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art 1
木鱼说,那年他特别惨,大学一毕业就什么都没了,站在鱼溪街头,看来往的人潮如流,穿透了他整个单薄的青春,所有的时光都是荒凉的,寸草不生。如果是电影里的镜头,那就是偃旗息鼓后的一地狼藉,在血红的夕照里余烟未灭。
公务员考试一塌糊涂,成绩出来那天,他已经西装革履奔赴在骄阳似火的八月中旬面试了。穿半袖的人们坐在公交车站旁的大柳树下乘凉,他像一只失去方向的驴,被一根叫命运的绳子拴住了脖子,在鱼溪林立的水泥森林里满头大汗转圈。而工作,就是那只挂在他鼻子前面的胡萝卜。
木鱼说,傍晚拖着疲惫的脚步回租在学校后门的房子时横穿校园,看见人工湖边上约会的学弟学妹恨不得一脚一个踹到湖里去。人工湖太浅,淹不死人,我知道我只是恨铁不成钢,想踹死那年无所事事的自己。
木鱼还说,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恍恍惚惚数着脚下的空酒瓶,一个,两个,三个……五个,九个,在寝室楼后面的草坪上横七竖八。整栋楼散出幽暗的光亮围着他奔腾呼喊,他躺下去的时候,看见寝室楼转到了青灰色的天空里不见了,墨绿色的空酒瓶寒光一闪,他就闭上了眼睛。
Part 2
八月底,木鱼搭乘一辆火车,趁着夜色逃出了鱼溪。火车碾压着铁轨穿破夜色,夹道远山上的灯火忽隐忽现,凉气从车窗的玻璃上一丝一丝渗进来。木鱼看着靠在车座打呼噜的中年人,啤酒桶一样的肚子一起一伏,感觉自己奔赴了一场未知的宿命。
天微亮的时候,火车到站。木鱼拉着黑色的行李箱,跟随别人的脚步跳下了火车,出了车站才知道南阳大雨。火车站门口的阿姨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大声喊叫,伞哎伞哎,十五块钱一把。木鱼看看天色,估计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于是挤过去买了一把伞,走出了火车站外的大玻璃顶。
拉着皮箱打着伞,一脚深一脚浅,木鱼的平板鞋就这样踩在了南阳的土地上。
出门在外,第一件事就是省钱。木鱼找到一家小宾馆住了下来,和《人在囧途》里徐铮和王宝强找到的那家可以平分秋色,唯一不同的就是有Wifi,这让木鱼很是欣慰。
住下来之后,木鱼先是裹着潮湿的被子美美睡了一觉。
一觉睡醒,整个房子里灌满了带着颗粒的黑,视觉范围内噪点密集。木鱼打开窗户,尘土嗖嗖而下四下飞扬。窗外是工业文明拔地而起的冷漠,来往的车辆给远处狭长的高架桥涂满了高傲的金黄,浓稠的像一团化不开的金属液体。
木鱼呆呆看了很久,回过神来,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坐在塌陷的脏沙发里,第一次如此认真的思考自己的未来。木鱼说,说起来真是可笑啊,当我第一次想认真思考自己的人生时,才发现自己连个屁都想不出来。
既然什么都想不到,那就上网找工作吧。木鱼拿出自己厚重的联想笔记本电脑,通了电源,照着写在收据上的密码连上了Wifi,开始浏览网站上的招聘信息。
隔壁房间里电视剧的声音从墙壁里扩出来,在寂静的午夜数倍放大,木鱼忍无可忍,敲了敲隔壁的门,半天探出一颗脑袋。木鱼说,麻烦你看电视声音开小点儿好么?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神经病,老子看老子的电视,你睡你的觉,井水不犯河水,你嚷嚷个锤子。说完哐一声摔上了门,留木鱼一个人对着门板我了一声,说不出别的话来,思来想去,小不忍则乱大谋,最后悻悻回了房间,用被子捂了头一夜没睡好。
Part 3
