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少时的秋天,两人摘完各自地里的棉花,把它们散在路边摊晒。
她们躺在山坡上,看着天上缓缓移动的白云。
陈月说,我真想变成孙悟空,那样就可以乘着这些云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陈曦说,真成了孙悟空,一个跟头就能翻十万八千里,也用不着这些云了。
是哦。还是你聪明。陈月转过头来,问陈曦,我们以后一起离开这里吧,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陈曦摇头,我去那么远干嘛呀,我就想留在这里,守着我爸妈。
这里有什么好?陈月坐起来,说,你看三奶奶,一个人就那么孤零零地死了,就像是死一条狗一样平常。我妈三天两头就被我爸扯着头发从前院打到后院,可还是跟他过了这一辈子。我才不要过这样的生活。
那么外面就没有这些事了吗?陈曦问。
至少大家都互不认识,谁也不干涉谁,不用像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活在别人的舌头上。我一定要出去。
下班了,大雨倾盆,陈曦没带伞,她把包顶在头上就冲上了公交车。
她刚在乱糟糟的车厢里站稳,电话就响了。
陈曦,你能不能再借我点钱?陈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
陈曦知道她的网贷又逾期了,如果不是没办法,她是不会跟她开口的。
要多少?陈曦问。
三万吧,我尽快还你。陈月小声说着,对不起。然后她哭了起来。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哭唧唧的?陈曦举着电话,感觉身体被拥挤的人群挤到了半空,她有些烦,说,等我回去转给你。
下了公交车,她看到两个女孩子头上一起顶着一件衣服笑嘻嘻从她面前跑过去。她突然有些恍惚。
她想起初一的时候,她们跑校。有一次放学赶上下大雨,她们都没带伞,只好找了一处破房子躲雨,那个破房子只剩下了一个摇摇欲坠的房檐。陈月把外套给陈曦披上,让她往里靠,自己则用身体挡在陈曦的前面。陈曦说,你会淋感冒的。陈月说,才不会呢,我身体棒着呢,但是你不行,你身体不好,生病会落课。我还等着咱俩一起上大学呢。
那时的陈月大大咧咧,无所畏惧,如今的陈月却仿佛变成了年少的陈曦,需要陈曦来为她遮挡风雨。
回到家,陈曦换了衣服,给陈月转了账。
陈月又打电话过来,说,你那边还够吗?要是为难就算了。你不是打算买房子吗?
陈曦说,暂时不买了。你先用吧。
陈月又小心地问,怎么不买了,你和男朋友分手了?
陈曦叹了一口气,还没有,但是也快了。
感情出了问题还是因为买房子的问题?
都有吧,我们彼此都忙,感情算不上好,现实的问题也一大堆,他们家想让他找个本地的女孩结婚,对我一直不满意。
陈月也叹了一口气,说,我一直以为你是属于大城市的。
陈曦内心苦笑了一下,属于?她想,她在这个城市里已经待了六年了,没有归属感,更没有资格感。这些年她没有认识新的朋友,也并没有融入更高的圈子,她就像是墙头的麻雀一样,混在灰扑扑的人群中,可以存在,但也无关紧要。
记得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她住在遥远的郊区,上下班往返需要4个小时。她租住在潮湿冰冷的地下室里,一起居住的还有蟑螂和老鼠。公厕在步行10分钟开外,寒冬腊月里,深夜风雪中,她一个人披着棉袄,拿着手电筒,哆哆嗦嗦去尿尿。偶尔一阵风吹过都能把她吓个半死。
那时她给陈月发短信,说,我想念家里冬天的火炉,想念炕下烤熟的地瓜,想念跟你一起摘霜柿子的日子。
陈月说,屁,那你怎么不说冬天手上冻的大口子呢,十天半月都好不了,又疼又痒。你就安心在那里待着吧,慢慢就会好起来了。
2.
