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晨五点二十分,田玉的手机铃声又响了,还是这个时间:五点二十分。手机响了两下就被她挂掉了,可还是惊扰到丈夫李军的好梦。李军不耐烦地踢开被子,双手抱着脑袋,含含糊糊地骂着脏话:“狗日的,又在大早上把人给吵醒,还让不让人活了!”李军的咒骂声吵醒了紧挨着墙睡的女儿。小婴儿咧着嘴哼哼了两声,翻翻身,将拇指含在嘴里又睡着了。
田玉紧揣着手机,赤着脚来到厕所里,关掉门,将刚才的未接来电回拨过去。电话通了,传来母亲焦急的声音:“玉儿,你快找找你爸吧,他昨晚一夜没回来!你快过来找找他……”母亲的嗓音嘶哑,一定是刚刚哭过。田玉安慰她说:“妈,您别急,我爸不会有事儿的,我这就去找他。”
挂掉电话,田玉在厕所里那扇狭小的窗户前站了一会儿,窗户那边是一堵墙,这会儿天还没完全亮,灰蒙蒙的。直到一阵凉意透过赤裸的双脚传遍全身,她才打了个寒颤,回卧室穿上拖鞋,蹑手蹑脚地进了厨房做早餐。
做好早餐,她趴在卧室门上侧耳倾听,里面没什么动静--丈夫和女儿都还在睡着。洗漱完毕,她轻轻打开卧室的门,再次确认父女二人还要睡上好一会儿才醒来,这才放心地去上班了。
今天是田玉休完产假回公司上班的第十三天。公司的一切跟休假前的情况一样:效益依然不好不坏,几位老同事无精打采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甚至连办公室里的抹布、拖把都没有更换过。
公司附近倒有一些变化。西边原来是一片空地,只零零散散地种着几株法桐。她休产假前三个月,那几株老法桐被锯掉了。据说这里要盖座大厦,这些树碍事。
现在大厦不仅被建成了,还成了服装店。这服装店从金碧辉煌的装修上就能看出与别的服装店不同。这里专卖高档的衣服,全是法国牌子。
名牌就是名牌,尽管田玉对衣服没太多研究,可她还是看出这些衣服的布料、剪裁都十分考究。
这些衣服一定很贵,有多贵?有一次她踮起脚尖去看一件红色连衣裙的价钱,看了半天都没看清,太阳照在玻璃上晃得人头晕。
不过,那条红裙子真好看。女人都爱美,尽管生完孩子之后胖了一圈,可她还是相信这裙子穿在自己身上正合身。
单位里一整天都不是很忙。她休产假之前事儿挺多的,一部分业务专归她做。休假期间,这些业务被一位同事给揽下来,现在还没有交接清楚。
那位同事对她说:“你刚休完产假,还处于哺乳期,不用着急工作。”
她不能不急啊,不做业务就没提成,她还要给孩子买奶粉呢!再说她不能闲着,一闲下来,她就会想起家中的女儿,一想起女儿她就会涨奶,就得赶紧往洗手间跑。
得知前男友要结婚的消息,她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发来短信说他要结婚了,请她喝杯喜酒。
他们分手三年了。这三年她结婚又生了孩子,他却一直单身。他说他忘不了她。他这样说让她既愧疚又感动。
无端地,她总觉得他还在那里,一转身就能看见。他们之前还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像莲藕断了,丝还是连在一起。他还是属于她的。
如今,他竟然要结婚了。
第二章
临睡前,田玉打电话给母亲。母亲一听到女儿的声音,又呜呜哭了起来,说:“你爸又一整天不见人影儿,你快点找找他!”
田玉安慰母亲,说:“我问过四姑了,爸爸在她那儿呢!四姑家的院墙塌了,他帮忙修修。您就不要再胡思乱想啦!”
