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日出

言叶之庭

我和犬决定前往这座城市的西边。那是一个冰冷无风的日子，我们早早地出门去坐车。

天空还带着拂晓前的灰色，我俩睡眼惺忪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这可能是个错误的决定，不该这么早出门的。”犬咕哝地抱怨道，“没有养好精神的身体，是无法干好第二天的工作的。”说完又深深打了个哈欠，像被剔掉骨头的死鱼一样垮在座位上。

我无奈摇头：“昨天不是你突然提议要去的吗？这么快就要违背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了？”

“所以说我恨昨天的自己啊，但怎么恨也解决不了问题，都已经注定了。被闹钟叫醒的时候，我还希望这只是梦而已，希望昨天说这话的人根本不是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人伪装成我的样子在跟你说话。”他转眼望着窗外，声音有气无力。

有时候是这样，会有身处今天却后悔昨天行为的时候。但正如他所说，一切已经注定，无法挽救。

“不过，真的能看到日出吗？昨天天气预报说可能会下雨。”

“没办法，已经上车了。”我无奈地对他耸耸肩。就算真的下雨，这趟短途的旅行也已经开始了，一旦开始就无法挽回。或许我意识里根本没打算挽回。

车子安稳地在空旷的道路摩挲穿行，四下寂寥无人，灰色的空间点缀着稀疏的灯影，像古怪而迷人的巨兽的眼睛。车子仿佛载着我们驶向一个无人所知的世界，而我只听到车停下时轮子摩挲地面的尖刺声。

犬在旁边发出沉稳的呼吸，头歪向一边，两手揣进口袋，脚上穿了双运动鞋，大概是觉得要爬山吧。

我回想着这次提议的过程。那时我们在酒吧里喝酒，店里并不显得嘈杂，大家只是喝着自己的酒以及安静地说话而已。在喝酒的过程中，他一直跟我抱怨。繁琐的工作、没完没了的加班、令人厌烦的同事，之类。我问他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辞职。他突然就焉了，唯唯诺诺地回答，人是最有尊严的动物，但也是最毫无尊严的动物，所以生在人间，是无奈的命运。

后来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聊到这座城市。建筑，交通，去过的商店，买过的东西，见过的人。然后我说在西边的山上可以看到不一样的日出，他就面露好奇的样子。

“哦，怎么不一样？”他问。

“站在西边的山顶，你看得到城市在脚底沉睡。你身处在繁密的树林里，空气有冰凉惬意的气息，头顶的天空干净得只剩下一种颜色。然后你站在那里，面前空无一物，看着东边的天空渐渐发红，就像巨人睁开了眼睛。”我给他制造了一个美丽的画面，“这在东边可看不到。你知道的，那里的建筑高到连天空都看不到。“

这个城市像被划成两半的圆饼干，东边聚集着大部分人和商业街，西边临山，树林，公园，高级别墅。两块地方虽然同属一个城市，但却宛如不同的地方。不一样的天空，有着不一样的日出。

”听起来是有点不可思议，不过——“他停顿了下，”你怎么知道有那种地方可以看到很好的日出的呢？难道有人带你去过？“

我没有回应，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他见我不出声，便知道触碰到了地雷，所以连连摆手。

“好吧，我不问了。你的表情真可怕。”然后接着喝酒。沉默一时四溢开来，只听得到酒液吞进喉咙和杯子砸在桌面交替出现的声音。

要不，明天去那里看个日出怎么样？他沉默片刻后，突然这样提议道。我转头看他，他的脸上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情。

仔细想来，我并不排斥这个提议，或许在某个意义上，我倒希望能出现这样的机会。距离上次去那里看日出已经隐没在久远的记忆中，那是至今唯一的一次。在这么多日子过去之后，面对此时此刻突然出现的还能再去那里的机会，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那必须很早就出门喽，也许比最早睡醒的生物还要早。“我明确告诉他。

他无所谓地笑，然后猛灌一口酒，嘴边挂着两行泡沫：”当然，就算不睡觉也行，这种事早就习惯了。“

然而此刻却是这副模样，望着犬死尸般的睡姿，我不由得好笑。

车子已经进入西边地域。更少的房子，树影多了起来。看来快到了。车不知何故突然颠了一下，把犬弄醒了。

”到了？“

”应该快了。“

在天色逐渐明朗的时候，我们抵达了目的地。这里有着与东边不一样的空气，那里闷得让人心里发慌，仿佛在封闭的罐子里挤压；而这里清爽惬意，我有些理解那些富人之所以喜欢这里的原因了。

