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合格的剑客,一生要经历多少剑?
他17岁第一次出道时,得到一把新剑,那剑修长,可是丑陋,剑身剑柄乃至剑鞘,通体都有些粗糙,放在任何剑多的地方,都极普通。可是,唯一不同的是,虽然没开过锋,他却时刻能感受到它的锐意。它就像一条蛇,随时准备刺穿他单薄瘦弱的身体。
这是一把好剑。他想,我一定要让它在我手中成为剑中龙泉。
自从产生了这个想法以后,那把剑就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如影随形。他吃饭时,必是一手握剑,一手执筷;他走路时,必牵牢藏在鞘里的剑;他休息睡眠时,亦必抱剑横在胸前,心脏在胸腔中一下一下撞击着剑。慢慢的他看到剑鞘上有了油润的包浆,剑身也渐渐有了光彩,就连睡觉时,也能感觉到臂弯中的剑随着自己的心跳嗡嗡作响。
剑鸣,乃是人剑合一的起兆。他记起很久之前一位前辈说过的话。他想,我终于可以一人一剑纵横江湖了。
他开始走江湖的时候,给手中的剑起了一个很动听的名字,叫琵琶。
有一次,在茫茫雨夜的古义渠,他杀死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时,雨水湿透了他和姑娘的衣服,贴在身上的衣服勾勒出两个人不同的身体轮廓,一个如石般坚硬,一个如水般起伏。他盯着雨中那位楚楚女子看了很久,那女子亦不避让,盯着他看。
雨水哗啦啦从头顶上倾浇下来,闪着寒光,雨水落在铮铮剑身上,叮叮响,声如金玉。
好剑。那女子赞到。你的剑叫什么?
琵琶。他一向杀人前不讲话的,可是这一次,他居然开口讲话了。他明白从现在起,他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了,他很难过。
好名字。那女子又赞到,随即是隐隐一声叹息,这叹息在哗啦啦的雨声里听起来悠远而微弱,但在黑夜里却如鱼肠剑一样,轻而易举刺在了他心上。后来行走江湖的时候,很多个落日的傍晚,很多个雨天的夜里,他都能想起这一声叹息。
他不知这女子姓什么,只知道她叫木子。她的容颜在他的记忆中已渐渐模糊,然而她的声音以及最后那句话,却随着时间的流逝,如藏在河底的柔石,越来越清晰。
这样好这样漂亮的剑,只配杀我这样好这样漂亮的人。
一年,两年。第二个年头的时候,他把那柄杀气很重的剑送去了古义渠山里的一座古寺里。
古寺里香火很是稀少,只有一个白须的老僧,盘坐在结了蛛网的佛像下咚、咚、咚,一下一下,缓缓敲着一个透亮的木鱼。
你的佛落尘了。他依在门框上,对屋里的老僧说。
老僧回过头,看见一位年轻削瘦男子,把自己挡在一片暗影中。你的眼睛落尘了。老僧缓缓地说出一句颇有禅机的话。
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倚在门框上听老僧敲木鱼,一下一下。他听见自己咚咚跳的心脏也在胸腔中跳慢了,呼吸也慢了,山里的风也慢了。他就这样一直站在门外,背对着太阳,看自己的影子在老僧身上一点一点变长,直到消失。
月亮挂在半天,透明的玉一样,他躺在佛脚下,嚼着老僧送给他的干粮,干粮被晒过,变得很硬,但是有微尘和太阳的味道。我嚼着这人世间的尘土和很久之前的太阳,看着一张银白的月亮。他想,这很奇异。这么一想,他就出了一身冷汗,他觉得这庙里有妖气,几乎要改变我了。什么尘土,什么太阳,什么月亮,我不懂,我怎么能想到这些?我只是一个走江湖的人,走江湖的人。他想着想着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老僧寅时就来到了佛堂里,月亮还在半空中,破漏的屋顶上掉下一团光,半明半暗涂在佛祖沧桑的半边脸上。
这把剑,我可以放在这里吗?他问老僧。
你放在这里,就是一段因缘。可想好了?老僧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
他有些怕,不知是因为老僧的眼睛还是因为这句话,他觉得心跳开始加速,呼吸也不由快起来。他望了望俯视自己的佛祖面部,平静了一下说,想好了。
因缘?姻缘?
他跨出山门的时候,还在想老僧说的因缘到底是哪一个?如果是前一个,是不是要遇到什么事?如果是后一个,是不是要遇到什么人?
