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六九七年,是舅舅一家到我家走动最多的两年,有两次是舅舅舅妈带着两个表弟全家出动,有几次只舅妈带着俩表弟来,还有几次是大表弟自己一个人过来。我现在突然发现,其实这种走动和我小时候跟外婆走亲戚的性质是一样的。
我小时候是外婆的拖油瓶,外婆到哪,我就跟哪。外婆经常带我去走亲戚,走的对象就三家。一是外婆的妹妹,我的姨婆家;二是我干妈家,她家女儿和我分吃我妈的奶,叫我妈也叫干妈;还有一个是原先和我们住一个宅子,后来被女儿接到镇上去的邻居。
这三个“亲戚”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是城镇户口,比我们农村户口的人要多个粮本。有一次我和我妈闲聊时说起外婆,我回忆说外婆以前常带我走亲戚,我妈回我一句:你婆哇这人,就是馋呗!就她受不了苦,嫌家里没吃的,跑到外面吃到一点算一点。
好吃懒做应该是人的本性和永远的追求,人类如果没有这种追求,世界大概也不会进步。我们国家有一段时间把吃苦看成是无上的光荣,所以那时流行吃忆苦思甜饭,据我爸回忆就是故意弄点比猪食还恶心的东西比赛谁更能忍受,现在看来很是无聊和不可思议,可这种影响无疑是深远的。我妈一辈子对我外婆颇有微词,应该与她所受的这种教育大有关系。其实外婆比我现在的很多同事都要勤劳和吃苦,但四十年前,她是我们家最好吃懒做的人。
我知道外婆带我走亲戚,用意肯定不只为吃一点。当然,那时我们家不能每天吃米饭,一年到头几乎没荤菜,外婆带我跑到人家吃一顿也是稀罕的,可更多的原因,我觉得是外婆想和城镇户口的人有密切的交往,以此来显示她和真正的乡下人是有区别的。
舅舅全家到我家走亲戚时,中国的经济比七十年代要好了很多,最起码粮本已取消,我身边已没有人吃不饱饭。我的记忆里,舅舅一家吃饭吃菜都不多,尤其是舅舅,除了好酒,他几乎不吃菜。舅妈还经常呵斥两个表弟:吃完了没有?吃完了快下桌去。
当然,舅妈的“呵斥”很慈祥很柔声细语,两个表弟都不怕她,但表弟们对吃好像都不怎么感兴趣,他们对电视机更感兴趣。我家九三年买了一个十八寸创维彩电,记得那时我的同学结婚都要买二十四寸东芝的。那时农村大多数人家也买了黑白电视机了,舅舅家好像是2000年后才买的。
关于吃菜很少,我不知道舅舅一家是因为礼貌而克制,还是平时就不吃什么菜养成的习惯。前些年我和朋友一起到安徽金寨参加一个山区助学活动,和贫困生一起吃饭时,有个二三年级的孩子一口菜都不吃,我给他夹菜时竟显得有些恐惧,一直把饭扒拉完菜还留在碗里看,三次追问他为何,终于怯生生回答:我们家从来没吃过菜。
我听了十分心酸,一下就想到自己小时候跟外婆走亲戚时,从来都不会自己去夹菜,大人给装多少就吃多少,看到没吃过的东西,从来不会问,更不会向大人要,人家硬给塞手里后,那种又想吃又不舍得吃还有一点点不敢吃的心情,我估计没经历过的人是不可能了解的。
我跟外婆走亲戚,有过难堪有过不太愉快的经历,但走亲戚这件事,对幼小的我有着无比的吸引力。那时没有自行车,外婆也不会抱我,作为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七八里路一天走一个来回,我从来没觉得累过。而且一路上专挑高于路面的一些东西去踩,比如横卧的电线杆等,不但像耍杂技一样兴奋,还要乐此不疲多走一遍,然后一阵小跑去追外婆。
走亲戚,对我来说意味着可以接触似乎比我们高一等的人并偷偷窥视他们的秘密,还有接触自己从没看过的新鲜事物的期盼和兴奋。
大表弟来我家走亲戚,有十五六岁了,会骑自行车,他经常出其不意一个人过来,来了叫一声“姐姐”后就基本不说话,气氛可以用十分尴尬来形容。我现在回想起来,对他有丝丝心疼,但那时我也还年轻,心里对他颇有嫌弃,只是面上尽量忍着不表现出来。
一般情况下,表弟来了,我就把电视遥控器塞给他,然后自己去睡觉。这样他可更呆得住了。常常是近中午时来,吃一顿中饭,看电视到下午三四点时离开。