她们在一中门口的小店里吃米线。
陈月把自己碗里的鸡肉一个个都捡到了陈曦的碗里。
陈曦用筷子挡住,说,我碗里有,你吃。
陈月说,我又不学习,不用脑子。
陈曦说,陈月,你没想想自己的出路嘛,你不能整天在大街上游荡,跟那些混混在一起。
他们不是混混,我们都有梦想的。我打算过完年就走,去广州。
去广州干啥?
去赚大钱啊,而且再也不用回那个家了。一举两得。陈月的眼睛闪着亮光。
陈月,我觉得现在不是想着赚钱的时候,你还是先回学校复读……
我才不回呢,我想好了,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永远也不回来了。
她抓住陈曦的手,说,你好好学习,如果考上了广州的大学,就来找我。
陈曦吃了褪黑素,却还是睡不着。她拿起手机,翻看着朋友圈,她看到陈月抱着孩子的照片。浅浅的笑容里带着疲惫和无力,跟她当年说要去广州时的神情截然不同。
陈曦考上了广州的大学。陈月却最终没有去成广州。
她的父亲突然中风,全身瘫痪了。
陈月的脸上一片灰色,说,陈曦,你说这是不是报应。以前他把我妈和我追得满院子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今天他会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任人宰割。
她拿着勺子,快速地把粥塞到他的嘴里,然后用一块脏黑的抹布擦掉他嘴上的残留。
一年后,陈月的父亲去世。
陈曦想跟陈月说,现在你可以过自己的生活了。
话还没出口,她看到陈月微微隆起的腹部。
陈月淡淡地笑着说,我要结婚了。他对我挺好的。
当陈曦再见到陈月的时候,她的身上多了一个婴儿。她给他喂奶,抱着他轻轻晃动哄他睡觉。那个婴儿就像是小猴一样一直挂在她的身上。
她也变得身材臃肿,邋遢,头发随意披散着,油光光的,已经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了。
见到陈曦,她撩起上衣,给陈曦看肚子上的赘肉,说,你看,好几个游泳圈了。生了孩子就再也减不下去了。
她哈哈笑着,陈曦却一眼看到她胳膊上的淤青,说,他打的?
陈月把袖子撸了下来,笑笑说,我说碰的你信吗?
陈曦又看到了她收回去的腿,上面也是一片青紫。
陈曦急了,说,就这样你还跟他过,还不赶紧离婚?
陈月笑笑,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切,这在咱这里不是家常便饭么?
陈曦感觉悲凉从心底一点点升上来。她现在说话的语气就跟当年她的母亲一模一样。
3.
初二那年的春天,陈月的母亲离家出走了。陈月疯了一样找她。
后来,母亲的尸体在邻村的河沟里被人发现。
尸体已经发白肿胀,几乎认不出来了。
陈月从那时变得沉默。陈曦跟她说话,她也只是埋头做题。
初三的夏夜,两人把麦场上的麦子堆成堆,然后累得瘫倒在麦秸垛上。
陈月看着天上的一弯明月,轻轻地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她唱着唱着哭了起来,陈曦,我考砸了。我上不了高中了。
陈曦坐起来,抱住陈月,说,没关系,你还可以复读,你还有机会的。
陈月摇摇头,说,不,没有机会了。
她的眼泪在清冷的月光下放肆流淌,她说,我好想我妈。
一次,陈曦因为工作上的失误,被公司开除了。她一个人在出租屋里喝酒,喝醉了。她发朋友圈,说,我好想回去,合着缕缕炊烟,伴着鸡鸣狗吠,过着一家人说笑谈天的生活。
陈月把电话打过来,说,回来个屁,你就安心在城市生活,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这样的话陈曦已经听父母和她说了无数遍。借着酒劲儿,陈曦急了,说,这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来这儿,是你们想当然地认为我应该来这儿,我一直在被你们推着,赶着,这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回来能干什么,能种地还是能养牛?你就是个啥都不懂的书呆子,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生活是我做梦也梦不到的。说白了,你只是在逃避,你知道吗?
