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16,由初中的懵懂一脚踏入高中的忙乱。说忙也谈不上,因为对于她来说,整个高中时光,她只做了两件事,学习和暗恋。
初见他是在第一节语文课的课堂上,他手里卷着一本书,缓缓而来,白衫子衬着卡其裤,单单一本语文课本轻轻搁到讲台上,相比于其他第一堂课就一堆辅导书备课本进教室的老师来说,让人顿感一阵轻松自在。白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字——孟葛。起笔有力,收笔利落,刚柔相济。“孟葛。”他说,“不是诸葛。”略带玩笑语气,声音却浑厚的让人神醉。他的声音,同他的字,他的人一样,都如一张被岁月沉淀过的水墨作品,虽年岁悠久,却愈发珍贵。
像是有风迷了眼,像是一片落叶悄无声息的飘到水面,一圈圈的涟漪就这么若无其事的在心里漾开来,除了自己,别人谁也不知。
课间亦慈便去了班主任办公室:“我要当语文课代表。”
班主任似有些不屑,当班干部这种事情,一般都是根据成绩来选的,她中考的成绩,似乎排不上班级前十。但终归,做老师的,多少得顾忌点学生的自尊心。“为什么要当语文课代表?这个班干部的选拔,要看同学的投票和各人成绩而定。”投票是假,成绩才是真。
“我成绩虽算不上顶尖,但我中考作文满分,语文成绩也好。”
班主任随手拿起桌上的成绩单看一眼,张亦慈,果然语文成绩尤其的高,只是数学拖了后腿,故而总成绩排名没进前十。略一思考,“也好,你先试试看吧。”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亦慈匆匆告别班主任回到教室,显得有些惊魂未定,诚然,她这举动有点冲动。
当一名课代表,无非就是帮老师收收作业发发作业,另外本科成绩好一些而已,这都不难,但是,她要做得更好。
第一次将作业本送至他的办公室,只在进门时将他偷瞄一眼,将一塌作业本放下,竟然连一句老师好都忘记出口便匆匆掉头。
“你是我的课代表?”
“是。”
“听你们班主任说,你是自荐的。”
她抬头看他一眼,见他将身子稍稍前倾,清亮的眸子里两个小小的自己,顿时慌了神。“是。”声音微弱的几乎听不见。
“叫什么名字?”
“张亦慈。”她再不敢抬起头来。
“嗯,光这名字,就配当我的课代表。”
她有些恍惚,从此以后,她这语文课代表,当的名副其实,不但自己语文成绩从来没让出过第一名,还连带帮助班里语文跟不上的同学。晨读组织学生背默古文,课外组织学生阅读,提高作文水平,甚至在班里办起了读书漂流,到最后,她这个语文课代表的作用,直接大过了语文老师。第一次期末考试,她们班里的语文平均分甩掉别的班级好几条街。而她,语文是没有悬念的年级第一,而数学,仍然是拖后腿。
她就这样看似轻松的成为了他的宠儿,但他一定不知道,她有多少个夜晚开着小灯,背古文到深夜,读文学作品到深夜,也有时候,想他到深夜。
市里举办作文竞赛,她成为参赛的不二人选,她将初稿递到他手上,他接过,认真看起来,却觉得无一可改之处,这丫头的文笔竟扎实到这个地步,他将文章重新递回到他手上,越发对她刮目相看。“你的文笔已经足够扎实,我胡乱修改反而会误了你最初的立意,还是你自己去改的好,文章需要冷处理,你可以过一段时间再拿出来看看,或许会有其他的想法。”她点头,接过拿在手里,却听见他说:“别耽误了学习。”
“我知道。”
他起身站到她面前,神情虽温和,她却觉得他将她看的一阵紧似一阵,“嗯,数学也很重要,毕竟高考看的是总分,别在数学上吃了亏。”
“我明白的。”
她眨眨眼,他瞧着她忽闪的眸子,竟慌乱的低下头去,这小丫头的眼睛清澈的像一湖春水,将自己鲜明的印在眸子深处,叫人看她的时候,忍不住往那眼里多瞧两眼,瞧着瞧着却又不敢瞧了,仿佛会被勾了魂去,他将眼神偏过去,“你回去吧,过一个星期再将作文拿给我看。”
过一个星期她再次到他的办公室,将作文递给他,他略一皱眉,“你一字未改?”