弹尽粮绝的时候,木鱼拉着皮箱在南阳宽大的马油路边上不停地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他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难过。
木鱼说,我那时候就想着,要是真找不到工作,我就去苏州进工厂做一名流水线工人。我没想过要回鱼溪,从来没想要回鱼溪,那个空荡荡的城市里,那个狭小的容不下我的地方。
我一直不明白,木鱼为什么说鱼溪是狭小的容不下他的城,我也从来没有问起过他。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权利埋藏自己的秘密,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有义务不去揭开别人的伤疤一样。
就在通往南阳西站的地铁上,木鱼拉着皮箱接到了面试通过的电话。木鱼说,当时那种兴奋,只有两句古诗可以表达。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这样,木鱼留在了南阳,在一家影视公司开始上班。
真正的生活就这样毫无征兆开始了,木鱼说,我没有什么感觉。如果说,真的有感觉,那就是你喝了一口水,下一个很自然的动作就是咽进肚子里。就这样,木鱼就把一切都咽进肚子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木鱼说,那时候每次吃饭都要过马路,然后是一个广场,广场边上有许多树。秋天已经到了,树叶开始萎凋,开始的时候是偶尔瞥见,后来走着走着黄叶就飞到肩上来,再后来,风一吹,哗啦啦,脚底下一溜黄叶像水一样跑过去。他望着南阳少见的大风蓝天空,只盼着一场雪来。
木鱼说,那时候经常做梦。梦里好多人,气候也还带着被窝里的温度,神神叨叨像是奔赴一场荒诞的盛宴。梦醒了,就剩你一个,盯着灰白的天花板,耳畔还是梦里的声音,恍然而落寞。
太阳还没有升上天,我们就在梦里走散了。许多年以后,我回过头,看见那些走过的路上贴满了五颜六色却已泛黄的标签;那些说过的话遇见的人,在路面上湿成水;那些生命中曾以为不可或缺的部分就模糊成一团没有焦点的光。
Part 4
遇见水妖,是后来的事。
那天,木鱼从120路公交上跳下来,去自然博物馆看史前猛犸象的化石,转到地下一层水族馆的时候,撞到水妖。
水妖说你瞎啊,走路不长眼睛的?木鱼摸着脑门上撞疼的地方,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一抬头就愣住了。
木鱼说,后来水妖唱给他最多的歌就是《原来你也在这里》。
水妖是木鱼的高中同学。高三那年,水妖转校来复读,坐在木鱼后面,开始的时候,谁也不搭理谁,后来,开始讲话,再后来就开始换着放哨看小说,下晚自习了跑到操场去学郭四娘小说里的主人公45度仰望星空。
高中的时候,学校后面还有一座山,美其名曰南山。据说南山曾是战国时候某个小戎国的都城所在,经历了两千多年风雨,那些城郭围墙早已不见了,只是下过一段秋雨之后,山上总能出现一些陶器和坍塌的墓坑。
木鱼喜欢搜集旧物的兴趣大概是那时候被激起的吧。
每次雨停了,他都要背着书包一个人爬到山上去捡东西。捡到过刀币,布币,还有铲币,还有一些灰头土脸的陶罐和锈地面目全非的刀剑。
木鱼把捡到的东西背回家,一件一件摆在桌子上,想象着这些历经岁月的物器背后那些沧桑的故事。第二周再回家的时候,桌子上的东西一件都没了,木鱼风风火火打电话问母亲,母亲轻描淡写,扔了。木鱼急了,扔到哪儿去了?母亲说,你爸说这些东西摆在家里不吉利,怕有晦气,全扔到河里去了。
木鱼扔掉电话,骑着车就往河边赶。到了河边才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河面那么宽,河岸那么长,父亲究竟是在哪儿把那些东西扔进河里的?扔进了河中心还是河边上?