她安慰母亲不要胡思乱想,可她躺在床上奶着孩子却忍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她在想前男友,他要结婚了。
他怎么可以结婚呢?他应该原地不动才对啊!她自私地想不管她怎么变化,他都应该像一块石头等着她,等着她走得累了,或者走不动了,就回到他这里。
是,这三年她没有联系过他,他主动找她,她都拒而不见。可这不代表五年之后、十年之后、五十年之后,她会不需要他啊!他不是应该几十年如一日地,像痴情的鸟儿一样,啼着血呼唤着她的名字吗?或者,像月亮一样,默默地守护在她的窗前,不在乎她的窗子日日紧闭,只管长年地守在那里吗?
他不是石头,不是鸟,不是月亮,是人。既然是人,就别妄想他不变。再说,他已经够对得起她了。当年分开,不也是因为她倔强的性格吗?不记得当时她为了什么提出分手,一定是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之前,她不止一次提出分手,谁知这一次会真的分手呢!
他要结婚了,他请她参加婚礼。她能去吗?当然不能!分开时,她二十七岁。那时候她的眼角还没有皱纹,肚子上还没有赘肉,双手还不粗糙。她还没有经历过什么事儿,嫩啊,如同三月里的桃花、四月里的樱桃。
她绝不能参加他的婚礼,不,以后她都不要再见到他。她不能让他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相见不如怀念,就让她在他心中永远是那时的样子吧……
她决定不去参加他的婚礼像是决定了一个重大事件。尽管过程艰难,但一旦想清楚了,她的内心反倒平静安稳了。她开始打起盹来。
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又被丈夫李军开门声给惊醒了。他一上床就嘿嘿笑着脱她的裤子。医生说分娩三个月后才能同房,他们刚解禁不久。可躺在床上,她却懒得动,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李军自然很不满意,想骂她却又怕惊醒旁边的女儿,只得忍住。
第二天中午吃过饭,同事们都趴在办公桌上午休,她睡不着,一个人在公司楼下转来转去。经过那家高档服装店的时候,她看见那条红裙子还在。啊!多美啊,热闹的红!那红诱惑着她,使她不知不觉地就推开了服装店的玻璃门。
其实那扇沉重的玻璃门不完全是她打开的。店里的两个服务员发现她准备进来的时候,就快速地走过去为她开门。
高档的地方就是不一样,连服务员都这么漂亮优雅,职业的套裙穿在身上与服装店的整体氛围格外搭配。这两位服务员边鞠着躬,边用甜美的声音说:“欢迎光临。”尽管她们一直弯着腰,看不见面容,但能想象得到她们脸上的笑容一定同声音一样甜美。
田玉只是想进来看看的那条红裙子,她连试试的心都没有,她买不起。这意想不到的周到的服务让她有点别扭。当第三和第四位服务员走过来为她服务时,她早就别扭得想掉头就走了。
第三个服务员手捧一只精美的瓷杯子端来一杯茶水,第四位服务员引导她挑选衣服……田玉将茶水一饮而尽,把杯子塞到服务员手里说声谢谢便转身离开了。
她后悔死了,真不应该走进来。白白浪费了人家的茶水,人家的微笑,人家的鞠躬,人家的热情,甚至,把人家的地面都给踩脏了……
可那四位服务员服务到底,集体跟着田玉出了门,再次弯腰鞠躬,说:“欢迎再次光临!”
第三章
田玉还是买下了那条红裙子,在前男友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晚上。
她把那条裙子捧回家的时候,被丈夫李军看到了。他不高兴地囔囔道:“又买衣服,又买衣服,冬天你不是刚买过一件羽绒服吗?真是的,挣钱不多花钱却不少!”
