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修武走出地牢，见到钟九正看着他，尽管是这样的时刻，还是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你跟他们说什么了？”钟九这样问着，由于需要不停耗费灵力来巩固结界的关系，他的声音明显比刚才要弱上很多，然而天上的金雨一刻不停，偏殿的外面早已经是一片火海，除了火，再看不见任何东西。
“嗯……我说只要好好呆在下面不要动就行了，过一会儿就能出去了。”
修武这么答着，脑海里想着钟九又会大声骂他骗子吧。然而这次他却各外的安静，也是，照现在这状况来看，他应该也没力气喊了。
修武走到他身边也捏诀念法张开一道结界出来，霎时间便能感觉金雨的威力倾袭而来，既猛烈又密集，让他一下子连喘气都变得困难起来。难以想象钟九是怎么凭自己的意志撑了这么久……
“难受的话就别撑着了，反正是早晚的事情。”钟九这么说着，口气却还是冷冰冰的。怎么，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在闹别扭吗？
“既然是早晚的事情，那你还做？”修武的话换来钟九的怒目一瞪，随后，两人便不说话，用着最大的力气来撑起这个小小的偏殿。
修武看着茫茫火海，就算是能撑到金雨结束，又能撑到这火焰烧尽吗？这样想着，脑海里突然充满了很多东西，很多舍不得的人和事，让他感觉极度的绝望。他微微扭头看向钟九。钟九的表情很是平静，就和初次见面的时候没有多大变化，完全看不出他的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也有着不舍和眷念呢？
“要么，趁我们还能说话，聊聊天？”
“……聊什么？”钟九的回答多多少少让修武有些惊讶，还以为他会继续懒得搭理自己……
“随便吧～”修武也不知该聊什么，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实在太多了。
“……刚才进镇里的时候碰见了一个小女孩，你也认识。她说她母亲被抓了，不知是死是活……”
“啊，你说小棉吗？我去地牢的时候问过了，她母亲当天就被那妖怪杀了。说实话，知道这事的时候，一直在想怎么和那孩子说。现在，反倒没这个烦恼了……”修武说着表情变得难过起来，在这大火里，她应该很难活下来了吧……
“……这么久的时间，他们应该已经离开镇子了，只要走的够远，就不会有事……”
听着钟九的话，修武的眼中微微发亮，“你把她救出去了？”
“……应该是吧。”
修武听罢，大大地舒了口气，瞬间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来，这应该是此刻最好的安慰了吧……
钟九看着他的笑脸，突然释怀了很多，他说不上什么原因，就觉着此刻再没有多么可怕。
“……我有点，想我姐姐了，还有师父……你呢？你在想什么？”修武说着说着，眼也红了起来，他使劲忍着那股劲，没让泪水奔涌而出。
“……穆融……之前我们吵了架，还没有和他道歉，本来还想一起出去玩的，他经常说想去大理看看……”钟九说道这儿顿了顿，将脸别了过去，微微皱起了眉。“还有……我好不甘心……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修武听了这话，突然瞪大了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你该不会，早就想到会被烧死在这里？”
“……想到了，所以才自己一个人过来……”
“既然这样！你干嘛还要来！？”
“……大概……我就是这样……的人吧……”钟九说罢，突然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狠狠咳出一口血来，他双腿一软便跪坐到了地上。修武吓得心里突然一揪，然而很快他便没了多余的气力去照顾他，只觉金雨的力量变得更加猛烈，修武只能缩小结界的范围才能勉强维持，转瞬间大火便将偏殿的大门吞噬，毫不留情地烧了进来。
钟九重重喘上几口气，惨白的脸上汗水淋漓，他抹了把嘴上的血，有些发颤地站起身，又重新施法将结界撑了起来。修武猛地呼出一口气，顿时轻松了不少，然而他能感觉到，身边的人几乎已经没有多少气力再撑下去了。
“你还是……”
“要是……在驿站的时候，我一拳打晕你就好了……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和我在这里等死……”钟九一边撑着结界，一边有气无力地小声嘀咕，像是在责备自己。
修武看着他既心疼又生气，卯足了一口气，连同他的份将结界撑住。明显能感觉身边的人微微松了口气，修武这才冲他说道：“对不起，我不该食言的。但我还是要说，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和你没有关系。虽然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这好像是你的大忌，就算再做不了朋友也罢，你好歹也骗骗我，就原谅我吧……”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修武一时愣住，他并没想过钟九会回答他，而且还回答的如此迅速，他突然有些明白了钟九的心里，因为他分辨不清，这是真心话还是假话……