木鱼当然什么东西也没捡到,最后一赌气骑车去了学校。
学校里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周末了,老师和学生都回家了。木鱼把车停在教室后面,锁在车棚里又背着空瘪瘪的书包上了南山。
Part 5
初秋的鱼溪,到处还是生机盎然,深绿色的树叶在斜阳余辉里静穆无言。山上静悄悄的,时不时传出一两声鸟叫,太阳一点一点沉到山下面去了。
木鱼手里抄了一截干枯的树枝,不为防身也不为拄杖,实在是手里没个东西闲的不知如何摆放。走到半山腰的时候,草丛里突然飞出一对锦鸡,雄的像一道华丽的闪电,冲破渐拢四暮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不见了。
木鱼正专心下山,受到惊吓,下意识举起了手中的树枝。远处突然传来咯咯咯的笑声,只笑得站在暮色里的木鱼心惊肉跳,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关于南山的种种恐怖传说。
谁?木鱼说那时候已经学完哲学,被唯物论洗过了脑,所以定了一下神,心里就不怕了。
至于嘛,一个大男生还拿根棍子下山,真是可笑。一没钱,二没色,你怕什么呀?草丛里缓缓站起一个人来,木鱼已经听出了她是谁,扔掉手里的树枝,睥睨了水妖一下,怕?呵呵,那也比你蹲在人家祖坟上上厕所强。水妖气得花枝乱颤,蹭一下就蹦到了木鱼面前,谁在人家祖坟上上厕所了?好歹我也是有道德的好青年,看看你,贼眉鼠眼鬼鬼祟祟还背个包,到底是刨谁家祖坟去了也不好说啊。
木鱼说,要是杀人不犯法,那晚早就一脚把水妖踹下山了。可是根据他后来所述以及对水妖的进一步了解,我觉得他其实是不敢动手,因为水妖是跆拳道黑带六段,腿法不知比他高明多少倍。
后来的故事是,木鱼这厮不知道给水妖灌了什么迷魂汤,水妖居然准许木鱼以后可以把捡到的那些东西拿到她家里去。木鱼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难道不怕吗?水妖瞪他一眼,怕什么?你啊,呵,就你这样的,一口气撂翻十五六个不费劲儿。鬼啊,木鱼故意压低嗓子说,说完自己脊背上就凉风飕飕,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哼,水妖一掀鼻子,告诉你,木鱼,老娘什么都不怕,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至于那些小鬼,让它来就好了,照样剥皮抽筋扔到油锅里炸成麻辣烫。
木鱼被水妖的慷慨陈词一激,胆气也随着上来了,随即弱弱地问了一句,姑奶奶,麻辣烫不是炸出来的吧?
水妖的家其实是水妖租来的一间房子,水妖是复读生,可以在外面租房子住。木鱼说第一次去水妖家的时候就震惊了,房子里干净的不像是练跆拳道的整出来的。打哪儿以后,木鱼在山上捡到东西,就装在书包里背到水妖家里去,那些古旧的物件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共同财产。
Part 6
木鱼说,那天在自然博物馆和水妖撞了个满怀后,南阳突然变的有人情味儿了。长在路边的草都不再是凄凄野草了,黄色的落叶看起来像地毯一样柔软,南阳的人仔细看其实长得也蛮友善。总之,他终于知道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他还有一位熟人,更何况他们曾经那么要好。
互加了微信之后,水妖经常和木鱼语音,偶尔还要视频一会儿,用水妖自己的话来说,是代表南阳人民检查木鱼同志有木有长得很寒碜,不然走出去在大街上得挨冷箭。木鱼倒也乐得让她看,顺带损她一顿,得了吧,我是走在大街上都是为南阳增光添彩,有利于促进社会和谐的那种,你快看看自己那副尊容吧,长得跟泥人张捏出来的一样,QJ犯看到你远远就溜了。
水妖心情好的时候会和他贫半个小时,心情不好就接通视频臭骂他一顿,然后挂断视频,自个儿躲在被窝里哭得稀里哗啦,跟全世界欠她一个男朋友似的。
