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九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他习惯性地喊了一声“穆融”,随后才意识到,他的身边再没有穆融……
这一天是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钟九还是和往常一样,一意孤行地拖着还未伤愈的身子跑了出去。
长安城中一如既往地车水马龙,钟九又一次回到了岳修武的家,可惜这回,没有人会拉他进去听曲,也没有亲手做的陈酿送给他品尝……
“容姑娘,我是修武的朋友,今天我是来……”
钟九对着院门小声嘀咕了片刻,便停了下来。像是不满意刚才的话,他狠狠吸了口气,又重新说道:“容姑娘,我叫钟九,是修武的朋友,我受了……他……”这一次的开场白,却没有比刚才更好,反而让他心里更加难受不堪。
钟九摇了摇头,用手扶住自己的额头,使劲喘上几口气,才好让心里平静下来……
他就这样站在原地迟迟不敢进去,若是知道修武是因为救自己而死,容姑娘会怎么样?要是瞒着她,又会怎么样?这样矛盾的心情折磨着他,让他怎么也不敢打开面前的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鼓足了勇气才敢伸出手去摸摸那扇院门。还未等他发力,只听“吱呀”一声,这门便缓缓打开了。
不知为何,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钟九迅速推门走进院中,只见院子里乱七八糟,架子上晒好的辣椒撒得到处都是,休息用的小木桌和凳子也翻倒在地,看上去就像是被打劫了一样。
钟九见此情形,害怕得连话也说不出来。难道容姑娘,真的遇到什么不测?
突然,只听屋内发出“咚咚”的声音,就像是什么东西被翻到在地……
钟九三步并作两步闯进屋子里,只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姑娘站在屋里的方桌上,旁边的凳子已经被她踢倒一边。她拿着一条白绫朝屋梁上甩去,一次又一次。然而她的眼睛却根本没有看着屋梁,而是晦暗无神地睁着,不知道在看什么。
她竟然,看不见东西……
钟九见到这一幕,想也未想就冲了上去,一把抱着她的腿就将她拽了下来。
“啊!!”
那姑娘吓了一跳,在钟九怀里拼命地挣扎起来。
“谁!?放开我!!我一个瞎女人,还怎么活?让我死!让我去死!!”她一边说着一边狠命地握拳锤打在钟九身上。还未痊愈的伤口很快就裂出血来,染红了他的衣服。钟九吃疼地咬紧了牙,说不出话,只能任凭那姑娘在他身上发泄。这本就是他该受的,比起修武来,根本不值一提……
只见怀里的人突然猛一发力,钟九一不留神,被她一掌推倒在地上。那姑娘见没了阻力,赶紧回身摸到方桌上,这就手脚并用地又爬了上去。
钟九扶着旁边的柜子忍着疼,才总算站起了身。然而一看见刚刚被拽下死亡线的人又重新爬了回去,便惊恐地无以复加,胸口仿佛要炸开了一样,脑袋里也一时间变成了空白,他睁大了眼,张开了嘴,对着面前站在方桌上的姑娘大声地喊了出来:
“姐!!!!!”
……
“钟九,我不信,你这辈子,从来没有骗过别人。”
……
屋顶的寒鸦也被这声呼喊惊醒,鸣叫着飞上了天空。世人都说,乌夜啼,喜事近……
阿容站在方桌上良久,像是在回味这句话,她放下白绫,突然笑了起来,她笑的好美,好开心,眉眼都弯成了月牙状。
“阿武?”她这么说着,侧耳等着,等着刚刚喊他的人,给她一个更加确切的答案。
钟九呆愣地看着面前的人,不敢相信自己刚才说出的话,如此卑鄙,恬不知耻……
然而看见那张充满着希望和阳光的笑脸,他却犹豫了,他愿意站在晦暗的地狱里,忍受着良心的谴责和无尽的鞭挞。
如若是修武的话,他会怎么回答??
想着这样的问题,钟九翘起了嘴角,微微笑了起来,他学着修武的声音缓缓答道:“是我啊,姐。我刚一回来,就看见这副景象,你就这样迎接我?……”
“啊啊啊啊!阿武!阿武!!”阿容打断钟九的话,兴奋到不知所措。她飞快地爬下方桌,伸出手,摸到钟九身上便立刻紧紧地抱住了他,就像是抱着这世上唯一的珍宝一样。
“我的阿武回来了!姐姐错了,姐姐不该瞎听道观人的话。哈哈哈,我的阿武回来了!!”阿容一边说着一边笑着,又一边哭了起来,她的头靠在钟九的肩上,撒娇一样地将眼泪都抹在他的衣服上。
钟九感受着这份拥抱的温暖,也伸出手抱住了她,两人就在这小小的民屋里,紧紧抱着对方不放。
什么是谎言,什么是真话,都让它随风而去吧。独独想要的,只有此时此刻的这份温暖……
………………
春暖花开的日子很快又到了,距离渭水镇事件,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偶尔有空的时候,钟九还会回到那片废墟里。今年很不一样,在那片废墟之中,长出了一片绿油油的小草……
也是那一年,芸儿带着小棉离开了家乡,从此再未见面……
长安城还是那繁荣昌盛的景象,如今天下太平,万事如意。
钟九像往常一样推掉了钱雀约他赏月喝酒的事情,开开心心的跑进了城里。钱雀说,要是再有下一次,就直接打断他的腿。然而钟九不在意,反正这话,他可以说上上千次。
又像往常一样地走进了清芳斋,点心的甜味与香气扑鼻而来,给人一种大大的满足感。
“公子,想要点什么?”店里的伙计热情地过来打招呼。
还是如往常一样,钟九四下看了看,答道:“来一盒绿豆糕吧。”说着便将钱塞到伙计手里。
“好的,公子稍等。”伙计拿着钱便走了。钟九找了把休息用的椅子坐下,今日的店里有些冷清,除了他,便只有几个抱着古琴的姑娘。