”这里真让人羡慕啊，“犬大力地吸了口气，”连我都有点眼红了，要是能在这里买套房子那就人生无憾了。“

”然而都只是幻想，“我毫无顾忌地直接打断他，”就算下辈子你也买不起。走吧，天快亮了，时间不等人。“

看日出的地方在一座山上。虽是山，却并不高，海拔不到两百米，只比大部分高楼要高那么一点，周围也有一些山，但这座山在其中算最高的。山上郁郁葱葱，在较好的地面沿途修了步道，石阶、平路都有，路的两旁围成树林，柏树、桉树，叶子像密集的网兜住了天空。我和犬沿路徒步往上爬去，可以看到一些人，早练的老人，穿运动衣跑步的男子，相伴低声的情侣，大概也是来看日出的吧。

我像得到新鲜的水的鱼那样尽力呼吸，叶子在脚底发出碎裂声，风不时地卷过树林。远处的城市星星点点地亮着灯，而在城市的上方，红色的阴影逐渐透出，像血液逐渐浸湿了布块。

我们走完步道，沿着被踩出来的小路继续前进。几乎快到顶点时，我叫犬跟着转入旁边的树林。

”不直接往前吗？“他问道。

”有更好的地方。“我回道。

”更好的地方？“

”嗯，不为别人所知的更好的地方，“我缓缓地深吸了口气，脚下继续在枯枝杂草间行进。

大约七八分钟光景，前面隐隐传来风在悬崖边呼啸的尖叫。我知道，更好的地方已经到了。我们加快脚步，几个呼吸间便穿过了树林，面前一片空旷，我突然有种超然于世的幻觉。此刻我俩都有些累了。犬一屁股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仿佛刚才的树林穿行已耗完了心力。

”这就是你之前来看日出的地点？“犬打量着四周，静得只有风声。

”对。“

”和谁一起？“

我瞄了他一眼，沉寂片刻后说：”怎么会这样问？“

”因为你看上去不像是会找到这种地方的人，你从不浪费时间在这种事情上。“他嘿嘿地笑着，仿佛很了解我似的。我沉默不语，算是认同。

”是之前带你来过这里的人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在他旁边坐下，摆出舒服的姿势，任草叶上的水珠从线缝里透进来，然后望着远处逐渐出现的日出。他似乎理解了我的沉默，也不再希冀我的回应，同样举目望着那块渐渐明朗的天空。

”想来应该不会下雨了。“他说。

”嗯。“

“假如……嗯……我是说假如……”

“什么？”

“假如东边刚一出现日出，然后马上坐车前往西边，就像这里，“他拍了拍身下的地面，”那么日出能够留在这里的时间变得更长一点吗？“

他说的时候，并没有看我，或许并未期待一个准确的回答，也许有点像物理题，但他并不期望用这种方式解出答案，我知道这一点。然而，更深的含义，我也无法了解，所以我也不知道答案。

然而，我却答道：”会。“短短一个字，简单而直接，仿佛并未经过思考就像沙堆围成的水般猝不及防地涌出。我想着，如果这样能够让某样东西留得更久的话，那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不论需要多久，也不论什么代价，谁都无法阻止。

犬不可思议地笑了，天边绽放的红光照在他的脸上，像一幅色彩诡异的油画唤出某种奇妙的幻觉。

静谧的时间里，我回想到第一次来这里，第一次见到从未见过的日出，继而想到让我见识到这么多第一次的那个人。

她第一次带我来这里，走我和犬走的路线，在我和犬身处的地方躺着。

这是很早就发现的，几乎没有别人来。她笑着对我说。这里看日出的角度更好。因为更好的地方都是无人所知的。

我举目搜寻着天空，然后回想着那时候的天空。我怅然若失。终究是不一样的，此刻是此刻，那时是那时，无论怎样也无法改变。尽管天空渐渐明亮，尽管日出展露出不逊于之前的美丽，尽管犬在一旁激动地喊叫，但我只觉得内心里充满悲伤。

”你没有骗我，真的很美。“犬突然说，他没有回头，仍然专注凝视着那片天空。

”嗯。“我低声回应。

此刻的犬就像那时的我。

真的很美。我说。

嗯。她回答。

你在哪里。我问。

她没有回答。那个美丽的幻影渐渐透明，像雾般消失在柔和的光线里。

她早已不在这里，也许，她就在那个美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