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我的舅舅（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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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年底，离春节只有十几天时我住进了新房，成为集资楼住户中最先入住的一家。如此积极，一是因为老公休探亲假了，二是因为我没钱，比起其他同事，我家装修最简单，所以完工最快。

现在人们装修完房子，一般都要晾上一段时间才会住，不然甲醛会致白血病呀什么的说法骇死个人。可我那时根本没有这种意识。

我的新家三室一厅，88平方。尽管充斥着浓浓的油漆味，我还是兴高采烈地住进去了，现在想来倒是有些后怕，那时儿子才两岁半呢。

本来医院的高知楼是职工住房中最令人羡慕的，住的是院长、科主任这些级别的，可那些套间的面积也才七十多平方。集资楼盖了四幢，共144户，住的是一直没有分到房子或者分的房子比较差的职工，也不知道领导是怎么想的，竟然把面积建到88平方，听说院部也征求过大家的意见，但我不太清楚，反正我稀里糊涂的就突然住上了比院长家还大的房子。

可当时好像也没有多少人羡慕我们，我知道主要原因是大家还不习惯买房住，我们买房的这笔钱在当时来说真是挺多的，而且房子不是建在院内，上下班没那么方便，还有水电费完全自己开销也是一笔令人心痛的支出。

我的房子是我初中同学的老公帮忙装修的，本来我准备花两三千元搞定，可是尽管只刷了下墙，地面贴了点钢砖，厨房砌了点灶台，卫生间的马桶都没换，同学老公连工钱都没收，最后算下来也花了七八千。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拿出这些钱来的。我想应该是九五年工资涨得很迅速，另外买房时亲友借给我们的钱也超出了我的预期。

但是一切安顿好后，我的心里又七上八下起来，因为我无法达到债多不愁的境界。我盘算着父母的一万元肯定不还了，闺蜜说她这钱不派用场，随我什么时候还，那就最后还吧。舅舅的钱没存银行，我就不用内疚他损失了利息，大表弟还在读初中，这两年他们家不会有花大钱的地方，那舅舅的钱也不用着急还他。

我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的，九六年的工资也涨得“哗哗”的，到这年夏天，我竟然快攒满三千元了，我琢磨着先还给我一个发小。因为发小自己也没钱，她借给我的三千元是帮我向她姐姐借的。

那一天，骄阳似火。儿子中午在幼儿园，我准备简单吃一点后休息一下去上班。刚收拾完碗筷，突然传来“呯呯”的敲门声。

我打开客厅的木门，舅舅的脸从防盗门的格栅中看起来有点扭曲有点可怕。我一边开门一边问舅舅吃过了没有。舅舅没有回答，径自走到餐桌前坐了下来，脸色像墨，眼看着自己脚尖，一言不发。

我给舅舅倒了一杯冷开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舅舅的头发胡子都很长，整个人跟烧焦了似的，又有点像刚出狱的牢改犯。“这是怎么啦？”我心里嘀咕着。这次不像喝醉酒啊！

“没了！什么都没了！”舅舅的眼里没有泪，可声音中透着深入地狱般的悲痛与绝望，我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到底怎么啦？舅舅你好好说啊！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想办法。”我小心翼翼地问着舅舅。

“你能还我多少钱？”舅舅突然定定地看向我。

啊！竟然是来讨债的！我心里不由得有点生气。我借舅舅的钱还不满一年，早知如此快就要追讨，还不如当初别那么爽快呢！

因为难过和生气，我一时没能说出一句话来。“你看看能还多少就还多少好吗？我要盖房子，房子烧掉了！一块瓦都没有剩……”舅舅看我不吱声，就着急地向我恳求道。

“房子怎么会烧掉的啊？舅舅你别急，你的两千元我明天就可以给你，我明天给你送到家。你先喝点水慢慢说。”一听舅舅家出大事了，尽管事情突然得我简直不敢相信，但既然是这个理由，我也不怪舅舅了，赶紧先安慰他。

