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的长河里，终于不再有他的身影……
-01-
施安离开的时候，正是春天，柳絮轻轻飘落在他肩头，他没有把它们弄下来，只是回头忘了我一眼，微微动了动嘴唇，没有言语。
湖面上倒映着他笔挺的身姿，几条小鱼把这美好的身影嬉弄成一道又一道褶皱，恰似微波荡漾着他的心绪。
他缓缓转身，准备离去，但走了几步后，又停了下来，像是落掉了什么东西。
我知道,他始终是不肯坦诚相待的，哪怕是在离别之际。
“施安，再见！”
我在心底默念，望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这柳絮纷飞的湖畔……
-02-
初见施安，是在小学一年级。那时，他正佝偻着身子满地找牙。
“同学，你可以把脚抬一抬吗？”
他抓住了我的脚踝，把我吓了一跳，我垂下头，正好对着他那一口乱七八糟的牙齿。
“我的牙齿在你脚下面。”
他笑嘻嘻地说道，脸上脏的一塌糊涂，但眼睛却异常明亮，闪闪发光。
我赶紧把脚提了起来，没想到还真有颗牙齿，施安如获至宝般把它拾起，吹了吹上面的灰，然后把它包在卫生纸里面。
我能理解他的做法，这是民间的传统，小孩子要把换掉的牙齿扔在屋顶，才会长出有新又白的牙齿。
不过，我没有听从大人的教诲，换牙的年头，我很是随便，比不上半点儿施安的虔诚。
但这并不代表，我长不齐所有的牙齿，也并不能保证，施安就真的能拥有一口完美的牙齿。
只是，那个满地找牙的傻小子，就这样突如其来的闯进了我的生活，在我漫长的青春长河里，流淌了他整个迷离的光影……
-03-
不久后，我们俩成了同桌。
那个黄昏，接种完疫苗后，我只是轻轻拍了拍春棉的胳膊，她就嚎啕大哭起来，老师知道后给了我一巴掌，然后把我发配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紧接着，施安也被流放到这片失落的土地。
我垂着头，默默地在纸上写写画画，刘海挡住的那片脸颊，还泛滥着火辣辣的痛意。
施安把书包放在我旁边的课桌上，我都不曾察觉，直到他吹起口哨，我才意识到旁边来了个活物。
他很是欢快，仿佛来到了神仙宝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捣弄起他积攒的玩具卡。
“你为什么不高兴啊！”
他突然把头凑了过来，撩起我的刘海，像是掀起一片纱幔。
“这有什么啊，我也被老师打了，他打的还是我的屁股了！”
他的语气中充斥着滑稽的自豪，逗的我竟在一瞬间平复了悲伤的心情。
“你做了什么错事儿？”
我开始好奇他挨打的原因。
“我给同桌的椅子上粘了胶水，老师用了好久才把他的裤子扯开。”
他一点儿都没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儿，反倒开始炫耀起他的胶水来。
“这胶水可真厉害啊，我哥哥果然不会骗我。”
我吃惊的望着他，他似乎察觉到了我内心的顾虑。
“放心啦，我不会给你椅子上粘胶水的。”
他眨巴着眼睛，像极了一只机灵的猴子。
-04-
我们就这样慢慢建立起革命友谊，在那个很少有人注视的角落，我们过得比任何人都要自由快活。
施安不厌其烦地在纸上画着一幢又幢大房子，里面设计着游泳池、游戏室、客厅、书房、厨房、卧室……
我喜欢凑过去听他讲述房间的安排，并提出很多让他匪夷所思的问题。
“你住在三楼第一间卧室，靠近我书房的那间。”
“啊！我为什么要住那么高？”
“没事儿啊，咱有电梯，因为一楼是用来接待客人的，而二楼已经设好了泳池和游戏室，你就只能住三楼了。”
好吧，我勉为其难的接受了他的安排。
“你书房里的电视机上为什么连着一个尾巴，是遥控器吗？”
“那是电脑，旁边连着的是鼠标。”
“鼠标是什么？”
“就是鼠标啊！”
“为什么要连在上面呢？”
“因为要打游戏啊！”
“那为什么要叫鼠标呢？”
“因为它是鼠标啊！”
我也难得去问了，四年级的我从没见过电脑，何况施安根本不能扫除我的疑惑。
-05-
我们喜欢在那个角落里研究各种折纸的方法，无论课上还是课下。
施安有一本很厚的折纸大全，封面是皮质的硬外壳，镶嵌着一个硕大无比的粉色千纸鹤，他把它揽在怀里，狡黠地挤出一个坏笑。
“敢不敢冒险？你要是把这张糖纸扔出窗外，我就把这本书送给你。”
