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人们的育儿观经过计划生育的大洗礼超越古今中外。“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说的就是那时候家长对孩子的态度，实在是维妙维肖。
我儿子出生于九三年，我一个人又带孩子又上班，不像别的人家几个大人围一个孩子转那么周到，所以当时很多同事把我儿子看得和《苦儿流浪记》里的苦儿似的，那些同情的眼光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儿子两岁左右，一次从托儿所接他回家时，他蹦跳着在我前面摔了一跤，看他撒娇不肯起来，我笑着用脚尖轻轻踢着他的屁股催促。这时，同在儿科上班的一个同事不知从哪闪出来一把抱起儿子，一边心疼地亲着一边批评我:你这妈是怎么当的呢？孩子这么小，你不抱他不说，跌倒了还不赶紧扶，你看地上多凉呀！
儿子六七岁的时候，我调到产科工作，一次闲聊时说起儿子剥龙虾比我剥得快，他还喜欢剥好多存一起吃，我见了眼馋，儿子就很大方地送我两三个他剥好的虾，我感觉挺自豪的，毫无内疚就吃下肚了。同事们听了我的叙述像看到外星人了，她们集体把我批评了一通，而她们的孩子，小到两三岁，大到高中生，据说从来没有自己剥过虾和蟹。
九十年代末应该是宠孩子宠得最夸张的时候，城市农村各展绝招，富有富的宠法，穷有穷的溺爱，总之，都是把家里最好的留给孩子，从不让孩子干活，从不打骂孩子。
舅舅把儿子溺爱得不读书还偷东西，多年来，我总认为他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现在我的想法却有了一点变化。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社会上曾流传这样的顺口溜:什么“拿手术刀不如拿剃头刀”、“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九六年房改后，舅舅一度确实“来钱很快”，但农民没有医保没有养老保险这些事实，注定了舅舅改不了他的节约本性，他就算宠孩子又能比我同事多宠什么内容呢？为什么我同事的孩子大部分都不会像我表弟那样呢？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这句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可是到现在仍很有道理。
舅舅一辈子种地做小工，从来不知道读书有什么用。
舅舅让表弟们去上学，无非是因为不去报名太另类，估计也办不到，就随了大流。至于表弟们上学后是不是认真读书，那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不但舅舅舅妈是这样，他们的邻居好象也差不多。有一次我看大表弟做作业，我夸他字写得不错，舅舅的邻居却夸表弟相貌不错和知道节约。
回想我自己上学的时候，父亲还是知识分子呢，可从来没有人督促过我学习，我成绩好受到的夸奖好像没有妹妹长得漂亮受到的夸奖多。八七年我考上卫校实现了“农转非”，父母眼里才有了惊喜与欣慰。而在这以前，对于我能考上，我自己和父母都不曾有过多少期望。我们整个大队（现在叫村，共十二个小队）有好几百户人家，在2000年前，考上大中院校的学生好象不足十个。
1996年国家开始实施大学不包分配，特别是2000年全面停止包分配制度后，上大学这件事才变得稀松平常了。我们那时考上大中院校和现在村里的孩子考上名牌大学的比例大概差不多。而现在，也只有考上211、985这样的大学，找工作时才略微有那么一点点优势，而且比较下来，可能还没有我们那个年代考上中专更令家人自豪令乡亲羡慕呢！
舅舅舅妈的青年时期，正是宣传“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当时我们小队（二十多户人家）需要三个批斗指标，我同学（住我家前面）的爷爷是私塾先生，义不容辞就被充了数。那个年代，身在农村，有点知识有点文化的，可以说没有一个不倒霉的。
舅舅舅妈都是十分胆小的人，想必这些事对他们影响很大。他们抱定了读书无用却可能带来厄运的观点。
恢复高考后，庄稼人也知道知识可以改变阶层，改变命运，但那机率真的是太低了，我和父母都不太敢去奢望，舅舅舅妈可以说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所以舅舅才会发明出不让儿子读完初中来逃避当兵的荒唐办法。
过早离开学校的表弟们沾染了一身恶习。懒惰、喝酒、赌博、沉溺于游戏，小表弟还偷家里的钱。我以为舅舅这家子是彻底完了，永无出头之日了，堕落到底了。可事实并不是这样。表弟们虽然谈不上有什么出头之日，但也没有堕落到底，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回归到他们父亲的人生轨道，作为中国的底层草根顽强而悲壮地存在着。这一切，我觉得该归功于舅舅舅妈怯懦天性的身教言传。