舅舅听到我能把两千元都还他，仿佛松了一口气似地说开了:“唉！都是小的那个败家精！一把火给我把房子烧掉了，我们当时还在地里干活。就昨天傍晚啊！人家差不多都在做晚饭，没人关心到，等到火大了才发现，什么都来不及了，什么都没抢出来！这孩子就是不该生，这个不祥的东西，咋不把他给烧死了呢……”

小表弟比我儿子大一岁两个月，当时还不满四周岁。听舅舅这样骂他，我赶紧劝道:“弟弟还小呢，他懂什么啊！你打他没有啊？你可不能打他！”

“咳！依我的性子，我是要打死他的！你舅妈抱着不撒手，都什么时候了还护他！昨晚一家人都睡露天了，连大华都想揍死这小东西！”

“舅舅你说什么呢！这么小的孩子你可别吓坏了他。家里都这样了，小弟弟要再出点事，我看你怎么办！听我的，回去不能再吓他了知道不？你的钱一点都没存银行全放家里了么？两千元够盖什么房子？你现在手里还有多少钱啊？”

我的问题转移了舅舅的注意力，他不再气恼小表弟了，脸上的神态重新懊恼又痛苦起来:“哎，谁知道会摊上这么倒霉的事！我们村里很多人家钱都不存银行的，怕政策有什么变化，这下，哎……他们都往银行跑了……”

我想起舅舅养父留下的一柜仓薄荷油，不知道舅舅有没有卖掉，如果没卖，可真是火上浇油了！“那舅舅你还差多少钱？要不要我再帮你去借一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迟疑。舅舅家出这么大的事，这话我要不说，我心里过不去，可是说了出来，我自己还一屁股债呢，我向谁还开得了口呢？

好在舅舅一口回绝了:“不用！不用！你把两千元还我就可以了，我银行里也稍微存了点的，你舅妈这里的弟弟今天刚拿了五千元过来，她九江的弟弟明天也会送钱来，我要借也是向他们借，他们是老板，你不用再帮我去借了。村里人各家十块二十块也凑了一点，本来我不想要，村长硬是给我收来了。到时村里每家还会出个劳力帮忙，工钱也能省不少……”

听到舅舅自己能解决了，我如释重负。第二天我去银行取了两千五百元，告诉舅舅两千元是还他的，五百元是我的一点点心意，以后不用还我。舅舅没有推辞。过了几天，我妈也汇了五百元让我给舅舅送去。认亲的时候母亲没少怪我，可说到底毕竟骨肉相连呢！

两次拿钱给舅舅，一向客气的舅舅都没有半点推辞，想来这把火把他的家底烧得够彻底的。那个时候，农村盖三间最普通的住房大概要两万元左右。我以为舅舅得有一段时间像霜打的茄子了，没想到新房盖好不过半年，舅舅又开始神气活现了。

那年冬天，舅舅房子烧掉后第一次到我家，和前面比真是判若两人。夏天时舅舅像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一样，冬天时舅舅却像刚盗了一个古墓似的。

那天，舅舅得意而狡黠地笑着，小眼睛一只睁一只闭，眉梢一挑一挑，牵动了两撇小胡子一扬一扬的，带着只可和自己人说的神秘告诉我:“大华不去上学啦，他现在太小，让他在家里玩两年，然后让他到九江舅舅的鞋厂做皮鞋去！”

“反正要让他在家呆两年，为什么不让他读完初中呢？”我奇怪地问道。

“唉，这初中毕业证可拿不得，当兵要初中毕业才能去，他没毕业不就可以不当兵了吗？去年村里有个小伙子不想当兵，找人碰关系可花了不少钱呢！”这一刻，舅舅仿佛是世上最聪明的人，我都不知道怎么来描述他脸上的成就感了。

“你糊涂死了！你以为现在还和以前一样读书没用吗？大华成绩不算太差，你不鼓励他考高中反而初中都不让读完，真亏你想得出来！”舅舅没想到我半句都没有夸他，有点悻悻的，可他仍然不松口让表弟继续上学，“毕业了就要当兵去，你舅妈无论如何都不会舍得的。反正他也考不上高中，初中读不读完不都一样吗？”

因为满腔的得意无人分享，舅舅那天都没有留下喝酒，找了个借口就匆匆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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