那你就不是在逃避吗?随便把自己嫁出去,随便就生了孩子,随便糟践自己的人生。陈曦不甘示弱,回怼道。
陈月沉默良久,没再说一句话。
4.
陈曦帮着陈月把醉倒在路边的父亲搬回家。
她看着陈月把父亲的身体扔到床上,就像是扔一条死狗一样。她厌恶地瞥了一眼父亲,说,陈曦,你说他怎么不死在外边。
陈曦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转移话题,说,裙子我明天早上给你拿过来。
陈月拍拍身上的土,说,你要不说我都忘了,明天还有元旦晚会。
那天的晚会,陈月是领舞。陈曦看到舞台中央的陈月穿着她的红裙子,跳起来就像是一只灵动的小鹿。她的眼睛亮亮的,整个人有一种波光潋滟的美。
她一直是学校里最引人瞩目的那颗星,不管是学习,还是其他。
陈月第一次跟陈曦借钱,是说孩子生病了,得转院。需要五千。
再后来是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还有一次是给孩子买纸尿裤。
你连纸尿裤的钱也付不起了吗?他不给你钱么?陈曦问。
给,只是最近有些紧。放心,很快就会还你。陈月说。
直到一天,陈曦接到了催收电话,说陈月欠了很多钱,让她转告陈月尽快还款。
陈曦慌了,她给陈月打电话,你怎么欠了这么多钱?
陈月开始时很冷静,说是开店借的款,资金还没收回来。但是慢慢说着,她哭起来,说是丈夫借的,她也不知道他拿钱去做了什么,总之是欠了几十万了。
都这样了,你还跟他过,你知不知道这就是个无底洞,一辈子都填不上的,陈曦说。
陈月哭了起来,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跟你借钱的。
陈月,你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你非要把自己弄得这么惨吗?
我也不想这样,陈曦,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了今天这副样子?陈月在电话那头嚎啕大哭。
5.
那个秋日,陈曦刚回到家,陈月就进了门。
她说,听说你今天要回来。今天天不错,走,我们一起上山走走吧。
她们在山腰处一个平整的地方停下来。
陈月指着旁边的一棵柿子树,说,这是山上唯一一棵没死的柿子树了。
陈曦说,我听我爸说过,这里土少石头多,不适合种柿子树,这一棵能活下来真不容易,生命力真强。
不是生命力强,而是运气好。陈月抓起一把土,说,这一带的土很好,而且它附近没有别的树,旁边还有水源。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所以它活得很好。
陈曦笑着说,你观察的倒是挺仔细。
就是偶然发现的。我最近常常想,其实真正决定人一生的也是运气。你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是运气,你的脾气好坏也是运气。就连你这辈子碰上谁也是运气。
要是都归结于运气,那么我们这些小人物岂不是努力的也无趣?
本来就是啊。
你太悲观了,我觉得人一辈子,就算全凭运气,也不能都是坏运气。
但是有时候一两个坏运气也已经决定了你的一生。陈曦说,你看我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什么好运气。
她站起身来,说,如果有下辈子,我就做一棵运气好的树,就跟这棵柿子树一样。
陈月死了。她跳了河。那条她母亲自杀的河。
陈曦在附近工厂的监控室里一遍遍翻看当时的情景。
她看到陈月在河边来来回回走了十分钟。
她有时蹲下身,有时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远处。最后,她像是一只决绝的飞蛾一样扑进了河里。
陈月的尸体是五天以后才打捞到的,听说已经肿胀变形,几乎认不出来了。
陈曦看到了陈月的孩子。那个瘦小的孩子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恐惧地瞪着两只眼睛,紧紧揪住奶奶的衣服。
陈曦爬上了后山,这年还是秋天,白云还跟二十年前一样,在天上缓缓移动。
那棵柿子树也还孤零零地立在山上。
陈曦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中,无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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