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还是习惯沿着河行走,在每一座陌生的城市里。
潮湿的风夹杂着泥土的气息从河中央吹过来,微凉的记忆在五月开始荼糜。
你看见他站在记忆里朝着你冷冷地微笑,身后是一片灰暗的无边无际的荒原,太阳从西北方连绵的山脉里一点一点陷下去。
你朝着他伸出右手,想抓住他,再看看他眉宇间少年才有的稚气,他却邪气的“哼”了一声,转身踏进杂草丛生到无法无天的荒原。
你于是沿着繁花锦簇的河堤追向他渐远的背影,拼命跑,倔强地咬着嘴唇不喊他的名字。
水花四溅,你看见你的睫毛下挂着一弯七彩的虹。
你看见自己跌倒的声音在河面上一圈一圈扩大,眼泪不争气地滑下来,“叮波”一声滴在河心。
你一身的泥浆,像一只可怜的落水狗。
他转过头朝你轻蔑地一笑,然后和他的荒原一同消失不见了。
然后,你听见有人在低声啜泣,像是在耳边却又那么遥远。这是你的第九个破碎的春天,2012年。
二
2007年秋,你穿着黑色的卫衣,磨边牛仔裤,背着包,踩在西安老城墙下拇指大小金黄色椭圆形的槐叶上,茫然四顾。
你摸着两千年前青灰色的汉砖,看着太阳从偌大的古城西边落下去,斜晖里厚厚的城墙上一道道雨水的冲迹像是历史的血痕。
到处可见的典型的蒙古利亚人种,挺着黄土一样颜色的脸,漠然从你身边走过去。
你穿过坚固的拱形城洞,想找个安身之所。
“姑娘,留步。”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你身后缓缓传过来。
你回过头,看见一个算命的老先生,玄服素裹,光光的头顶上泛着红光,清瞿的脸面,花白的胡须长长的垂在胸前,颇有仙风道骨之气。
“有事?”你冷冷的问。你向来讨厌这种信口雌黄的江湖骗子。
“贫道想为姑娘占上一卦。”
你皱着眉头听他方言夹着半书面语的声音,更冷的说了一句“省省吧!我,不信!”然后转身。
“姑娘,黛眉流转,三生石畔,花开彼岸,奈何桥边。”
你突然就站住了,“你怎么知道?”你有些相信了。
“姑娘此来,乃是有一桩夙愿。”算命先生胸有成竹地看着你,半带微笑。
你默默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卷入一场命运算计好的阴谋。
事已至此,你只能相信了。
你掏出兜里所有的钱,花花绿绿的,却没有几张。
算命先生摇了摇头,说了句什么,你没听清。
你看见他拿出一支秃头毛笔,一张淡黄的宣纸,用嘴润润笔头,在纸上写了一句“黛眉流转,待君前三生石畔;花开彼岸,断尘缘奈何桥边。”
血红的字在黄纸上看起来涩涩的,突然从什么地方吹来一阵风,把纸卷进了半空。
你仰头望着天宇,心里一阵惆怅。
你呆望良久,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算命先生早已不知去向。
你看见硕大的夜幕从头顶压下来。滚滚的红尘,匆匆的人群。
三
几天前,你在梅雨绵绵的江南水乡,雨水轻轻打在杨梅叶上“沙沙沙”,像是一万只蚕啃食桑叶的声音。你心里莫名地烦躁,像是心尖上裹了一团火,想烧烧不大,想灭灭不了。迷迷昏昏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呆呆躺着。
你看见自己又回到古代,钗裙罗袜,站在一座朱门碧瓦的庙宇前,他穿着一身青布衣衫,你们相对无言的站着。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一个两三岁的孩子,然后你们莫名其妙为他吵起来,越吵越凶,他盛怒之下说了一句“相忘于江湖,老死不往来!”,拂起宽大的袖子在庙宇前墙上龙飞凤舞的写了四句诗“黛眉流转,三生石畔;花开彼岸,奈何桥边。”
你站在洗练的蓝天下,突然感到天高地旷,整个世界都安静的空前绝后,只剩你一个人。
你想起了那个突如其来的小孩子,转过身,却发现他早已不知所踪。
你看见庙宇的墙面突然开始大片大片剥落,精巧的屋顶从中间塌下去,木椽突兀地指向空中,朱红的庙门斑驳枯褐。你惊恐的抬起头,发现很重很重的浓云滚滚压下来,好像要压断你仰起的脖颈。你害怕地低下头,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荒草以庙宇为中心一铺万丈向四周迅速蔓延。
你拼命张大嘴,可是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你一次又一次的挣扎,终于喊出了他的名字,“陌唯言——”
"陌唯言——”