那时,我们家的卫生间面向客厅,有时我会借着上厕所偷偷看看表弟的动静。他总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电视。曾经我惊叹他怎么那么坐得住,老是保持一个姿势难道不累吗?要是我,早就歪在沙发上斜躺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小时候跟外婆去走亲戚又何曾有过片刻的放松?哪怕是旁边没有一个人,还不是感觉四处都有眼睛一样一刻都不敢松懈?每一时每一刻都想保持最得体的姿势,就怕那些比我们高一等的亲戚偷偷地看低了自己。
我们那个年代,城乡差别很大,尤其是那张粮证,它在我眼里,是能否允许吃饱饭的象征。我早就知道世上有一个现实,那就是:有的人,天生就该忍受不能吃饱吃好的状态,而我就属于那类人。我心里有一分怨愤三分迷茫五分羡慕还有一分幻想。我幻想有一天我也可以成为有粮本的高等人,所以对于那些亲戚,我有十二分的好奇,我想知道他们和我不同在哪里。
从我小时候走亲戚到表弟来我家,时间过去了二十年,从表弟来我家到我现在写文章,时间又过去了二十年。二十年前,我希望变成城镇人的愿望实现了,关于人与人之间等级的忐忑我却忘记了。二十年后,当我把它写出来时,不由得心生无限感慨。
九六年我的房子比我们医院院长住的还大,虽然装修和我同事比算差的,但对舅舅一家来说,他们何曾进入过这样的房子?就算舅妈两个弟弟是老板,那时也还没有流行买房呢!我们家那个集资楼,是本地第一批商品房。
改革开放后,无数新事物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它们出现时,人们猛然一惊,它们发展时,人们不知不觉并很快就适应。现在还有谁会对买房感觉异样呢?它是我们生活中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就像竹林中任何一根竹子,管它是三年竹还是五年竹,它们毫无区别。
可在那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率先住上商品房的我就如刚刚冒出泥土的春笋,给了舅舅一家新鲜和惊喜的感觉,同时也为他们带来一些错觉,以为我就是高于他们的那一等人了,如同我小时候看那些城镇亲戚一样,有一些神秘,也有一些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潜意识里还有些得以高攀的自豪感。
可后来表弟和舅妈都不再来我家了。舅妈不来是有一阵舅舅总和我抱怨舅妈宠孩子宠得不像话,所以舅妈来一次我就说她一次,后来舅妈就不来了。而表弟最后一次到我家,我现在回忆起来情形是这样的:
那天我上白班,正在配液室配液,(我在儿科当护士)因为天太冷,有些药物需要加温才能融化,所以配液室里生了一个炉子,那时没有暖气空调这些设备,可我还是冷得时不时地要搓手。
突然间,负责输液的同事跑进来对我们说:你们快去看哦!走廊里有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好像是傻的,大冬天的穿件衬衫,头发留得老长,看上去不男不女的,站那好久了,一直盯着墙看,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负责配液的几个护士纷纷跑到门口去看稀奇,我也去了。一看,那个好像是傻的小孩正是我的表弟大华。那天他来早了,到我家敲门不见人,就到病区门口来等我。
我走过去没好气地向表弟训道:“你看你这是做啥?你找我不可以进来问一下啊!穿这么点点站走廊里不冷啊?瞧瞧你这头发,你是没时间去理还是没钱去理啊!”
表弟穿一件白衬衫,衣服束在牛仔裤腰里,一只手插裤兜,一只脚有节奏地抖动着。他告诉我:“我一点都不冷!我还出汗呢。”但我看着他白晃晃的衬衫无论他怎么说我都觉得冷,我那天可能训了他有五分钟,后来表弟说他不是来我家,只是顺便经过看看,然后就走了。好像此后再没到过我家。当然,不久后这套88平方的大房子也被我卖掉了。
我现在大概能理解表弟当初那一身行头,那也许是他从电视里学来的和高等人接轨的唯一办法,可惜被我训得一无是处。
网友评论
手法越来越传神。不同年代走亲戚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