田玉没有接话,径直地回到卧室,将那件连衣裙仔细地挂在衣柜里。
晚上,她跟李军说她的一个朋友明天上午举行婚礼,让他一起参加。李军说:“我不去,你朋友结婚关我屁事。你去可以,但得带着孩子去。”
第二天,田玉从六点开始洗漱打扮,直到九点才将自己收拾满意。仅化妆就用了一个多小时——她的黑眼圈太明显了,又有了眼袋,怎么都掩饰不了。
之后,她花了一个多小时为女儿穿衣,清洗小脸、小手。整理婴儿出门必须携带的物品又花费了半个小时。仅仅奶粉桶、保温杯、尿布、口水巾之类的就装满了背包。
她抱着婴儿出门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李军要在家修理马桶,不愿开车送她们,田玉只好到街上打出租车。
尽管一直匆匆忙忙的,田玉心里并不慌张。她不能慌张,要保持优雅,保持自信。她穿着那件红裙子真是漂亮极了。这件裙子即使当作新娘子的敬酒服都是非常合适。“我并不老,我很年轻,我还美着呢!”田玉不停地鼓励自己。
出租车并不难打,在街上等了五分钟就有车在她身边停了下来。她背着包,抱着婴儿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发现副驾驶座位上有一片灰色的污渍,像是烟灰沾染在上面。她不能坐在这里,会弄脏她的新裙子的。她关掉副驾驶的车门,打开车后门,坐了进去。距离即将举行婚礼的酒店,有半个小时的车程,她刚好能及时到达。
婴儿上车不久就醒了,醒来便开始哭闹。田玉解开扣子将奶头塞在女儿口中,婴儿的啼哭立即止住了。
十五分钟后,婴儿吃饱了奶,满意地躺在母亲的怀里扭动着身体。田玉不应该将婴儿喂得这么饱的,她更不应给由着她动来动去,她吐奶了!
刚刚吃到肚子里的母乳,全部又从小小的胃里倒了出来,吐在她身上,吐在她的新裙子上!司机听见动静,连忙将车靠边停下,让母女二人赶紧下车,生怕吐出的奶洒在自己的爱车里。
田玉抱着女儿下了车,来到人行道。她蹲下来,将婴儿安放在左腿上,右膝着地。一只手扶着婴儿,腾出来的另一只手伸到背包里去摸里面的纸巾。摸了半天,没找到。
为找到那卷纸,她只得将背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奶粉桶、保温瓶、尿布、手机……手机上显示五个未接来电,全是母亲打来的。一定又是让她去找父亲。
手机又响了,又是母亲。也许是铃声吓到了婴儿,也许是在妈妈的腿上坐得不耐烦了,哇哇地哭了起来。
田玉心烦意乱地接通,大声地说:“妈,您让我去哪里找爸爸,他已经死了五年了,求您清醒些好吗?别再自欺欺人了好吗?”田玉结束通话,将手机重重地扔在地上。
手机再次响了,仍是母亲。田玉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捡起手机。母亲小声地说:“我不是要找你爸”,声音听上去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今天是你三十岁生日,我打电话只想跟你说声生日快乐!”
电话两头的母女沉默片刻后,田玉说:“谢谢。”
挂掉手机,田玉的眼泪涌了出来。一开始,她的眼泪还只是默默地从眼眶里流出来,滑过脸庞,混着化妆品流至她的嘴角,咸咸的,香香的。后来她紧紧地将女儿搂在怀里,放声地跟着她一起哭。
怀抱里的婴儿好奇地看着痛哭流涕的母亲,忘记了哭,令人不解地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笑出声儿来。这笑声响亮、快活,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笑声了!
田玉将婴儿举了起来,破涕为笑。她将头轻轻地抵着女儿的胸膛,缓缓地晃动着胳膊,说“笑什么呢,小坏蛋,小坏蛋,你是个小坏蛋……”
母女二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笑。田玉一低头就看到了那卷纸巾,就在背包的右下角。她掏出纸巾,细致地将女儿上衣上吐的奶擦干净,又将自己裙子上的奶擦干净。
她把地上的保温瓶、尿布装回背包,将背包背在肩上,抱着女儿沿着人行道往家的方向走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