确实，我觊觎那本书好久了，也顾不得现在正上课，便直截了当的把垃圾扔了出去。
“给我吧！”
我伸出手就要去抢，而我的另一只胳膊却在同时被人拽了起来。
班主任站在我的桌角边，他铁青着一张大马脸，大声呵斥我把楼下的垃圾全捡干净。
那节课上，他命令我捡了一遍又一遍垃圾，我就尴尬着一张涨的通红的脸，在楼下的空地与教室不停地循环。
终于满足了大马脸的要求，循环六次后，我无比羞愧地回到座位，施安在一旁拼命地献殷勤。
他把折纸书塞到我怀里，我直接把它丢到了地上。
我知道他并非出于恶意，只是在那一瞬间，我恨透了他，恨他是我尊严尽失的始作俑者，恨他像调戏傻子般调戏着我对他的信任和果敢。
-06-
六年级的日子有些枯燥和乏味，我们都在不经意地成长，也有了很多无法言喻的心事。
施安离我家很近，我们放学后常常相邀一起玩耍。
老福利院后有一颗很大的银杏树，我和施安的手连在一起也抱不住它。我们常常在银杏树边逗留，施安多次表示想爬上去。
我在下面仔细地观察着他怎么上去的，他上去之后物色了一个最舒服树杈，并告诉我，坐在那儿风景最好。
我在施安的指导下顺利地爬了上去，坐在那个舒适的树杈上，欣赏着黄澄澄的叶子，它们没有经过鸟兽的叮咬，精致漂亮的让我有些恍惚。
从巷子的那一头走过来了一个男孩儿，他比施安还要高那么一点儿，毛发很重，眉宇间透露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我楞了一下，脑袋里一片嗡嗡作响，我有些眩晕，没有握紧施安的手掌，就直接跳了下去，像是入了梦的深渊。
醒来时，妈妈握着我的手，我那个马脸班主任，此时也变得和蔼可亲了。他将一堆学习资料递给我的妈妈，并叮嘱她在家好好监督我学习。
我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告别了小学课堂生涯，再也不会直面马脸老师的批评教育，也再也无缘同施安嬉戏打闹。
我的内心传来一个声音：
从此相逢是陌人……
-07-
慢慢的，上了中学，我由于成绩一般，被分进了最差的班级。
那个班里混迹着各路牛鬼蛇神，女孩儿们每天讨论着吃穿用戴谁最帅，男孩儿则热衷于翻墙逃课打游戏。我情窦初开的很晚，在那个情书漫天飞的年纪，也丝毫不愿同男孩儿们有任何交流，这同样包括施安。
我的性格越来越孤僻，朋友少之又少，施安渐渐成了我再也不愿遇见的人，因为他知道我不堪回首的过去。我们不再一起上学，不再一起打闹，不再一起说话，甚至不再望对方一个眼神。
缘分自然是一直相伴的，我和施安都考上了同一所重点，只不过不是同一个班级。
我不识路，刚开始的那段日子，我们是结伴上学的。
他走在前面，足足高了我一个脑袋，身形还是从前那般纤瘦，只不过不再是曾经那副邋遢不拘小节的模样。
我紧紧地尾随着他，生怕被天桥的人群湮没。他在桥中心停了下来，回过头，微笑地望着我，堆满了一整脸的阳光。
“沐沐，我们的学校在那边，你以后就以大医院为参照物下天桥，不会出错的。”
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对我说这么多话，也是三年来他第一次对我笑的如此阳光灿烂。
我盯着他的白衬衫发呆，它通透明亮，美好宛如初见。
“恩恩。”
我垂下头继续跟在他背后。
-08-
我在那架天桥上迷过很多次路，直到高三，才找到施安指的参照物。
我享受迷路的感觉，在不同的岔路口做无畏的探索，独自步行一段路程后，再转身回到起点。幸好，我能一直记着初始的方向。
施安很快有了自己喜欢的人，那是一个白裙飘飘，面容姣好的女孩儿，施安不再是从前那个满地找牙的傻小子，他现在又聪明，又努力，成了老师嘴里最标准的好学生，可只有我知道，他最单纯原始的模样。
我把头枕在胳膊肘里，斜着眼睛去瞟窗外的风景。香樟树又高又绿，可终究敌不过我故乡的银杏。
施安偶尔也会到我们班给我送东西，每次来访必然引起女生们的喧闹。我依旧垂着头，默默地接过施安递给我的东西。
他个头更高了，高的让我无法直视他的双眼，我深深地明白，那是我再也触碰不了的距离。
我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度过了高中，考了一个不上不下的成绩，上了一所不好不坏的学校。
