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彼时圆月当空,四下俱寂,偶有夜飞的鸦雀扑棱翅膀,烛光有些昏暗,不时灯花噼啪作响。蒙戍一身月牙色寝衣,乌发未束懒懒散在脑后,边写边念,泼墨挥毫,遒劲有力。
我倚在榻上,打了个呵欠,伸手取过一旁小桌上的茶杯:“参与商是什么?”他放下笔,拿走我手上的冷茶倒掉复添了热的递与我:“参和商是两星宿名,参星居西,商星居东,此出彼没,永不相见——太医说你需忌冷食。”
“永不相见啊,真惨,”我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又打了个呵欠:“有时会想上苍对我太好了,若某天突然要收回这些好,该如何自处。”蒙戍轻笑,掌风扑灭蜡烛,躺下拥住我:“乱想什么,一切有我。”
月光透过窗洒进来,一地白霜,黑暗中我悄悄弯了弯唇,踏实地进入梦乡。
幼时娘亲总点着我的额无奈道:“徐又年,你这样没心没肺,日后在夫家可如何是好。”我扯出一个很担得起没心没肺这评价的笑:“该如何便如何,左右不过一辈子陪着娘亲。”娘亲直摇头叹气。
而现在我知道了,无所畏惧只因没什么不可失去,恐惧源于担心触手可及的幸福堪比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境,这远比从未拥有更折磨人。
意识回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身边空空荡荡,下意识攥紧双手,掌心一硌,低头只见一只丑丑的平安扣。怔了好半晌,神魂终于归位。我想起来了。
那个承诺我一生陪伴的人,他食言了,他喜欢别人了,他不要我了。
皇帝召见的时候我还在床上发懵,青竹急急忙忙服侍我梳洗,到站在皇帝面前还有些茫然,礼都未行。皇帝却也不曾怪罪,只问我日后有何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呢?我没抬头,亦未答话。皇帝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时声音低了许多:“好孩子,他希望你改嫁,我也有此意,是我皇家辜负了你,有何要求但提无妨。”皇帝没有自称“朕”。鼻头一酸,我有一瞬突然有些委屈,这种情绪多年不曾有过。我无比庆幸到底在这宫中浸淫多年,也算学了些不动声色的本事,音色沙哑难听,好在语调如常:“谢父皇,儿臣什么也不想要,若父皇真想补偿儿臣,就请放儿臣出宫。”
又是好一会儿,皇帝一声叹息:“准。”
马车缓缓出城,我望着手中那个丑丑的平安扣出神。青竹放下帘子道:“小姐,皇上在城楼上呢,您不看看吗?”我正回忆到同蒙戍初相见的时候,冷不丁被打断,神思一恍,也没听清她说了一句什么,下意识摇了摇头。
马车渐行渐远,扬起一片埃埃土尘。城楼上,皇帝忽然开口:“为何不告诉她?”身后人一身黑衣劲装,目光向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缱绻留恋:“让她以为我变心总好过知道我命不久矣,这样也许能忘了我,好好活下去。”皇帝转过头:“我不这么想,”顿一下,忽然笑了:“你真是,跟你母后学了十成十。”黑衣人也笑了:“是啊,儿子没本事,往后这江山社稷您和四弟受累。”皇帝止了笑:“但我还是觉得你错了,相爱的人,能厮守片刻也是幸福的,哪怕余生孤楚寂寞。”黑衣人的目光始终没有收回来:“恕儿臣不敬,就是看到了母后离世后您的光景,才不愿她也受此苦累,”转身:“待我死后,一定要同天上的神佛祈求,佑她一世安好无虞,这一生欠她太多,别无所求。”
皇帝站在原地,看着儿子一步一步走下城楼,远处,马车早已不见踪影。他突然想起发妻逝前同他讲的话:“一辈子这么长,臣妾真的很想陪陛下走下去,以后的路,还请陛下珍之重之,天佑我朝,国祚绵长,陛下万岁万万岁。”真的没有恨过此生过长么?皇帝低低笑出声:“罢了。”
官道上,车夫快马扬鞭,向着他曾承诺过要带我去的那座小城驶去。临行前皇帝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现出了探究的神色:“既已知道一切,为何还要走?”我记得自己是这样答的:“他不愿我知道,我便当自己不知道,从前有他挡在身前,今后我需独自面对,总归要教他安心。”
一阵风卷起地上的落叶,路旁林子沙沙作响,青竹帮我搭了一件披风。在梦里,少年蒙戍险险勒住马,带着笑意的脸庞神采飞扬:“这么利落的身手街头卖艺真可惜了,跟我走吧。”闭着眼,有泪悄悄滑落,我听见当初的自己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会对我好吗?”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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