有一段时间,水妖不再发一个字过来,木鱼连着发了几次,也不见回复,后来觉得有点尴尬,索性也不发了。一个月后,就在木鱼的生活又渐渐回归白开水般平淡的时候,水妖突然打来电话,她说,木鱼,我请你喝酒。
木鱼说,那时候他没有料到后来生活会变成那样子,不然死活都是不会去的。就算是去,也要有点准备。但是已经发生的事,谁也没有能力去挽回,就像我昨晚突然问自己一样,如果这一生可以重来会怎样?后来我告诉自己,重来又能怎样?错过的照样错过,迷茫的照样迷茫,该睡懒觉照样睡懒觉,刷牙依然做不到每晚坚持,喜欢吃哪家餐馆的饭菜还是一口气吃到吐……
还不是该怎样照样怎样。
Part 7
那晚水妖喝了很多,木鱼摇摇晃晃像拖死猪一样拖着水妖走出了酒吧。
告,告诉我,你,家,家在,在,在在在哪里?木鱼硬着舌头问水妖。
已经是深秋了,凉风突然从巷子口穿花而过,奔腾着吹透了水妖瘦弱的身子,水妖一张口,喝进去的啤酒混着花生米喷涌而出,全部兜在了木鱼新买的单肩包里,一点也没浪费。
木鱼瘪着嘴无比嫌弃而心疼,我的包啊,水妖,我的包,新,新,新的啊,昨天,昨天,刚,刚,刚买的包,包啊,你得赔,赔赔我啊。
水妖硬着舌头说,赔,赔你,不就是一破,破破包嘛。
破包?两,两,两百,百百百块啊,大,大大大哥。
大,大哥?水妖伸出软软的手臂,扫了一下木鱼,你以为,嗝,你,你,你混,混社会的古,古古惑仔,仔啊?他妈长得跟山鸡似的,哪儿有陈,陈,浩南帅啊。
木鱼生气了,扔掉搭在脖子上的水妖的胳膊,那你,去去去,找,找陈浩南去吧。我,我,我先,先他妈走了。说着摇摇晃晃就要走了。
水妖突然趴在地上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骂一边干呕,长长的头发凌乱地从背上垂下来,在路灯的映照下,是一副悲伤的画面。
木鱼不敢走了,他听见水妖说,你走了就没人管我了。他知道自己没喝多,只是有点上头而已。
后来,木鱼就把水妖送回了家。
水妖搂着木鱼的脖子,浑身酒气,你不要走,你走了就没人管我了。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木鱼留下了,没有走。
第二天木鱼睁开眼睛的时候,南阳的阳光均匀的涂抹在他的被子上,木鱼揉了揉太阳穴,突然掀开被子,太阳就均匀地涂抹在了他赤裸的身体上。木鱼狠狠拍了一把自己的额头,骂了一句脏话。
房间里宁静的像一段旧时光一样,他熟悉的气味在房间里缓慢的游弋,桌上摆着一杯牛奶和纸条,是水妖留的,等我回来。
木鱼突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一切似乎都这么突兀,可是又这么自然,水到渠成一样的自然。他甚至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是不是真的,迷迷糊糊将醒之前他在梦里还一直在鱼溪的街头苦苦寻找一个人。
梦太模糊,他甚至记不起自己寻找的人是谁。
Part 8
三天后,木鱼回到公司,老总黑着脸,你还知道回来?扣半个月工资,要不是看你刚毕业,早就叫你滚蛋了。
木鱼没有说话,默默回到办公桌前,办公桌上的鱼缸里空空的,他养的小乌龟Night 不见了。那是他来上班后第一个周末去花鸟市场时买到的,他说,那段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他以前看书,总觉得举目无亲其实挺好,可是那段时间他才深刻理解了这四个背后所隐藏的巨大的孤独。
Night给他的支撑其实是巨大的,他每天都要把心里的话讲给它听,有时候办公室剩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就把Night从鱼缸里拿出来,看它在办公桌上扭着屁股无所畏惧爬向办公桌沿。他从来都不舍得它摔下去,他像对一个孩子一样对它,每天喂它,每天为它换去鱼缸里的水,每天下班都小心翼翼盖上鱼缸口,留一条缝隙出来,怕它晚上偷偷爬走,更怕捂得太严实憋着它。