你听见这呜咽的喊声里混着惊恐、混着孤单、混着悔恨。
你看见荒草像浪涛一样在这撕心裂肺的喊声里汹涌起伏。
你看见突然从西北角卷来一片漫天黄沙,铺天盖地,滚滚而来,你听见自己弱小的声音被狂怒的滚沙吞没了,你想跑,万斤重的腿怎么也拔不动,生了根一样,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漫天黄沙湮过来。
“啊——”
你满头大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映着昏黄的台灯光亮从惨白的额头滚下来。
你知道,你又做了噩梦。
起身接一杯水,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一股潮冷的空气涌进来,打在身上,你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四
现在你躺在小旅店的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两天两夜的舟车劳顿似乎被身体忽略掉了。
于是,你起身接了一杯水,站在四楼窗前看下去,星星点点的灯光串出西安悬浮的夜色,远处城郊上空,飞机尾灯一闪一闪地向更远的地方飞去。
天空没有颜色。
1997年7月,香港回归。那年秋天,举国上下喜气洋洋,从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到穿开裆库的小屁孩,从西装革履的知识分子到吆五喝六的乡间小贩,大家都满脸飞红、津津有味重复着这个话题,说话时的声音都比平时高一个八度。
那年,你8岁。
8岁那年,你人生中先后有两件大事:阿妈去世和认识陌唯言。
也许,孩子的记忆里容不了许多灰色的部分,所以你选择记住有陌唯言的彩色部分。
你只记得阿妈死于一瓶农药,而那瓶农药是阿爸准备第二天喷给茶树的。你还记得阿爸买药时恨恨地说,操他妈的臭虫,吃老子的住老子的用老子的,还要骑在老子头上拉屎撒尿,老子要送你上西天。
阿爸,你要送谁上西天啊?
阿爸看着你,爱怜地说,茶园里起虫了,阿爸要毒死那只臭虫!
你又问,可是,阿爸,虫子又怎么能骑在人头上呢?
阿爸用宽大的手掌摸摸你的头,小言,虫子这贱人最会欺负人,阿爸不想你也被欺负…
你眨了眨眼睛,学着阿爸说,贱人!臭虫!贱人!臭虫…
阿妈留给你最后的记忆并不美,虽然她是陌家村出名的美人。
那天,你从学校回家,看见许多人围在你家门口,你把头从大人们的缝隙里挤进去,看见阿妈躺在木板上,长长的头发像厚实的海藻一样散开来,口唇青的可怕,鼻孔和耳朵里慢慢渗出紫色的血,身上还套着她最鲜亮的衣服。
你不喜欢这个女人,你只看了一眼就走开了,你想去找阿爸。
阿爸,阿爸,你在哪儿?
你阿爸早跑啦,他毒死了你阿妈。有人幸灾乐祸地在人群里喊道。
你胡说!毒药是给臭虫子那贱人的,你阿爸才毒死了你阿妈!
人群里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个小杂种…你…
……
五
后来,你奶奶领养了你,生活又一如既往平静了,像一潭死水。
认识陌唯言是一种夙命,至少你是这样认为的,而那个女人的死加速了它的到来。
那天,你一个人走在放学的路上,看着路旁的杂草枯叶,心里很难受,因为你不知道阿爸什么时间才会回来。
突然从后面飞来一块小石子打在你背上,你回头,看见陌小北和陌小美兄妹俩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你。
干什么!虽然自家里变故后你经常遭遇此类事,但是你还是不能习以为常。
干什么?林小言,帮我们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陌小北双手抱在胸前,踏上一步,一副不可一世的嘴脸。
我、叫、陌、小、言,你定定的看着陌小北兄妹,一字一顿。
小杂种,我说林就是林!陌小北盛气凌人的说。
你才是小杂种!你们一家都是小杂种!你大声喊着,抡着书包向陌小北冲过去。
林老三去了你们家,你就是小杂种。陌小美奶声奶气帮着哥哥壮大声势。
林老三就是阿爸不在时就来你们家的那个油头粉面人模狗样的男人,他一来,阿妈就塞给你一把糖说,小言,作业不用做了,去玩吧。你高兴的把书本往边上一推,撒腿就跑。阿妈又从后面叫住你叮嘱。啥时间不想玩了再回来。
后来,林老三越来越频繁的光临你家,你开始讨厌这个男人,阿妈给你再多的糖你也不玩去了,这时阿妈就无奈的看一下林老三,妩媚的一笑,三哥,我们去茶园看看新茶去吧!
