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屋后种着一些药材。当时我小,只知道那些植株的根部可以入药,并不知道它们除了能治病还有其他用途。因为经常有穿着草鞋扛着锄头的采药人到我家屋后刨出一捧又一捧它们白白胖胖的根须,拿回去放在玻璃柜中出售。大人们总是不把这当回事,因此我断定它们并不算十分珍贵的药材。
每年到七八月份,南方的天气就像孙猴子的脸,说变就变。往往中午还是烈日当空,下午就降一场大雨。而这种季节它们却普遍开始在一根齐膝的独苗上顶起一个花苞。我童年的记忆里,它们花期特别准时,风雨无阻。那一个个小小花苞像别致的五角五面的僧帽,独独地在风中摇摆,饱含着对世界的好奇心。七八月天气采药人是不来的,花苞都在孕育种子。上天对人间有恩赐,人不能贪婪成性,杀鸡取卵。我便可以见证“小僧帽”由起初的淡绿变为淡蓝而后深蓝。深蓝色花苞是鼓鼓的,像一个个小脑袋,被风一吹就不住地左顾右盼。
不过也有特殊情况。比如谁家的人或者牲畜生了病,药铺一时买不到这开“僧帽花”的药材。母亲就会叫买药人去我家屋后随便挖些,人家当然是推辞不去的,都知道母亲大方不收钱,谁好意思去呢。她不擅长讲客套话,索性拿锄头去屋后像采药人一样刨药材。我追随在她身后,见她十分笨拙地刨出一些根须,绑成小捆。蓝色的小脑袋则滚落在新鲜的泥土上,被遗弃了。望着它们,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今天想来这种感觉用难过一词形容最为合适。
我问:“这些都是什么花?”
母亲说:“吉梗。”她看看我笑了笑又说:“宝儿,你看。”
我就看,只看见她用两根手指捏住那土层上其中一个小脑袋,轻轻用劲,“啪”一声碎了。声音清脆至极,我乐了。
“再掐一个,再掐一个。”
母亲说:“自己掐吧!”我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把花骨朵放在两指中间,忽然两指靠拢,“啪”。我高兴极了。随后自己又捏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她自己则已经去给人家送那一小捆药。
自那以后,我就知道“僧帽花”叫吉梗,根须可以入药,花苞可以用来捏了听响。
依然站立的吉梗花在阳光里雨里汲取能量,仿佛无需人力就能使能量撑破小小的僧帽。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某个早晨,东面窗户里已经射进来两三方斜斜的阳光,我懒起刷牙,看到“僧帽”果真变作一只又一只紫色的“铃铛”,在微风中摇动,“叮铃铃,叮玲……”现在想起来这种蓝色的声响在阳光下十分壮观十分耀眼,使人联想到辽阔的草原,也使人联想到遥远的不可琢磨的未来。我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捏响过几茬吉梗的花苞,也不记得听过几次风中响起的“铃铛”声,只记得是在这样无忧无虑地日子里一天天长起来。印象里父亲大部分时间在外奔波,回家又一直深沉寡言,所以与他疏远。母亲在家里挑水砍柴,洗衣做饭,出入跟她如影随形,尤为亲昵。后来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又跟随她第一次走进校门。
吉梗开完了花,茎叶长得很老,若是你不小心碰破它的皮肤,粘稠的乳白色浆汁就会像密密的细汗一样渗透出来,然后很快凝聚成一滴顺茎滑落,宛如一个人泫然哭泣的时候泪珠滑下脸颊,那样的场面叫人为之动容。我见过那种场面,而且那是最后一次见老家的吉梗流泪。
某日,我独自到屋后玩耍,那时候正是吉梗的花期,但发现没有了花骨朵,整片花海里全是蓝色的“小铃铛”,我不甘心,仔细寻找。不曾想到的是某段树枝下隐藏着夏天最后一个蜂巢,我与之不期而遇,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包围,慌乱中摔倒打断几株吉梗,断茬里流出了白色的浆汁,就如同那一刻我在大哭流泪。母亲听闻我大喊大哭以后迅速赶到,领着我跑开来,查看伤口,被野蜂蛰了六七下,六七个小红点处如针扎一般疼。她很心疼,说:“没事,抹点药就好了。”我将信将疑,毕竟很严重,估计任何药都不起作用了,但还是打了哭腔说:“嗯。”她留下我折回身去找到那个野蜂巢,然后消灭掉。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因为她再次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手中只拿了一些奇怪的草,揉碎说:“快贴上,止疼的。”我就把脏兮兮的东西贴在红肿处,果然不疼了。其实那些并不是止疼药,只是很普通的黄蒿。这当然也是她后来告诉我的。
再后来屋后所有的吉梗忽然间消失了,那块地种了其他东西,再后来搬家,连地也没有了。吉梗这种中药材从那时就淡出我的记忆。有一次回老家,在路边见到一株蓝色的花一枝独秀,我去记忆的仓库里反复挖掘,找回多年前熟悉的名字——“僧帽花”吉梗。为了进一步了解这种植物,打开百度,词条解释:桔梗花语‘永恒的爱’。吉梗原来叫桔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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