可是现在Night 不见了。
我的Night 呢?木鱼站起来问,谁见我的Night 了?有人打趣问,你的龟儿子吗?办公室哄一下全笑了。
不要笑,谁见我的Night 了?那是木鱼第一次在办公室大声讲话,脸涨得赤红。
我扔掉了。总经理在办公桌后面打个懒懒的哈欠,你儿子死了。
办公室鸦雀无声。
我走的时候它还好好的,怎么会死呢?木鱼怀疑是总经理故意扔掉他的Night ,因为他走的前两天当众顶撞了总经理,而公司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四川男人小肚鸡肠。
那你怀疑是我害死它喽?你们这些应届毕业生呐……
去你大爷的!木鱼桌上的空鱼缸已经直直射向总经理,总经理连忙站起身来,鱼缸砸到了他的胸口,然后掉在地面上碎成了渣子。
老子不干了!在总经理吼出滚字之前,木鱼抢先一步喊出了这句话。
就这样,木鱼失去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
水妖说,收拾一下搬过来吧,先住我这儿,工作慢慢找,不急。
Part 9
水妖比木鱼早工作一年,凭借出众的能力从一批新人中脱颖而出,已经是企划部经理,月薪8k,纳完税交完五险一金还有7k多。木鱼知道她手头有点积蓄,不急着让自己找工作,可是作为一个男生,总花一个姑娘的钱让他很丢范儿,隔三差五总要找点小事儿和水妖吵一架,用激烈犀利的言辞战胜水妖是他找回丢失的面子的最简单粗暴有力的方法。
木鱼知道这样不对,可是他也没办法,面试的时候,历史学学位证往出一拿,面试官眼神就变得暧昧起来,这个学历史的啊?历史博大精深啊,你这专业我没听说过啊。木鱼连忙说,方向比较靠近考古。面试官脸色一沉,靠近考古啊,我们这儿没坟给你挖呀。这样吧,你先回家等消息,要是被录用了,我们会电话通知你。每次都是石沉大海,木鱼突然有了初来南阳时那种巨大的挫败感。
水妖因为工作缘故,经常要出差,最远的时候到过青海,每次回家都是倒头就睡,头发油了也懒得洗,木鱼帮她脱衣服,皱着眉头说,臭烘烘的,赶紧洗洗吧。水妖说一声知道了,盖上被子就睡着了。
有一天水妖回来的特别晚,木鱼凑过去抱着她,水妖,我们多久没做了?水妖说忙嘛,我每天累的半死,回家还要做饭给你吃,你看看你,就不知道收拾收拾,房子里都乱成猪窝了,你还躺得下去,我也真是服了你了。碗也不洗,锅也不涮,你看看你,一个大老爷们,整天就知道抽烟,搞得房间里像被烟熏过一样,喏,看看看看,袜子,你的臭袜子,说了多少天了还不洗,都长霉了……
木鱼转过身,看着窗外,点了一支烟,默默吸着。
还吸还吸,说了多少遍了,要吸滚出去外面吸,吸死算了!水妖边唠叨边整理乱哄哄的房子。
木鱼本来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心里就烦,被水妖这么絮絮叨叨败了兴,想抽支烟缓解下情绪,谁知道水妖穷追不舍,肚子里突然窜出一股无名之火,把嘴里的烟狠狠扔在地上。这会儿赶我走了?谁他妈喝醉了像死猪一样趴在马路上像刘备一样哭着喊着你不要走,你走了就没人管我了?谁他妈说你搬过来吧,搭伙过日子的?这会儿赶我走?好,走就走。
木鱼摔门走出了水妖的家。街上冷冷清清,已经快冬天了,橘黄色的路灯在夜里看起来无比孤独,孤独的灯光晕染了四周的树,这些僵硬的树一棵接一棵站成孤独的墙。水泥的森林是孤独的,驶过的车有孤独闪亮的金属外壳,柏油路是孤独的,天桥是孤独的,没有星星月亮的夜空也是孤独的。
Part 10
后来,我还是回到了水妖的家。木鱼哈哈一笑,并不是因为我无处可去无处可栖,只是因为她来找我了。她拉着我的胳膊摇晃,她说,鱼,你跟我回去吧。我是水妖啊,你要和我在南阳斗来斗去的生活才有趣嘛,不然日子就变成一潭死水了。
也就是那晚,我突然空前感觉到她的敷衍。木鱼说,我是一个特敏感的人,我通过细节就可以洞察水妖的一切心理,说实话,她在我面前是透明的,我一眼就可以望穿她。那时候,我已经不想再在感情里折腾,只要凑合着能过下去就好。