“……真心话……”就像是专门为他打消疑虑一般，钟九在停顿了之后，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是我太生气了，可是我没有怪过你……对不起，之前我不该拿你和别人比较……可我实在忍不住……我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拜他所赐……他当初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朝夕相处五年，都没有发现他是别国的奸细……到最后，不光是我，我的家人，朋友，在我身边的所有人，全都被他害死了……我应该很恨他才是，可是等我真的化作怨魂找他报仇的时候，却下不了手……大概是我没做好下地狱的决心吧……咳咳咳！！”钟九一边说着，一边又咳出血来，然而他还是不停嘴，难得有了打开话匣子的一天，却偏偏是这样的时候。
“我……放弃了投胎的机会，做了鬼神……就是为了看他每次轮回之后都是什么样的结局……其实我也看不出什么，有时候是好的，有时候是坏的，又能怎么样呢？他早就不认识我了……可是，我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执着什么……”钟九说到这儿实在是有些说不动了，低着头喘着粗气。
修武听着他的话，好像很多事情都明朗了起来，他的悲伤，孤僻，任性，通通都有了答案，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那我可要好好谢谢他了……”修武说着突然又笑了起来，钟九转头看去，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要不是他，我怎么能遇见你呢？也许你这么执着，就是等着和我相遇啊。哈哈，这么一想，是不是很神奇？”
修武的话毕，耳边竟传来了不可思议的声音。
“呵，呵呵呵呵呵……”
只听钟九突然笑了起来，眼眉一翘，嘴角一弯。修武霎时间就看呆了，眼前的人笑起来就像朝阳一样，眼中闪闪发亮，如似清泉，真是好看极了。
“咳咳咳咳……”有些含混的笑声转瞬就变成了咳血声。钟九向后一倒，靠在了背后的屏风上。他狠狠吸了几口气，可是肺里感受到的，只有沸腾的灼烧。钟九勉强抬眼看去，修武咬着牙，眉头紧锁地撑在原地，完全没有放弃的意思。结界的范围开始越来越小，再不久，恐怕连密道也封不住了。钟九看着密道的方向，地牢里的人还在安静地等着他们回来。然而天地之间，自己就是这么渺小，连身边的人都不一定能护得周全。每每想起这一点，就会觉得有些绝望。
钟九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好烫啊，好像要融化了一样。视线开始变得模模糊糊，已经要看不清修武的样子，只有满眼的火光，那绚丽又残忍的红色……
“修武……”
听见身后的人唤自己，修武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关心他了，只能“嗯”一声，表示自己听着。
“……谢谢你。我……”钟九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一段，就要歇一口气。“我能遇见你……很开心。……起码，这一次……不再是……孤独一个人……”
钟九说完，彻底收回了法咒，轻咳了两声，闭上眼靠在屏风上。不敢面对修武被烧死的样子，也不敢面对自己的样子，就这样先一步睡过去就好。
没有了钟九的结界支撑，巨大的压力很快就落在了修武身上，只觉着心脏都要爆炸了一样，胸中压着一口气咽不下也吐不出。不知道身后的人怎么样了，是晕倒了，还是消失了……
恐惧，孤独，绝望都在这一刻爆发在脑海中，眼里浮现的场景很奇妙，他看见自己和姐姐站在长安的湖心亭里招呼钟九过来，他们有说有笑，弹琴聊天。随后视线又飞回了仙鹤观，师父站在他面前夸奖他修仙大成，他收了个小弟子，便天天带着他游山玩水……
然而很快他便无暇去想了，这些美好的场景都只能印在脑海里，再无法实现。不知为何，修武只觉着突然变得轻松起来，呼吸也顺畅了好多。是不是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了？只觉着胸口好热，好像有一道光闪了出来。
钟九也不知道在屏风上靠了多久，只感觉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那力道极其霸道，直接将他往后推倒。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反抗，只能微微睁开一只眼，模糊的视线里，隐约映出的是修武的脸，只见他突然往自己嘴里塞了什么东西，不大，硬硬的，嚼不动也咽不下。钟九懒得去管嘴里的东西是什么，他只想好好闭眼睡上一觉。
只觉着修武突然死死抱住自己将他压在地上，沉重的呼吸声吹着耳朵痒痒的。
“九知音，要是你还活着，就帮帮我，照顾照顾我姐姐，她叫阿容，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钟九也分辨不清这突如其来的话，是自己的想象还是什么。然而这一切都无所谓了，太累了，连眼皮都已经抬不起来了，无所谓了，全部都无所谓，就让一切的一切都随大火燃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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