七年很快就过去了,他已不在是当初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了胡子拉碴的中年,依旧行走江湖,只是陪他风吹日晒,寒来暑往的不再是那把叫琵琶的剑。
七年的时间里,他杀了很多人,江湖上也有很多人想杀了他。
杀我?谈何容易!每次听到有人扬言要杀自己的时候,他就哼一声,不屑地想。
第七年的冬天,他接到一单生意,前往甘州,杀一个七岁的小孩。他不明白,七岁的孩子有什么过错,值得去杀;他也不明白,七岁的孩子有多厉害,值得他去杀。但是,作为一个杀手,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他走到子午山下时,被一个七岁的孩子拦住。那孩子的目光在黑夜里闪着光,他想起七年前古庙里老僧的眼光,突然有些害怕。
你是谁?他问。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很清脆的声音。
你是来送死的?他笑着问,同时睥睨了一眼距他十步开外的小孩,月光像水一样,在小孩脸上晃来晃去,始终却只能看清楚半张脸,可就是那半张脸,他也说不清是什么样子的。
我是来要你命的。他看见那孩子说这话的时候,笑了一下,很是邪气。
拔剑吧。这句话几乎被同时从他们口中喊出。
然而喊出这句话后,他就再也没有发出别的声音来,只是怔怔看着冲到他面前的小孩。小孩手中是一柄很漂亮的长剑,长剑已经刺穿了他的身体,然而却避开了要害部位。
月光下那把剑在他体内嗡嗡响起来,红色的血像溪流一样,哗啦啦沿着剑身一直流到剑柄,然后顺着剑柄上石青色的穗子滴在脚下。
琵琶?那柄剑刺进他身体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因为这把剑饮的第一滴血,是他的。
哼,不过如此。那男孩看他一眼,扬着头走了。
他按着刺进身体中的琵琶,一步一挪,沿着子午山缓缓移动。子午山并不高,与其名之山,不如名之岭,因此大约寅时,他就到了山顶上的一座破庙里。
他颤颤巍巍扶着倾圮的墙蹒跚着走进废弃的佛堂里,从身体中拔出剑,处理了一下自己的伤口,躺在佛堂里睡着了。
那小孩的剑法很高明,虽刺穿了他的身体,但避开了内脏和血管,虽使他受了很多疼痛,却也使他免受流血过多而身亡的悲惨结局。
他不知在佛堂里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一睁眼,看到俯视他的佛祖脸上迹迹斑斑。他环顾了一眼佛堂,发觉自己又回到了七年前古义渠的那个古寺里。
老僧呢?他想起了那位老僧,他站起身来,想去寻他,却惊奇地发现,伤口早已痊愈,破败的庙里,到处都是鸟语花香的繁春盛景。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他高兴的想。
最终,他在一间破旧的禅房里,找到了老僧的骨殖,白骨上落满了尘埃,燕子在胸腔里做了一个巢,空空的。从骨殖的姿态来看,老僧圆寂时很从容,是佛教中讲的吉祥卧姿势。
他决定为老僧举办一个庄严的仪式,但是他不会诵经。他想,我要学会诵经。
就这样,他在庙里又学习了七年的佛经。这七年的时间里,他诵经之余,一点一点建设,佛堂也修好了,伙房也修好了,禅房也修好了,茅房也修好了。整个寺院在他的操持之下,渐渐恢复了香火。
他坐在佛堂前一棵老松下,松针簌簌从树顶上落下来,清风徐徐,阳光穿过树冠,斑斑驳驳洒了一地亮。他抬头看一看天空,天蓝蓝的,白云舒卷自如。他想,该为老僧举办那个庄严的仪式了。
从此,他日日到山里去,拣干枯的柴火来,堆在院中。秋天的时候,他想柴火应该够用了,于是抱出老僧的骨殖,放在柴堆里,点了一把火。
那火烧得很慢,他双手合十,闭眼低头,在火堆前诵了一天佛经。天黑的时候,他在灰烬中拣出一百零八颗舍利,然后用布包了。趁着月色,在佛堂前的老松下开始掘坑,准备装龛掩埋,却从土中掘出一块青砖,对着月光一看,砖上刻着字:
七年见,七年剑
七年弹指刹那间
七年见,七年散
七年尘世是因缘
他坐在土堆上,对着砖上的字想了想,还真是这样:
第一个七年,他来放剑,第一次和老僧相见
第二个七年,他被剑伤后,与老僧骨殖再见
第三个七年,他焚了老僧骨殖后欲掩埋时,与此砖相见
七年,又七年,再七年,人间因缘,早已失散。他于是挥剑,自己剃去头发,做了一个了悟的僧人。
2017.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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