你看见阿妈穿着她那件最鲜亮的衣服,跟在林老三后面扭着腰肢,走的风生水起。你就朝着他们的背影做个鬼脸,但是你又像陌家村所有的女人一样,不得不承认阿妈确实长得很美。
陌小北见书包砸过来,就一把逮住,双手紧紧抓着,使劲往后啦,陌小美从后面抱住你,指挥陌小北,煽她的脸!打啊!快打!
三个人纠缠在一起,你挨了不少拳脚却不肯认输。你想你要撕烂陌小美的臭嘴,你要告诉她你不是杂种你不叫林小言你叫陌小言你是你阿爸陌一古的女儿。
但是,很明显,在他们兄妹的夹击下,你根本占不了上风。后来,陌唯言像童话里英勇的骑士一样出现了,他帮你打败了魔鬼陌小北和巫婆陌小美。再后来,你们成了好朋友,形影不离。
2000年,小学六年级,你偷偷在陌唯言的铅笔盒里塞了一张纸条“陌唯言,我长大要嫁给你作老婆。陌小言2000年。”
2001年,初中一年级,你对陌唯言说,陌唯言,我就是要和你做同桌。
2003年夏天,你偷偷看了陌唯言的报考志愿书,在自己的志愿书上郑重的也写上了一中。
2003年秋天,你和陌唯言一起搭着通往小县城的公共汽车走进了一中,继续做同桌。
2003年冬天,你学会了织围巾。当你用贴着创可贴的手在操场的杨树后面把围巾围在陌唯言脖子上时,他用双手紧紧握住了你冰凉的小手。他的手心那么干燥那么温暖,像是冬日的暖阳一样。
2003,爱你一生。
2004年秋天,分科了。陌唯言选了理科,数理化一窍不通的你只能选文。
那天晚上,你在操场上哭得梨花带雨,陌唯言傻傻看着你,嘴唇一动一动不知该怎么安慰你,你哭得越厉害了,最后陌唯言一咬嘴唇,拉起你的双手,颤声说,陌小言,我喜欢你。
你咧开嘴,挂着泪珠问,真的么?
真的!我喜欢你!陌小言,我们永远都不分开好吗?
你闻着雨后操场上泥土的清香,满足的闭上双眼。
那是2004年9月13日。
那年,你16,他也16。
你回想着这些长在记忆里的往事,嘴角挂着浅浅的温暖的笑,直到猛一抬眼,看见一片灰白,才意识到天快亮了。你双手抱肩走到床前,喃喃地说,怎么一幌这么多年就过去了呢?然后钻进被窝,把自己蜷成一堆,连头也埋进去,沉沉的睡去。
六
再次睁开眼时,夕照从窗子里斜斜地铺进来,涂在你脸上,那么温暖,可是你却感觉空落落的,恍如隔世。
有时候你感觉这个世界不是你的。
你不想起床,因为你给不了自己一个起床的理由。西安这么大,你却不知道哪儿可以走走。于是,你就一动不动躺着,呆呆望着天花板,看着房子里的光亮被黑暗一点一点赶出去。
房子里完全暗了下来,你摸了半天才找到压在身下的手机,一看,已经是20:47了。
起吧,你说,觅食去吧。
看着路灯下攒动的人群,你有些厌恶。你想,有时候其实你是嫉妒这些人群里的人的。因为你总是那么孤单。
你于是走进一家小饭馆。
小小的人,还不会吻。
你听着容祖儿的声音,心里突然一疼,他那张幼稚气的脸就扯出你一连串的眼泪。
我的心里从此住了一个人
曾经模样小小的我们
那年你班小小的板凳
为戏入迷我也一路跟
我在找那个故事里的人
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
你在树下小小的打盹
小小的我傻傻等......
你流着泪问自己,为什么你总能在别人的故事里听到自己百转千回的旧事?为什呢你总能在别人的故事里看到命运草灰蛇线的伏笔?