说起舅舅舅妈的怯懦，我得谈一下舅妈出的一起车祸，而我，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中断了每年两次到舅舅家的送礼。
大概是2005年前后，舅妈要过马路时，被一辆小木兰踏板摩托车撞了。舅妈是步行，由于胆小的性格，可能想过不敢过的，肇事者也是个女人，大概车速快了，猛然看到舅妈，处置不当，摩托车倒地后因惯性向前滑行七八米把舅妈撞得股骨粉碎性骨折，她自己要么是车倒下时人滚下来了，倒是一点事都没有。
那天我休息，接到表弟电话我立即赶到医院，看到舅妈脸色苍白躺在大厅里直哼哼。表弟说已经看过医生了，医生开了CT单让去做检查，可单子抓在肇事者手里，我向她要时居然不给我，而且一边打电话一边说:等X主任来了再说。
我没听过骨科有X主任，生气地让她把单子给我，因为只有做了检查才好做下一步处理。可那女人跳着脚就是不给，我说那我找医生重新开单子好了。正说着，女人欢快地叫着“X主任来了！”就向电梯迎去。
我一看，谁呀？原来是我们儿科的一位主任医师，她老公是内科主任，也是我们医院的副院长。那女人很不识相，明明看我也认识X主任，还是一个劲地问X主任能否不做检查就用石膏绑。从她对X主任客气的称呼，谄媚的表情，我估计她们家有人曾经是院长的病人，住了次院，巴结着认上亲了，从此有事就找“X主任”了。
X主任见到我略显尴尬，她能怎么说呢？只好说能不能只绑石膏还得做了检查看，女人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检查单给了我，然后和X主任说悄悄话去了。
做完检查，医生说舅妈必须手术治疗，肇事者没再阻拦。骨科主任和副院长是好兄弟，他倒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对我说:都自己人，大家都来打过招呼，但总是治病要紧，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嘛！
我对主任说:舅妈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她又特别胆小，听说要从她身上取一块自己的骨头用于手术，可吓坏了。虽然说用自己的骨头恢复更快，可毕竟要动两刀，舅舅不想让她受这个苦，您看能否答应这个要求？我们也不要求用进口材料，就当这钱是要自己出的这样做，将心比心，用好一点的国产材料就行了，至于用药方面，一切听您的。
医院的风气大概是2000年后开始变味的。送红包啊，认识人用青霉素不认识人就一两百一天的抗生素啊，九十年代初很少有这种事。
主任大概觉得我挺讲道理的，一口应承道:好，好，就按你说的这么做！这么大年纪用进口的确实也没有必要，我给你挑国产好的，肯定不亏待你舅妈。
舅妈手术很顺利，只是肇事者交了几千元押金后再也不见了踪影，手术一共需要近三万元呢，我问舅舅能不能垫出这么多钱。不是前几年已被小表弟偷得一干二净了吗？我挺担心舅舅拿不出这么多钱的。没想到舅舅并未向我求助，听他的口气，大概倾尽所有勉强能支持了。
舅妈出院后，我安慰舅舅这笔钱一定帮他讨回来，必竟我老公也是交警，总不能这样被欺负。老公算了下，按正常规定，包括自己垫付的两万多医药费，起码能赔到近四万元。
没想到那家人真挺无赖的，听说家境比舅舅家好多了，虽说四万元对他们也是挺大一笔钱，但并不是拿不出来，可他们就是不拿，还从家里躲了出去。
老公说这事得找律师，要通过法院解决，舅舅让我们帮忙，可我们联系上律师了，舅舅却突然不闻不问好像不是他的事一样。老公很奇怪，对我说:你打个电话问问你舅舅呢，这事他到底怎么想？怎么突然没声音了？
我一打电话，舅舅竟然吱吱唔唔告诉我这事己解决了，肇事者己把钱赔他，让我们不要再找律师了。我顿时十分生气，这把我们当啥呢？你要和人家私了也告诉我一声啊！难道怕赔到钱我要分你油水啊？这个电话后，我决定以后中秋春节不再去看望舅舅。
后来老公一打听，才知道舅舅赔到什么钱呀！那家人最后只拿了一万多元出来，就是包括原来出的凑满了两万，连医药费都不够。处理事故的警察告诉老公，他都劝舅舅好好想想，可舅舅硬是要立即私了，实在不可思议。
又过了一段时间，舅舅才告诉我，因为这家人威胁他:再给一万多，爱要不要，如果不要，一分都没有，如果打官司，就让黑道把舅舅家砸烂。舅舅说舅妈十分害怕，所以赶紧私了算了。
我说哪有这样处理的道理，青天白日的听他吓唬谁呢！舅舅沉默了半晌道:他们还说，我外甥夫是交警，我非要这么多钱他们就告他包庇，让他警察也做不成！这不也怕连累你们嘛！
听了舅舅的话，我又是恨铁不成钢，又有些小小的感动，不过，不去舅舅家送礼的习惯己形成，再说这些年对舅舅又是喝得烂醉又把表弟教育成那样挺有看法的，后来这么多年，我借口忙，再没去过舅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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