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一看,母亲已披衣下地,再往电饭锅里加水,“你这是干啥呀?妈! ” “妈给你弄点饭”。“你快上来吧,才几点?” 这么说了一句,翻了个身,只两秒钟我竟然又睡着了,“没事儿,你睡吧,妈给你热几个饺子。” 许是由于母亲在地下,潜意识里我知道自己不该睡,所以,母亲轻轻的一句话,我一个格楞,一下就又惊醒了,一种深深的愧疚笼罩着我,顿时睡意全消,我一看指针,才凌晨四点十分,初春的凌晨还是夜色朦胧,即使在屋里也感到丝丝凉意,母亲只披了一件上衣,露出干瘦的腿,就着微弱的灯光,愈发显得单薄、瘦弱。我心头一颤,很难过......蹭的一下从被窝钻出来,光脚下地,从母亲手中夺过她正放入蒸笼中的饺子。“你看看,才几点?天还早呢,再说了,我也不吃,快上去!"
母亲很听话的上了坑,和衣躺下,是年母亲已近70了,而我也快40,我很愧疚,愧疚于我这么大了,还让母亲伺候。愧疚于母亲在地下转了这么久,我才醒来。
母亲小学三四年级的文化,也参加过几年工作,但我记忆中的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她一生与人为善,勤劳仁慈,她养育了我们五个子女,抚育过四个外甥、外甥女儿。记忆中,母亲每天总是忙着、快乐着……浑身散发着阳光和知足的气息!
母亲对我说过的记忆最深的话就是: “贵人多磨难!”以此鼓励,总是备受挫折的我。现在想起来,在我整个读书期间,每天我匆忙起床,留给母亲的是——没有整理的床铺,还有前一天晚上堆在写字台上的书、本、纸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但只要是与我学习有关的东西,即使是我放在写字台上的一张草稿纸,母亲也为我好好保管。她常对丹丹说: “三姨的东西可别动啊,都有用!” 每当我坐在灯下看书,她总会把一杯热水放在我的跟前。这一切,我从来不曾理会,也不会想到什么!只是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长大了,每当他晚上学习时,我也会情不自禁地把一杯热水放在他的跟前,很多次这样的时刻,我一下想起了母亲,想起她把水放在我的跟前,嘱咐我记着喝,现在我才明白,这是一种爱!
后来妹妹的突然病逝,让一切幸福生动的生活戛然而止。母亲像变了一个人,她心里只有离去的女儿,再也没有了我们。很多年来,她恍惚着,她也常常对我说: “你们这几个天天在我身边,我也不稀罕你们,我心里只有我那一个女儿。” 她也对别人这样说,有时是“笑”着说,有时是抹着泪说,有时是无奈地说......于是从这以后,每次放假回家,不再像以前一样——母亲和我又说又笑:喜欢听我的故事,喜欢听我哼着歌,喜欢我的同学们来找我玩..... 而是母亲不愿再在家里待着! 她还会关心我,让我吃,总是让我吃!而我已没有心思,吃不下,常常是我一个人在家里待着,母亲在外边街门口坐着,我心里很难受,母亲有时候也会觉得冷落了我,对我说:“妈也知道,你回来,妈应该和你多呆一会儿,可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你的妹妹,别人再多远,也能回来,而她……” 母亲说不下去了,隐隐的伤痛漂浮在空气里、阳光下,我们都不敢提,她让我去找同学玩,别老钻在家里,我觉得母亲好像已不在爱我们!但我从未怪过母亲。
有一次五一放假,我没回,母亲很生气,大姐告诉我母亲还骂我,恨我不回家!知道母亲为此生气,我非常难过,我能想象出她老人家怎样盼我,又怎样失望?!我知道母亲还是爱我的,从那以后,任何一个放假的日子我都会回去看母亲,每次母亲知道我要回来,都会在家门前的巷口等我,常常一等就是几个小时。为了不让母亲等,每次我都是尽量坐最早的班车回。可有一次,由于有事,我改坐了中午的班车,听邻居说,母亲就一直在那儿等,从早晨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多,见到我,母亲还是“闺女回来了?” 这句话,然后我挽着母亲的的胳膊一起回家。
问寒问暖、环顾一下整洁有序的家、坐在母亲的炕沿上,院子里绕一绕、吃饭,然后.....就像秋天的黄昏邂逅同样的风景!母亲又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她又去外边街门口坐着,又是尽量让我吃,她又是让我去找同学玩,我很想和她说说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种种开心与不开心,想和她说一些有趣的事儿......可我还未开口,母亲就拿着垫子往外走,与母亲相见的刹那,我看见了岁月的慈悲!在它的里面,多么深的悲伤、无奈、和眼泪像一本摊开的故事书,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让曾经的一切浮出岁月的水面......晚上我躺在母亲的身边,睡不着,她劝我快点儿睡吧,我装着睡着的样子,她一遍又一遍为我掖被子,在黑暗的夜里,我屏住呼吸,眼泪无声地流在枕头上……
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十多年,终于有一天,母亲对我说:“妈这回不想你妹妹了,彻底不想了!”听着母亲的话,不知怎么心里似乎就有一片飘坠的落叶和它所携带的轻轻的声音在风中,落叶散落在风中,话语和记忆散落在风中,母亲也依然在风中,哀伤变得轻盈,变得从此可以承受,是黄昏之中的一缕喟叹,一滴怀想,母亲是七十二岁离世的(2014年),说这话时母亲已六十七八了,母亲犹如一棵枯老了的树,没有了繁茂的枝干,连轻如羽毛的落叶,也扛不住了。
春节期间,我们姊妹几个一同回到母亲家,我们的孩子一齐叫她姥姥,她拉拉这个的手,看看那个的脸,我们围坐在母亲炕上,母亲的笑,便一直挂在脸上,像窗花贴在窗上。灿烂热闹的场景,一切的困厄苦痛,全都掩藏得不见踪影,母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下地去小南房,过了一会儿,我跟了出去,母亲在小南房里发愣,仿佛被什么绊住了思绪,见我进来,她恍然惊醒过来,“年前你二板姨娘给炸点儿麻花送过来,你爸给放哪儿了?” 我说:“妈,你出去吧,我找吧。” 母亲听话的出去了。
母亲人生的最后几年,一直固执地守着老房子。她不愿和任何人一起住,只在冬天,还是在大姐声泪俱下的劝说强迫下,母亲才肯去大姐家住上几个月,她觉得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什么也做不好啦,她拒绝去任何一个儿女家,也许拒绝也是爱,静默的爱!最后的爱!每次我给母亲打电话,都是响了许久才接起, 电话里传出了母亲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她尽量压制着自己的喘息,她说在浇花,她说自已挺好,让我放心,我嘱咐她注意身体,按时吃药,她还是那句话:“行,妈听你的。” 泪水忽然就溢满眼眶......
落叶有声,爱无痕!我的母亲,终于爱到不能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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