她心虚,的确一字未改。
他望着她有些慌乱的神情,嘴角上扬“也罢,好文章的确也不是改出来的,一气呵成的才叫才华,就这样吧。”这孩子,除了才华,自信的劲儿也叫人疼爱,却又偏偏不浮夸不娇纵,安安静静的似乎充满了能量。
她笑了,他能理解她。
高三开始有晚自习,所有授课老师轮流坐班,他排在每周三。
晚自习的时候,一些老师总喜欢讲些试卷习题什么的,搞得下面学生要么昏昏欲睡,要么两眼冒火。他从来不,他只是安静的看他的书,或者备他的课。亦慈总是忍不住抬眼去看他,有时安静端坐,写写画画,认真的神情实在耐看,有时累了,便顺势靠在椅子上,懒洋洋的姿态,却并不倦怠,那种慵懒随意的姿态,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他靠在那里,眼光扫到亦慈身上,对上她瞧他的眼,吓得她一个哆嗦,赶紧收回视线,怕他瞧出什么。但一个18岁的小姑娘,哪里懂得隐藏这些情愫,她那迷离的眼神,她那顿时绯红的双颊,她那匆匆忙忙收回视线的姿态,一分不落的尽收入他眼底。
他顿了顿眼神,心里仿佛有些温暖的东西荡漾,却着实吓了自己不轻。他年纪虽也不大,但在这讲台上,也站了多年了,她是他见过的最兰心蕙质的学生,文学功底不用说,一手好字写的洋洋洒洒,作文更是文采出众,立意独到,一副乖巧样子实在叫人忍不住疼爱。只是,他遇上她的时候,还可以把她当一个小女孩,可以疼可以爱的小女孩,如今两年过去,细瞧她似乎长大了。
转眼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模拟考试,三天一小考,七天一大考,考的每个人都焦头烂额。她数学仍旧吃力,她倒不大在意,高考嘛,能考上就行了,也并不一定要考到多好的大学。但她这种总是被数学拖了后腿的状况却急坏了他。
“放学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他在语文课结束的时候走到她课桌前,迎着她抬起的小脸温温和和的告诉她。
“哦。”她迎着他的目光,略显羞涩。
她进去办公室的时候,里面除了他还有数学老师,她顿感不妙,这是摆的什么阵仗?
“今天开始,放学以后数学老师要给你补习数学。”他悠悠的说。
“啊?”她想她还没有到需要专门开小灶补习的地步吧?“我,我自己能学好。”
“你各科成绩都好,唯独数学不够好,这样高考会吃亏。你放心,以后除了数学老师,我也会监督你,陪着你一起补习。”
哦?这还差不多,这使得是美男计么?不过既然有你陪,这小灶开也就开了,亦慈心里得意,不禁嘴角含笑,脸上洋溢的全是美滋滋的神情。
她这神情又再一次尽数落入他眼底,他眼神恍惚了一阵,不知自己是对是错。指着前面的位子让她坐。
“你们孟老师说,你这根好苗子,可不能让数学拖了后腿,以后能考上一个好的大学,肯定也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学生,说的眉飞色舞,一定让我好好将你的数学抓上去。你可给我证明一下,我平时对你的数学,可有关照过,他早同我说过要多多盯着你的数学成绩,我也不是没盯吧?可别叫他以为我说话不算话。”
“啊?哦,有的,数学老师也经常帮我找原因的,他还经常下课的时候帮我分析错题呢,是我自己脑袋不好,又没用心,所以成绩才上不去的。”
“脑袋不好?我怎么不信呢?不用心?你为什么不用心?”她是任意敷衍,他却一副认真的姿态。
两句话问的亦慈一身冷汗,大不了好好学喽。
高考在即,数学老师也没有那么多精力盯着她一个人,倒是每次留了习题就让孟葛盯着,于是亦慈每天放学就再也没有时间去操场上一边散步一边看男生打球了。每天都被困在办公室里做无穷无尽的数学试题。其实她不笨,学得快,这数学成绩,她要是稍一用心也能上去。
但她贪图他的陪伴,他每天陪她坐在办公室里,他看书,她解题,她偷瞄他的时候偶尔会发现他也在看她,于是傻傻一笑,掩盖心里的激动。他起身倒水的时候,总会顺便帮她也倒一杯,绕到她后面,看一看她解的习题。起先亦慈觉得紧张,但后来渐渐习惯,这不像师生,倒更像朋友呢。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绕到她后面看她解题的时候,总能发现她要么简单的计算错了,要么是简单的符号写错了,他就弯下腰指着说,“这个,好像不得这个数吧?”
