带来新生命而感到光荣,而她的同类对她的生命视如草芥。绝望的,悲伤的恨意让佐伊恬静的面容充斥痛苦的神色:“人类的愿景就是空中楼阁,你们想保护的一切东西都会被变异种摧毁!我的愿望就是让人类基地覆灭,让你们这些人不得善终!”
佐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抗面前的敌人,血源源不断从腹部流出,在地面上绽出妖冶的花。意识逐渐模糊,即使再有意支撑自己,佐伊仍然抵不过身体的疼痛。在眼前的一片混沌中,佐伊再次看到了当年的那只蝴蝶。它煽动着的赤红的翅膀像是一团灼眼的烈火,仿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波光流转。
可在舞动间,从光与暗的边界中泄出的黏稠漆黑逐渐将它吞噬,身上的光芒流逝,最终与无尽的黑暗融为一体。
再璀璨的事物,也始终逃不过被黑暗撕扯成碎片的命运。如同布莱,她一点点消瘦,一点点憔悴,然后不留痕迹的在萧瑟黑暗中,随着佐伊心中最后的光亮一起逝去。
“佐伊,我们是为人类献出生命,对吗?”清脆俏皮的声音带着稚嫩的纯真,穆琳笑嘻嘻地牵着佐伊的手问道。一阵寂静后,是佐伊坚定的回答:“是的,我们是人类的希望,我们和人类的命运联系紧密。”
“那真是太好了,我这么弱小的人居然能为人类带来贡献。”穆琳笑得很满足,小小的身躯似乎因意识到自己的使命而充满了力量。提洛塔内的女孩们都带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不论是年幼的穆琳,在世的布莱,还是曾经的佐伊。
对于这份天真,佐伊无论如何也会去想保护。“今天难得有空,我们去窗边看看吧。”佐伊微笑着拉起穆琳的手,向窗边走去。佐伊的手掌早已褪去了青涩的幼嫩,星霜荏苒中变得松弛布满皱纹。
这里是提洛塔的最高处,能俯瞰整个城内世界,佐伊将穆琳抱到窗台上。当她们的两双眼睛注视向窗外时,都睁大到了不可思议的弧度。断肢残骸,四处抛洒,鲜血染红了街面。数米高的变异种贪婪的啃噬着人们的血肉,再强大的人类在它们面前都只是一小口打牙祭般微不足道的食物。
佐伊连忙遮住了穆琳的眼睛,以保护的姿态将她紧紧抱住。塔内的警报被触动,杂沓的脚步声响起。身着白衣的工作人员很快推开了房间的门,准备将穆琳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佐伊将怀中颤抖的穆琳交给其中一人,便转身继续凝视着像炼狱般的人间。
“您快和我们一起走吧。”在纷乱带走穆琳的那群人中,一位女子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对佐伊说出了这句话。佐伊有些愣神,但很快露出了微笑:“我不能生育了,早已不在你们的保护范围内。”女子有些焦急道:“可是没有我们的帮助您很难脱险。”
“谢谢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自然有活下去的方法。”佐伊柔和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女子别无他法,只能道一声:“保重”便急匆匆地离开。
佐伊推开窗户,让一直徘徊在窗边的赤红蝴蝶飞进来。它一如从前,那般炽热耀眼,小小的生命如此鲜活,衬得佐伊灰暗的生命越发苍白无力。佐伊像是要抓住最后一线生机般朝蝴蝶伸出手,手指微颤,眼神也在颤抖,甚至有些疯狂。
这是她毕生第一次感受到生命,她不顾一切地死死抓住蝴蝶,任凭它在手中砥砺挣扎,蝴蝶身上尖锐的倒刺划伤了手。蝴蝶死了,在伊佐的手中被折断了羽翼。但它又没死,它的身体成为了佐伊的一部分。
身体的变化还在继续,纤长的触角从佐伊的头颅中抽枝生长,坚硬密集的鳞毛覆盖住全身。赤红的虫翅即将从脊背生出,佐伊恬静的面容中忽然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她将会变成一只庞大又美丽的蝴蝶,疯狂的冲入每个房间,对塔内的所有人进行无差别传染。她本应该为此高兴,自己多年前在手术室许下的诅咒即将实现。
可身体却缓缓移到窗边,从那里下坠。佐伊终于拥抱了她憧憬一生的世界,半虫半人的身体被风裹协。她忽然想到了布莱,穆琳,还有那名陌生的女子。原来是她们将自己推向窗外的。因为这座塔内还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
赤红的虫翅还在生长,或许还可以在她坠地前的那一刻变化完成,带着她飞向更远的地方。佐伊的脑海越来越模糊,一直蛰伏在她身体里的蝴蝶意识即将苏醒。
佐伊什么也不去想了,无论如何,她都迎来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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