就这样安静共处了两个月。两个月后,争吵再一次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那天水妖不舒服,在床上翻来滚去,额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她实在是不能再动一下了,于是对着门外虚弱地喊,木鱼,帮我冲杯红糖水。
好大一会儿,木鱼才吭哧吭哧开门进来,他从冰箱里拿出红糖,取了两匙放进杯子里,试了试,水壶里没有水,就添满了水,然后又出门去了。水沸了,水妖又喊,木鱼,帮我冲杯红糖水。木鱼像上次一样,隔了好大一会儿才进门,冲好水端过去放在水妖手边。
水妖抓着木鱼的手,脸色苍白,她说,我快死了,木鱼,我觉得自己要死了。木鱼没说话,掏出一支烟来,点燃了,深深吸了一口。
水妖一把打掉木鱼嘴里的烟,出手太快,尖锐的指甲在木鱼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木鱼甩开水妖抓着自己的手,进了卫生间。水妖听见卫生间的水哗啦啦流了很长时间。
水妖,我要走了。木鱼从卫生间出来以后,无比平静。水妖看见殷红的鲜血源源不断渗出来,沿着划痕流进木鱼的嘴角。
木鱼说,谢谢你,谢谢你收留我这么久,这几个月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们其实是两条平行线,不该相交的,相交了那些我们很早就知道的定律就要受到挑战了。你还记得吗?小学数学老师讲过,平行线永远不能相交,即使无限延长。
水妖躺在床上没有说话,眼泪一滴一滴从眼角滑出来穿进鬓角,嚅喏了很久嘴唇,最后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她感觉到血从下体涌出来,不断地往外涌,自己的生命开始慢慢抽空。
Part 11
木鱼说,他拉开门的时候,突然想起第一次吵架时水妖说过的话,她说,你要和我在南阳斗来斗去的生活才有趣嘛,不然日子就变成一潭死水了。冬天的寒风打在脸上,他明白了,既然日子是水,怎么会容木鱼和水妖相安无事生活在同一块水域呢?
木鱼搭乘一辆火车连夜又逃出了南阳,去了杭州。木鱼很难过,他说他昏昏沉沉望着车外的黑夜,不知道第一缕紫色的朝霞什么时候才能撕裂这样的黑暗,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都要长途跋涉翻山越岭的狼狈逃离。
天若无雨,地上无伞
思念西湖边,杨柳岸,雪堆烟
他说看到断桥的时候他就失望了,原来白素贞和许仙的故事也不过如此,大概所有的爱情都被文人骚客披上了华丽的霓衣羽裳,透过孔隙看到的都是现实生活琐事的苍白肌肤。
木鱼没有伞,杭州下雨了。冬天的雨,滴滴答答落在木鱼的头上肩上,木鱼突然忍不住哭出声来,他记起还在南阳的时候,水妖说喜欢的歌手是张悬和周云蓬,总有一天也要到处流浪,看不同的风景,身体和灵魂同时漂在路上。他们还约定一起去大凉山支教一年,然后去理塘找仓央嘉措转世的故事,再然后是墨脱。木鱼还记得那晚水妖枕着他的胸口说,等我们走累了,老了,走不动了,就一起去钟南山,动手搭一间茅屋。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背着背着,水妖就在他胸口咯咯咯笑起来。
木鱼掏出兜里的手机,拨通了水妖的电话,已经是空号了。
水妖,我在西湖边上,我们约好要去的第一站。我不知道你拿掉的孩子是谁的,就像你每次出差回来我不知道你行李箱里剩下的安全套是和谁用的一样。我终于有勇气离开你了,我终于要开始我的流浪了。
不再见,水妖。木鱼把手机扔进了西湖里,他说,流浪始终是一个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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