他看着那几个姑娘的背影,注意力却是放在了古琴上。好不容易才把修武的那首九龙驱邪镇魔音谱了出来,可惜也就只弹了一两次,包括那首还揣在胸前的乌夜啼,也没能过他的手。或许,是时候该弹一下琴了?修武不是说,懒孩子是学不会琴的嘛……
就这会儿发呆的功夫,那几个姑娘突然“嗤嗤”笑了起来。
“音音快看,那个小哥哥在看你呢。嘻嘻嘻~”
听见她们的话,钟九这才反应过来,盯着她们的时间未免长了些。赶紧害羞地转过了头看向旁边。
“哈哈哈~小哥哥害羞了,好可爱啊,音音~你倒是看看嘛~”
“别胡闹了。”好似是那个叫音音的姑娘打断了她们,几人这才不说话,只是“嘻嘻”笑着。
店伙计很合时宜地将点心盒拿了过来,钟九急忙道了声谢,赶紧跑了出去。
一路回到了修武家,钟九的表情却变得严肃起来。
“容姑娘,我不是修武,我叫钟九……”
他对着院门小声低语,几乎是每一次过来,他都要这样对着院门说这句话。
然而推开门的瞬间,这样的念头便被压回了心底。他的内心很矛盾,很想马上对她说,却又希望着这辈子,永远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阿容坐在院中的凳子上不知道在摘什么,听见院门开了,赶紧笑着停下了手。她算着日子,知道今天他会回来,特意将门给他留着。
“阿武回来了?”
“回来了。”钟九有些失落地关上了院门,一转身却是一副阳光灿烂的笑脸,不管阿容看的见还是看不见,他都要笑着,从此以后,都是如此……
“看我带了什么回来?”钟九学着修武的声音,像个小孩一样,将手上的绿豆糕举到阿容面前。
阿容伸出手摸了摸这点心盒子,就开心地将它抱了过来。
“还是阿武懂姐姐,就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那当然了。”
“阿武,来,看看这个。”阿容说着便将钟九一把拉了过来,让他坐下。钟九吓了一跳赶紧变成修武的样子,偶尔阿容想要摸摸他,他都会这么做。
只见阿容将桌上的一本书塞在钟九手上,神神秘秘地说道:“上午的时候,我让西街的王媒婆把这花名册给我,你快看看,要是有喜欢的姑娘,姐姐去替你求亲……”
“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您都没有嫁人呢,哪会轮到我!”钟九打断阿容的话,突然觉着心里好生难受,那本花名册也瞬间变成了烫手的山芋,赶紧被他扔到了一边。
“哎~”阿容见他这个态度,有些生气地嘟起了嘴。“你这瓜娃子!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不让人省心!?”
“反正姐姐没嫁,我着什么急!”钟九难得地对她发了脾气,让阿容着实愣了一下。说起来,这应该是三年以来,他第一次发脾气。
阿容的眼眶有些湿,却还是笑了起来。
“姐姐这瞎眼睛,哪有人要……”
钟九突然站起身打断她的话,十万分不满地冲她嚷道:“那你就别说这事儿了!只要姐姐不嫁,我也不娶!怎么?我难道就没资格,照顾你一辈子?!”
钟九说完,才发现自己是有多么激动,他微微喘了口气,脸上羞红一片,心乱如麻。
“那个,绿豆糕是店里新做的,趁热吃。我去厨房摘菜了。”说罢,便吸了下鼻子,飞快地跑进了厨房。
阿容将点心盒打开,拿起一块绿豆糕便放在了嘴里,那酥软甜腻的口感,让她一时间充满了温暖和幸福。然而她只吃了一块,便又将盒子关上。
“唉~真是的,都这么久了,还是不喜欢吃甜的……”阿容含泪笑着说,对自己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开始干起手上的活。
好像是过了很久,久到阿容以为太阳都已经落山了。屋里迟迟没有动静,连炒菜生火的声音都没有。阿容有些害怕起来,脸上写满担忧的神色。
“阿武?”她喊了一声,屋里却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阿容站起身,拿起旁边的竹竿一步步挪进了厨房。
厨房的一角传来了细微的鼾声,阿容听见,这才放下了心来。
“真是。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她小声嘀咕一句,缓缓挪了过去,伸手想要叫醒他。
阿容的手摸到了钟九脸上,好冷?她吓的缩回了手,却好像又突然发现了什么,一时间竟然兴奋地捂住了嘴。
钟九靠在墙边没有醒,这几日府上忙了起来,一直也没能向现在这样好好休息……
阿容顿了顿,蹲下身子,又伸出了手,这一次她格外地小心,只伸出了一个手指在钟九脸上画了起来。画了画他的眉毛,画了画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
他有着一双大眼睛,粗粗的眉毛,高高的鼻梁,还有薄薄的嘴唇。那是一张和修武截然不同的脸。
阿容兴奋地笑了起来,将这张脸深深记在脑海里,然而她又突然悲伤起来,她知道,有的人走了,永远也不会回来……
阿容捂着嘴留着泪,狠狠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平静了自己的心。她蹲在钟九面前,小声地问着,她想要知道这个答案却又害怕知道这个答案。只能在这样的时候,悄悄的问,让阳光与清风回答自己。
“我的小恩公,你究竟,是谁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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