施安的情况自然比我要好，他上了985，这也是妈妈告诉我的，她总会兀自感叹，怎么曾经那么要好的小伙伴就突然无话可说了？
我很难去解释，这可能是源于我骨子深处的自卑懒散吧！我收起了曾经的锋芒毕露，渐渐泯然众人，而施安，他会一直很好很好……
-09-
后来，我又遇见了施安，他的出现却否定了我脑海里那个一直干净帅气的模样。
我艰难地俯着身子沿墙壁下楼梯，拐角处撞见了一个鼻青脸肿的大男孩。
是施安，他什么样子我都见过。干净的，帅气的，邋遢的，亦或如此狼狈不堪的……
噗！
我还是忍不住笑了，他的脸肿成了一个包子，还缺了一颗牙，亏他小时候对换牙那么虔诚。
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掺着我的胳膊，慢慢扶我回到出租屋。
他说他不小心磕了一个踉跄。
我说我不小心怀了一个假胎。
我们坐在夕阳下，又开始争议起青蛙的折法，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好像我们根本没有长大。
星光渐渐从黑暗中显露了出来，衬的夜色凉薄如水难经忍耐。我起身想去添件衣服，施安敏捷地拉住了我，把他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我的肩上。
“苏沐，你恨我吗？”
他没有回头，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月光的照射下冷峻的异常。
这是个比宇宙形成还要难回答的问题，我不知道该怎样去作答，我也没有理由去恨他，毕竟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我。
我最讨厌的人和我最喜欢的人成了好兄弟，那个惊扰我童年的恶魔，如今成了我刚流掉的孩子的爸爸。
小学时，他打破了我整个独处的安宁。我一个人去归还清洁用具时，他喜欢和他的一群狐朋狗友围着我野蛮无耻的调侃。
六年级那个下午，我从银杏树上跳下来，施安并没有接住我，而是分心去同身后那个咄咄逼人的男孩儿聊天。
前几个月，施安请大家吃饭唱歌，庆祝他和女友正式订婚。包房内，他搂着他漂亮的女朋友，深情地唱着《没有人比我更爱你》，分别的时候，施安叫了他最好的兄弟送我回去。
施安没有什么不对，那是他最好的兄弟，而我，在无声的角落里，只有慢慢安慰自己选择性遗忘。
现在，他鼻青脸肿的出现在我身边，笑着告诉我，他是不小心磕成那个样子。
我明白，他终究还是不能和我坦诚相待……
“苏沐，你恨我吗？”
他又发问了一遍，语气再也不似从前那般欢脱。
“恨。”
“我……”
“你看你小时候多讨厌啊！用折纸书去诱惑我乱扔垃圾，害我被老师罚了一遍又一遍下楼捡垃圾，多尴尬啊。我怎么可能不恨你了！”
我几乎是没有任何停顿的说出这番话，我不想让施安因为怀孕的事自责，毕竟这和他没有半点儿关系，毕竟他根本不可能喜欢我。
“那我现在把折纸书给你，你能原谅我吗？”
他边说边从旁边的公文包掏出了那本折纸书，封面还是依旧崭新漂亮，里面却泛起了暖暖的黄意，就像我们童年暖暖的回忆。
我从施安手中接了过去，爱不释手的将它捧在怀里。
“好吧，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儿上，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你了，小安子！”
-10-
施安陪了我整整一个月，让我好好调养身体，我没有过问他，究竟是怎么给他未婚妻解释的，也没有过问他，今后他要做怎样的打算。
那个月的最后一天，施安带我去了一个湖畔。
春意盎然，生机勃勃，春天的气息只有在大自然里才能这么淋漓尽致地氤氲出来。
“我要走了。”
他依旧走在我的前面，只是我不再像往昔低头尾随。
我停在一棵柳树旁，静静眺望远方的山色。
“恩，我知道了。”
“苏沐，好好照顾自己。”
“恩。”
他不再回头，不再顿足，他的身影在我眼前变得越来越朦胧，宛如那晚的月色。
我生命的长河里，终于不再有他的光影，只有那些柳絮，因风而起，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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