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这个人好几次。
一次是在走廊上,我看见他一个人对着玻璃站着,在那迎着阳光不知道想些什么。也不知怎么,我本来是路过,却突然生出了打个招呼的念头。
喂,我说,你在这发什么呆呢。
他没理我。
我想着这人估计是看什么看入迷了,就提高了点音量:喂,怎么一个人在这发呆?
他空洞的眼神突然找回了焦距,对着镜子里我的倒影看了看,也不回头:“看对面这栋楼。”
楼?我有点疑惑,开始回想他是不是学建筑的。一时间没回答。
他见我不说话,犹豫了两下,又开始补充自己:“其实也不是楼,我在看楼里面的人。”
我走到他的身边,隔着玻璃仔细看了看:对面是座新盖的大厦,整栋铺盖着大块的玻璃砖墙,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根本看不见什么人。
我在这眯着眼睛找人的影子的时候,他突然笑了:“别看了,在这也看不见什么人。”
我疑惑地看着他。
“我是在幻想着有那么一个人,有个人就坐在对面这栋楼里,在某处写着自己的东西。他把全部的心血都投入进去,要写出一篇拿生命倾泻出来的文章,一旦写出来,他就会被整个世界记住。”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挥动手臂,指向远方的天空:“然后这时候那边飞过来一架飞机,直直地撞在这大楼上,然后‘轰隆’一声,就没了。什么都没了,未来的作家,未竟的篇章,一条命,就没了。谁也不记得他来过,谁也不知晓曾有这么个人,一切都消失在静默里。”
他说着说着,挥动的手臂放下,眼光砸进了地上的尘土里。
“然后突然间,我就觉得这世界特别可怕。特别可怕,你有一连串的想法,然后你死了,就不再有人记得你,不再有人知道你来过这。死了就是消失,消失就是无意义。”
末了,他又憋出这么几句。
我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我何曾想过这人内心里戏这么丰富,一栋看不透内部的封闭楼房也能激出他这么一番幻想。回过神来,也只有拍拍他的肩,说,你看这毕竟是幻想,一来哪有那么多人凑钱能写出那么不朽的篇章,二来就算有,又哪来的那么多飞机会去撞大厦呢。
他不说话。
我觉着自己听得已经够多,就含糊地吱唔了一声,匆忙赶去上我的课了。
记忆的缺失会导致焦虑。
预感到这种缺失会导致更膨胀的焦虑。
有时候我想。
后来又有一次,我在食堂碰见他,看他在那拿个勺子围攻一盘咖喱。我旁边还有朋友,就没太凑近他。
他吃东西有一种很野蛮的元素在里面,不是那种茹毛饮血的野蛮,而是那种更加本源的东西,那种,经过斗争把对方摄取为自身的养料的感觉。他不是那种,拿个手机看着剧,插着耳机听着歌漫不经心吃饭的人,他吃饭要摆出一种气势,要把死去的咖喱和炸鸡当成活着的猎物来对待。
他要和自己的食物对峙,他要全神贯注,要专心地封死并不会动的米饭的所有退路,然后逐步蚕食它本就不存在的生命。
我看着都累。
“你看什么那么认真?不饿?”朋友把手伸到我眼前晃了晃,然后跟着我的视线看去,对着他盯了一会,又回过头来:
“你在看他?”
我说嗯。
“听说是工学院的,在他们那边挺有名。似乎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头,“多少有那么些问题。天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说我也有同感。我和他不太熟,但是似乎不太正常。
朋友说估计你也不会和这种人打交道。说起来倒也不是别的,只是这种人一般多事,有的事牵连到自己就完蛋了。
我低头称是,开始吃自己那一份。
等我吃完抬头,他已经不在那个位置上了。
我第一次见他实属意外。那天我去图书馆看书,拿到座位上,就着下午的阳光看了小半本有点犯困,就想着把书合上眯一会。然后我刚趴下,一个人突然上来拍我,我心说谁这么不会挑时候,睁眼看是个陌生人,顿时没了好气:你什么事?
“没事,就是想看看你手里这本书。”他一脸坦然,似乎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刚刚打搅了我一场预订好的美梦。
你看我的书干嘛?
我有点火了。
“我刚去找我要看的书,好像被人拿走了,查了下发现又没被借出,就想着在这里看一圈。”
我心说这人脑子没病吧。但是又想着赶紧让他走,反正我又不非要看这书,就把书往他手里一塞,只图继续睡觉:书给你,别来烦我。
“这……不是。”他一脸认真地扫了下封面,“这不是我要的书。打搅了。”说完拔腿就走。
我差点被他这行为给气乐了,我说这老兄怎么做事这么不像地球人,想怎么来怎么来。不过管他,我睡我的。
到了晚上,听说有人下午在图书馆为了本书吵了一架,也不知是不是他。
再后来是一次读书报告会,不太正式,比较随意的茶话会那种形式的,有几个预订好的人轮流上台发下言,其他人就自由交流。
我在人群的角落看见他在那找了张纸涂涂画画,觉着看他这人好笑,就上去问他你上次找的书找到没有?