七
2007年9月26,你终于鼓起勇气去找陌唯言。
秋风里,黄叶翻飞,“西安交通大学”六个烫金的大字刺得你眼睛生疼。
2003年9月26日,也是这样一个深秋。陌唯言对你说,我们一辈子不分开。
2003年10月13日,班主任在教室门口按着你的肩膀说,小言,我知道你向来是个坚强的孩子......
你惊奇地看着班主任慈爱的脸,隐隐的觉得有什么事,因为之前在办公室,他都是板着一张黑脸,咬牙切齿地说,陌小言,你要知道你还是个学生,主要的任务就是学习。你还不懂什么是爱情,我警告你,你最好悬崖勒马,陌唯言是理科班的尖子生,这你是知道的。你又是文科班的尖子生,你在这样下去不仅害了他也会害了你自己,你知道吗?
您说吧,什么事?你一脸平静,心里却慌慌的。
小言,昨天大雨,你奶奶......班主任看了你一眼,压低了声音,按在你肩膀上的手又用了几分力,叹一口气,从茶园往回走的路上滑下了山涧,去世了......
去世了......
去世了......
去世了......
你脑子里一片空白,双眼一黑就倒了下去。
后来,在乡亲们的帮助下,简单料理了奶奶的后事,你再也没有勇气留在这生你长你的地方,于是留下了一封信,一个人背着大大的包踏上了长途汽车。
江湖凶险。真的是凶险,四年里,你忘了自己吃了多少亏,受了多少罪、流了多少泪、走了多少路、挨了多少饿、遭了多少白眼......
这些你都可以不在乎。因为陌唯言,因为那封信。
那封信里只写了一句话。陌唯言,四年后9月26来找你,等我。陌小言2003年10月24。
成双成对的校园情侣坐在缀着黄叶的草坪上卿卿我我,小道上有哇啦哇啦念英语的学子,你走过一片树林,看见操场上有打篮球的踢足球的,欢呼雀跃好不热闹。
同学,你好,请问你认识陌唯言吗?你拉住走过身边一个画了淡妆的女生问。
陌唯言?你是……
我……我是……我是他妹妹……陌小言。
啊?女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你好几遍,很怀疑的样子,然后掏出手机,请稍等一下。
喂,唯言,你还有一个妹妹?我怎么不知道?……什么……哦……陌小言……哦,行,你快点哦,我等你。
我等你。
她说最后这三个字时很亲昵,你呆了一下。
唯言马上就过来,那个,你等一下。
哦,你是……
哦,我叫林小冷,陌唯言的未婚妻。
你突然心里空空的。
唯言,这儿呢。
你朝着林小冷呼喊的方向看过去,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身影。你使劲咬着嘴唇,双手纠缠在背后,骨节发白。
小冷,是她?
嗯,林小冷看看他,又冷冷地看了你一眼,转过头问那个男生,你不认识?
男生茫然的摇摇头。
你才看清他的容貌,申字形脸,刘海长长的从额前垂下来,一对桃花眼上下打量着你。
不是他。
不是你的陌唯言。
请问你们学校还有叫陌唯言的么?
没了。他淡淡地说,好象有人和他同名是一件很耻辱的事。
你能确定吗?你还是不死心。
他是校学生会主席,林小冷在一旁不耐烦地说,他说没有就肯定没有了。或许你要找的人不在我们学校……
你突然想起你去曾经的高中打听时,你曾经的班主任说了一句,或许他改名字了……你不一定能找到……
请问还有事吗?林小冷挽起男生的胳膊。没事我们先走了。
哦…你站在原地像是失了方向的风筝。
八
你明明知道他就在这座城市,可是你却突然就不想再找他。
他就像一段旧梦,消失了的。
2008年3月,北方还是冬天。
你坐在车里,看着洋洋洒洒的雪片向车窗砸过来,两旁枯褐色的山像幕布一样向后拉去。
五年了。
五年过去了。
回望的时候,你还是找不到生命的印记。你把手心放在眼前,仔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你看着纵横的纹路在掌心纵横交错后又分离,却怎么也看不清它暗示了什么。
穿过隧道的时候,车里一片漆黑,你长长出了一口气。
别了,西安。
别了,陌唯言。
2008年8月12,你20岁的生日。
买了小小的蛋糕,插上20根蜡烛,点亮了,烛光映在你脸上。你剪了精干的短发。
闭上眼睛,许了心愿,一口气吹灭所有蜡烛,说:
别了,你的泥巴城。
别了,我的韶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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