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年冬,舅妈生小表弟前半个月左右,我休假去老公部队探亲了。
虽然这个时间去探亲,是我和老公在知道舅妈怀孕前就已决定的事,但走的时候,我还是有些内疚。不过我知道我留下也帮不了什么忙。我没在产科工作过,我在医院的地位又注定了产科的医生护士不会因我的面子给舅妈任何优惠或方便,甚至一个笑脸都不见得给,到时可能徒增舅舅的失望。
我这样说我们医院产科的同事也并不是对他们有什么成见,中国人其实都很少会对陌生人露出笑脸,我是一个工作才两三年的小护士,大家都不认识我,凭什么对我带去住院的一个农村孕妇热情呢?而且舅妈四十五六岁了,农村人又显老,她还特别矮,临产时的模样,给人怪怪的感觉。
几年后我调到产科工作,有一天来了个特别胖的产妇,当她站到体重秤上时,指针打了一圈后“啪”地一下转过了零点,都没法称出她到底有多重。当时有几个医生护士毫无顾忌追问人家的一些问题,让我都觉得挺难堪的。比如问男人:你老婆结婚前就这么胖吗?你们俩是谁追的谁?你父母对你们的婚姻同意吗?
这对小夫妻回答得很艰涩,可他们去病房后,有几个人还热烈讨论起了人家作爱时的体位和难度。我想那年要是我带着舅妈去住院的话,只怕他们会更肆无忌惮地问出一些不属于问诊的问题来。
所以,休探亲假也许是我有意无意采取的一种逃避方式吧。
从部队回来,我去看望了舅妈,他们没说一句埋怨我的话语。听说舅妈这个高龄产妇生二胎生得非常顺利,我心里的内疚减轻了很多。
不久后我发现自己也怀孕了,第二年生完儿子我调到了儿科工作,可那年小表弟住了一次院,不知何故我又不在医院,我现在想不起来我去哪了,可能是去上海父母处了吧。
反正我后来一上班,有个要好的同事就对我说:哎呀,我告诉你哦,就前两天,有个拎不大清的老头说是你舅舅的,这么大年纪还生二胎,还把没满周岁的孩子弄得酒精中毒,大家都说这孩子倒八辈子霉了才投到他们家。他还有事没事跑到办公室来炫耀:我外甥女是xxx,嫡亲的。我给你说你也别生气,那个x医师,当然她肯定不是冲你,她在背后说:他以为xxx是院长呀!我跟他们说,肯定不是你亲舅舅,我都没听说过你有什么舅舅的。这老头真是很烦人,孩子来的时候挺吓人,极度兴奋状态,都挤眉弄眼了,可他硬说没啥大问题,没问题送医院来干嘛啊?后来挂了两天盐水,x医生说不会有什么变化了,就赶紧让他出院了……
我愧出一身冷汗。不过,我更关心这么小的表弟怎么会酒精中毒的。去问舅舅,舅舅说:这小子以后准能喝酒,我就用筷子蘸了点酒惹惹他,没想到他吮着筷子不放,比吃奶还上劲。也就是筷子上蘸了点能吃到多少呀,看他脸有点红以为发烧了,他们硬说是酒精中毒,没有的事!肯定是医生大惊小怪,这不住两天就让出院了嘛!
舅舅的话,真是把我惊得目瞪口呆。我不放心地叮嘱舅舅,可不能再蘸酒给小表弟吃了,就是大表弟,也不能让他尝酒。
我不知道舅舅听了没有,反正孩子酒精中毒的事件,以后倒是再也没有发生过。而且直到两个表弟都长大成人,他们也没有到我们医院来看过一次病。
舅舅一家似乎都不会生病,偶尔有些小病,大概是去赤脚医生那里解决了。后来几年,舅舅偶尔会介绍邻居过来找我,让我带着去看病。那时候的病人,我们穿着工作服插队,不会吵翻天。那时候医院还没有使用电脑,本院职工带人去看病可以省个挂号费。仅此两项便利,舅舅的邻居就十分满意,舅舅也因此脸上特别有光的。
就这样我依然如前一样每年不超过三次看望舅舅,维持着这份血缘亲情,时间转眼到了九四年。那一年,我们医院要进行最后一次分房福利,我原来住在院内的小房子要拆掉,要集资建房,让我们住到宽畅明亮的楼房套间去。这是一件让我既高兴异常又分外担忧的大事。
九零年工作时,我的月收入是八十多元,后来涨过一些,具体每年加多少工资我不记得,我只记得那些年我总是入不敷出,尤其是九三年儿子出生后,我去部队探亲或老公回家报销到路费前,我总要向朋友借钱度日。九四年底我很开心自己竟然有了两千多元存款,我从这个印象深刻的记忆推测,我的工资应该是在九四年开始有了大幅度的提高的。
按规定,儿子九五年九月上机关幼儿园需要一次性交纳两千元资助费,(单位可报一半)然后每月交八十元伙食费,还有每学期交多少管理费我一点不记得了,但我算计着我的存款够了,心里很踏实。
不想医院突然宣布,我住的那个终年不见阳光的家要拆了。住到做梦都没想过的三室一厅大套间去,同事们平均要交三四万元,我因为是军属,只要交二万六千五百元,可对我来说依然是个天文数字。
真的没想到,当我和父母说起此事时,我妈一下能拿出一万元给我,她让我别的自己去想法。后来老公的哥哥和战友凑了一些,妹妹借我三千,我向闺蜜借两千她又硬是给了我五千,天文数字一下就变得不那么吓人了。只差两千元时,我突发奇想去问舅舅有没有,这些年他不是一直给我家底挺殷实的感觉嘛!
舅舅听我说还差两千元,连一秒钟的迟疑都没有,他毫不犹豫地对我说:两千元,没问题!我现在就拿给你!
敢情舅舅那个破旧的家里竟然藏了那么多现金呀!
怀揣着舅舅叠得平平整整的十元大钞,我释下了多日的担忧,回家安心等待邮局里飞钱来。
当闺蜜的,爸妈的,所有亲友承诺借给我们的钱从邮局陆续飞到后,我在床上摊了一张报纸开始认认真真地数钱。在这之前,我从没数过超过一千元的钱,从百到万,这个跨度对我来说大了点。加上平时我对数字也异常不敏感,所以这不到三万元钱,我抖抖擞擞数了三遍,却硬是被我数出了三个不同的结果。
我傻眼了。再过半个月就要交钱,到时那么多人排队等着我,我还是这样像鸡爪似的扒拉着数钱吗?再数出不同的数字怎么办?
想到这里,我把一大堆钱用报纸一裏塞到箱子里,骑上自行车就去邮局给老公拍了个电报,一共四个字:回家数钱。
对数字不敏感的我,对于别人对我的态度倒是异常敏感。猛然间,我感觉到有两道特别诧异的眼光向我射了过来,使我一下子就意识到了“回家数钱”的不妥性。我不知道我后来有没有修改电文,那个一点印象都没有了,而我自己那一刻的窘相倒是深深地烙在了脑海里。
【现实】我的舅舅(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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