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珍惜地一点一点读沈从文先生的《我只爱过一个正当年龄的你》,昨天终于忍不住,一下子读了大半本。在读过的中文作品中,沈从文先生的文字,最让人有幸福感。
小时候有一篇课文,讲大森林里的猎人如何得到猎物,然后有条不紊地做成美味。这篇文章我读过好多遍,到现在都还记得。那种生活是这样:原始,自由,you make it, and enjoy it。小时候总觉得那文字间有香气,是美食,也是淳朴、天然、无拘无束的自由。女儿小时候,我们一起读《大森林里的小木屋》。书的开篇就是罗兰讲妈妈怎样做奶酪,他们一家怎样在大森林里储过冬的食物。本应是关于匮乏的描述,但却偏偏有着情不自禁的幸福的富足。
沈从文先生的短篇集,很容易唤起这些温馨的回忆。在这本书的文字里,每一朵花都有香气,每片田野都有生机。一条小河,一座桥,一个草屋,都上演着看似浅淡、实则浓烈的爱的故事。读着读着,会情不自禁地爱这片土地,爱每个在生命中出现的人,爱我们民族深沉的智慧,爱我们古老土地上单纯、永不断绝的文明。
没有人能用这样简单的文字再现我们的民族。贵生每天计算的,割草,去集市上换成盐;东家赏的桐子可以用来过冬;桥头店里姑娘娇俏的笑......贵生有的是力气,他不惜这力气,用它来建设生活。一切都是好好的,在准备提亲前郑重告诉舅舅,舅舅郑重给20块钱,拿5块去买布料和吃食,要提早去提亲。这流水般的叙述不但不会使人不耐烦,反而会勾起很多幸福的回忆。记得小时候在东北过年,每年阴历二十八早晨,母亲就会带我们一起煮肉,用那种很大的锅,很快香气就飘出来。小孩子们跑进跑出,等着母亲在灶头给一块儿刚煮好的肉。那一天在东北习俗中叫“吃kao lin”,我真的不知道这是哪两个字,只知道读音。大致意思是忙了一年,这一天什么活儿都不干,是一年辛苦劳作的犒劳。我们那天一直都准备四个菜,一定有母亲做的炖猪肘和拆骨肉。父亲会给我们压岁钱,而且每个小孩子,都被允许喝一点汽酒。那一天,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还不可以穿新衣,但“年”已经开始了。沈从文先生的叙述,也许是湘西,但又不是湘西,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有的温暖回忆。
一杯甜酒最喜欢的一篇是《萧萧》。萧萧是童养媳,12岁,小丈夫不到3岁。她唤丈夫“弟弟”,丈夫喊她“姐姐”。两人形影不离。萧萧在婆家生活得不错,一切都自然如流淌的水,干活儿,带弟弟,听听爷爷讲关于城里和女学生。感觉这生活无尽无边,没有波澜。一年就在和弟弟玩耍和抓梨觅枣中度过。在平静的生活中,萧萧遇到了花狗。这是一个在婆婆家做工的人。在萧萧怀孕后,花狗不辞而别。这边厢,婆家要萧萧的家人确定是将萧萧沉塘呢,还是再卖嫁人。家人自然选择了再嫁。接下来故事是这样的:再嫁当然要有人娶才行,由于没人娶,萧萧就生下了孩子,婆婆家也就一直养着萧萧和孩子。待到萧萧和“弟弟”正式成亲,孩子已经10岁了。这篇的叙述也像流水,涓涓潺潺,听不到一点激烈,一点纠结,自然得如同事情本来就是那样,就像自然界的风雨雷电,没有人拿这个当回事儿。萧萧就如同在野外自由开放的花,风要来便来,雨要下便下,她只是一径生长和开放。
幸福是一个被讨论越多便离本意越远的话题。好像总是需要条件,但设想的条件有了,幸福却未必达成。而有些人,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似乎什么也没有,却有幸福。
今早大雨,修上次风雨中发现的墙壁渗漏处,听师傅聊这建筑的前世今生,颇有趣。师傅说,他来美国时很小,一直在这个镇住。那时家里很艰难,家里所有的都来自于父亲从sunrise到sunset在田里劳作,他们家里lamp(没有电)的灯油是买来的,吃的都是自己田里产的。原来我们现在的建筑原来是他所在的镇里高中的,他告诉我他中学时在我们楼下的球场打橄榄球和棒球。他们是从欧洲来美国的,坐船,两个星期才到。他说小时候觉得英语好让人confused,他们好像和我们一样,母语语序和英文不同。他说这个建筑是80年代的,现在已经40年左右了。就像他,在这个镇上从一个刚来美国的欧洲小孩子,长到了现在的年纪。他说小时候妈妈给他5分钱,可以买a loaf of bread,现在?还说起他高中毕业时最喜欢的一款车,只卖1000块,现在?他的总结很有意思:人们挣得越多,花得越多,是不是过得更好了?不知道。他讲得很生动,就像一幅白描。日子就像流水,一个小男孩,来到异国,家里生计艰难,他在这里遇到语言的挑战,文化的挑战……他上学,打球,学会开车,做工。然后有一天,他遇到另一个偶然从异国来美国的人,一边刷墙,一边和她聊以前。半个小时,干完活儿,似乎也说完了半生。
一杯甜酒我们的时间泰半是这样过去的。只是我们不觉察。还以为是在轰轰烈烈的追求和爱恨情仇中过去的。能在这流水般的日子里看花开,看溪流,看水里鱼儿跳跃,才是日子的本意。而这本意里,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宛如花开。就像下面的山歌,美好,充满爱和期待:
“你脸白心好的女人,
在梦里也莫忘记带一把花,
因为这世界,也有做梦的男子。
无端梦在一处时你可以把花给他。”
沈从文追求张兆和,求婚,担心张兆和父亲不允。跟张兆和说:“如果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后来张家同意,张允和发电报通知沈从文,电文只有一个字:允。
生活里有一杯又一杯甜酒,很多人看不见。很多人喝到了,别人也看不出。所以,切莫说那些苦事情,因为说的当口儿,怕是忘了自己手头那杯甜酒。沈从文说自己是个做梦的人,梦做到头,便是好的人生。
一杯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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