“啊?又错了。”她吐吐舌头,心里偷笑了一万次。这种小把戏,她屡试不爽,乐此不疲。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欲使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其实他比谁都明白,她不是粗心之人,什么都不说,只是淡淡顺着她的小把戏玩下去,但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过于放纵自己了?
他看着她一次比一次靠前的模拟考排名,比她本人还要高兴。这是他最后能给她的,送她一个更好的未来。
高考如期而至,他问她,“紧张吗?”
她摇摇头,甜甜一笑。
“我也知道你没问题。”他越来越相信这个丫头,心思单纯,得失心一点也不重,这样的性格,最是难得。
高考的那两天,对每一个人来说都像是渡劫,度过去了,修行便上升一个高度,度不过去的,便要重新入轮回。
考完之后陡然的放松让每个人的心情都变得很好,在高考成绩出来之前进行了聚会,他到场,一眼从人群里找到她,平时总是扎成马尾的长发此时披在背上,直至腰间,乌黑如瀑,显得一张脸更小巧,却又丝毫遮不住眼里的光芒。
他看得晃了神,连她走到他跟前都没反应过来,“孟老师?”她轻轻唤他。
“嗯,你今天这样,比平时还要好看。”故作平静,想瞒过她的眼,却已来不及。
“是吗?你喜欢我今天这样?”
他终于敢伸手去揉一揉她的头发,笑而不语,这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
一般的毕业聚餐,总有几个喝醉的,饭后,她同他一起,将醉酒的学生安排好,一一叫车送回家。他也喝了不少,虽然明白自己是他们的老师要负责他们的安全不能喝醉,但半推半就之间,头也有些晕了。
“孟老师,我送你回家吧。”她滴酒未沾,望着他发红的眼角,知道他已是微醺。
“还是我送你回去吧,女孩子回去晚了不安全。”
“不,你喝醉了,你才不安全。”
“我没有醉,只是稍微有点头晕。”
“那也是醉了。”
他拗不过她,只好应允,好在路也不远。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并肩而行,各怀心事,一路无话。竟然就这么不知不觉的将她带入家中。她反客为主,替他倒水解酒。
“考试,自己心里有数吧?”他问。
“有,您不用担心,我也不想考的多好,我倒是觉得就上市里的师范学院就不错,以后能比较容易见到你。”
“胡闹!”他呵斥,但语气里,宠溺却大过了责备。
“我才没闹。”她微微噘嘴,仿佛受到委屈。
酒精作用,头脑本来就是晕乎乎的,她却怕他跑了一样将他看的死死的,看得他一阵神情恍惚。
突然她朝自己倾身过来,踮起脚尖小嘴迅速印上他的脸颊,他愣愣的忘记躲开。她竟然有这个胆子!
她回过身去站好,从脸颊到耳朵还有脖子,一片绯红,他甚至能听见她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一下一下都是为他而跳,嘴唇龛合,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他看着她那犹如受惊小鹿一般的样子,一个倾身附上了她的唇,他竟,也有这个胆子?
他的唇很热,附在她的唇上,像是一团火焰,她轻轻闭眼,紧张又欣喜,他吻她了!他用舌尖轻轻撬开她的嘴唇,去寻她的小舌头,她忽然呆了一呆,接吻,不是亲亲嘴巴就可以的么?这是在干什么?她不懂,笨拙的避开他的舌头,他却不放过,舌头加了点力气,攻城略地般,瞬间侵占了她整个身心。她感到一股暖流,顺着他的舌尖传过来,蔓延至身体,四肢,甚至每一根指尖。小鹿一般瘫软在他怀里,似乎就要站不住倒下去,却有一双温暖的大手稳稳的搂着她的腰背,支撑着她的身体。
亦慈感觉过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他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用扶在他胸前的手推了推。他感到怀里的小人在挣扎,于是慢慢松开她的唇,眼里一片潮红,她低着头,个头仅到他的肩颈处,只能看到她的长睫毛一跳一跳,和她的小鼻尖,已经渗出点点汗珠,他伸手去拂她的睫毛,想让它停止跳动,又想看它为他跳动的更厉害。
“我送你回去吧。”良久,他终于开口,她不知道,他在心里纠结了多少个回合,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我不回去。”
“丫头,对不起,我不该,刚才不该那样,我是你的老师。”
“不该做你也做了,我今天就不回去,我要你陪我。”
“不,你要回去,你不能留在我这里。”
这回是她拗不过他,于是乖乖跟在他身后回家。
将她送回去,心里却难受的要命,他这是怎么了,他怎么能对一个18岁的丫头做那种事情,混乱中摇头,一宿无眠。