他抬头一看是我,没多大好气:“找到是找到了,拿书那人搜罗了三四本书摆着,我问他要夹在中间他没看的那本,他非说他写论文等下要用,我说你现在不是不用吗,就拿给我看会,他也不干,最后就吵了一架。”
我心里暗暗有些好笑,问他你怎么就那么急着要那一本,就那么重要,非要和人吵架?
他说:“要说重要也没那么重要,查两句话而已。有毛病的是那人的态度,他自己拿了书不看在那摆着,还不让别人看。再说书又没借记到他名下,不明白怎么就那么有脾气。”
我说那可能是大三大四的学长,忙着毕业论文,情急之下有点不讲理也难免的。
他哼哼唧唧地不说话,就在那拿着一根短短的铅笔画图。
我说这是读书交流会,你带书来了没有。
他从腰后掏出一本很薄的书,拍在桌子上,继续画他的。
我拿起来,是本《庆祝无意义》。觉着有点奇怪,就问他,说你喜欢昆德拉?
他说不,挑这本是因为这本薄。末了,赌气地说一句:“来这的一帮文艺不文艺的青年,互吹泡妹的时候都喜欢说自己看昆德拉。我就拿了本昆德拉。”
我说那你来这干嘛。
他说他来画图。
我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画图,眼下也懒得多问,临走时随便说了句:既然你这么清楚这帮人的喜好,干嘛还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
他说我没有愤世嫉俗。我只是不在乎。
说起来也妙,我明明和他生活范围不那么有交集,却总能见到他。有人看见我总和他说话,时间长了我的一些朋友也开始离我有些远了。不过反正要毕业了,我也乐得这样清闲,我想。
又有一天在自习室,我又见他一个人在那不知道看着哪来的一本杂志,走近了才发现那是本生活类的,他正盯着其中印着一个新的小区楼盘的页面看得一脸认真。
你看这个干嘛,我问他,你要买房不成?
他头也不抬:“还不迟早得买。”
我说我真没想到你也会关注这个。
“有的玩意儿我也不想看,越看越操蛋。”他翻了一页,下一页是一个老一点的小区的户型介绍,页面底部印着两个老年人穿着白色练功服,坐在小公园的摇椅上有说有笑地交流彼此争气的儿女的照片,“你看这帮人什么玩意,净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人添堵。”
说完把杂志一合,拍在桌面上不看了。
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跟他说别着急这个,我们还早,说不定等过两年这都不是事了。
他拿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半晌,说,这对你们本地人都不是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尴尬了一会,灰溜溜地走开了。
前不久我再见到他,他正在忙着跑工作的事。穿个西装夹个公文包从校外赶回来,行色匆匆地往宿舍走。
我看见了,就叫住他聊两句。问他你找什么工作了?
他摊了摊手:“机械狗。你说我能找什么工作。”
我表示理解。又顺口问他一句,说准备进公司了?
他答了一个我们当地还有点名气的小公司,说准备毕业就进公司,从基层干起。
我问他你不考研?
他说我考研干嘛。
我说大家都考研,不考研也能找到工作,你也是可以的。
他说也不是什么好的工作,不那么好的工作遍地有,就是看你做不做。我想学的基本都学完了,考了研也没什么想研究的,不如赶紧落实了早赚两年钱。
我笑着问他,说你大厦里的大作家呢。
早让飞机撞死了。
他说。
“我们向右偏左,琢磨着寻求自我。”
耳机里传出这样的歌词,然后声音消失在高潮后的沉默里。
我已经很久没见他了。不知他工作如何,不知他是不是一个月工资能攒下一个平方米。
也不知道他那天看的那栋楼,以及楼里的那个人,在天边飞来的失控飞机激起的爆裂和火光下又是怎样的一种脆弱。
也不知道那本注定流传后世被永远铭记的书怎么样了。
不过就连我也终究没有再听到关于他,关于它,关于这一切的任何消息。
那恐怕是在撞击的阴影下烟消云散了。
成为这个时代里烟消云散的一部分了。
轨迹
说来惭愧,昨天刚刚注册了微博。
有空有心情的可以来关注一下,
毕竟粉丝数只有个位实在太尴尬了。
正准备写点长篇的东西,也是希望各位给我点动力和灵感吧。
那么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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