回学校拿毕业证书的那天,他递给她一副字,洒金的宣纸上呈现着行云流水一般的行书字体,却是那首《君生我未生》。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
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
她顿时眼角泛红,抬起头仍旧是嘴角含笑,她不怪他,他什么都知道,也能理解。她18岁,喜欢上自己的老师没什么,说出去也不过是少女情怀,或是被别人叹一声误入歧途。他26岁,站在三尺讲台上,讲究的是为人师表,你让他如何接受,喜欢上了自己的学生,传出去,那就是师德败坏。所以,她不怪他。
他就这样送走了她,去一个陌生的城市上大学,去开始她真正的人生。分别的那天她竟出奇的淡然,说些简单的话,对他们的事情只字不提。他黯然,到底是个孩子,去开始另一段生活的刺激兴奋感,瞬间就取代了他在她心中的位置吧?将来,也会有其他的人取代吧?仍旧伸手揉揉她的头发,“走吧。”他说。
她甜甜一笑,转身上了车,却在车开前望着他面庞自言自语道:“因为坚信,所以淡定,等我。”
四年倏然而过,她顺着自己的印象往他家寻去,还是四年前聚会的那夜来过一次,早已没什么印象,况且,这地方,也有些变化。所幸最终还是找到了,这个时候,应该在家吧,咚咚咚敲两下门,却见开门人呆傻在那里,她巧笑嫣然,“孟老师?”
“你……”
她歪歪脑袋,笑的更加灿烂。
将她让进屋里,让她坐,给她倒水。
她却什么也不顾,径直跑到他卧房,打开衣柜看半天,又到门旁,打开鞋柜看半天,然后跑到她面前,一脸调皮。
“毕竟,上高中的时候,还是个孩子,现如今长大了,也没见改掉多少孩子气,比四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看着她,笑的意味深长。
没有女士的鞋子和衣服,他还是一个人,她满意的坐下,看着盛水的玻璃杯子都可爱许多。
他认真打量她,素白的长裙,头发比之以前短了许多,也灵动了许多,她还是脸小鼻子小嘴巴小,只是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似乎总是在放光。说来也怪,七年前就认识她了,这还是第一次看她看得放心大胆,之前每天都能见到的那三年,竟然都没敢认真看一看她的样子。
“你知不知道小姑娘家家的天色都晚了还跑到别人家里来,还一进门就到处乱翻乱看有些不妥?”
咦?还装。这人该打,亦慈想,脸上却一副叫人琢磨不透的神情:“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他有些错愕,这丫头胆子大他知道,可怎么大到这个地步了?他不语,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你结婚了?”她问。
“没有。”
“有女朋友了?”
“没有。”
“你未娶我未嫁,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那你为什么不能娶我?”
“婚姻,毕竟是大事……”
“我毕业了。”她毕业了,以前她不敢这样做,是因为怕损害了他的名誉,毕竟是一个老师,跟一个学生在一起,不管说给谁听都多少有些叫人嗤之以鼻,但现在她毕业了,他一个单身高中老师找一个大学毕业生做女朋友有什么稀奇的,再正常不过了。
“张亦慈,我仍然是你的老师。”
“自作多情,谁当你是我的老师,我高中毕业就再不当你是我的老师了。”
“这种事情,多少还得认真考虑一下。”
“我考虑好了,给你十分钟考虑一下吧。”
他皱眉,“婚姻这种事情,还得家长同意。”
“我家长没问题,你家长有问题么?”
呃……其实,他家长也没问题,他已而立之年,连个对象都没有,家里人早已急疯了,如今对他的要求,只要不给他们找个男人就可以,还管什么其他的。
她步步为营,他被逼的步步后退。
“你这是,逼婚么?”
她往椅子上一靠,笑的慵懒自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喜欢我么?”
这丫头,到底是长大了,这随意做出的一个姿态,都有乱人心智的本事。终究无法承认喜欢,也无法否定喜欢,“有些事,我们慢慢再说。”
“为什么要慢慢说?我要你快点说,说完了就跟我在一起。”
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一脸无害,两只眼睛像是把他看得透透的,他亦站起来,伸手去挡住她的眼睛,“别这样看着我。”
她笑的更得意,“就要看。”将他的手拉下来,一双眼睛将他看得更死。
他深深叹一口气朝她俯下身去,在她耳边轻声说:“这四年,我没有白等。”
终究还是他拗不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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