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小仙儿
01
施丽珍从养老院出来的时候,天上飘来几朵乌云,眼看着大雨就要倾盆而下,于是拿出手机给老公江哲打了个电话。
半个小时后,江哲撑着伞过来了。
养老院大门离停车场有些距离,江哲的伞有点小,她为了不被淋湿便蜷缩着身躯往伞下躲避。
江哲皱了皱眉头说:“丈母娘可真能折腾,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就跟老丈人过不到一起?人家都说了少年夫妻老来伴,她倒好,一个人不声不响住进了养老院,把老头子一个人留在了家里,真是千古奇闻……”
他喋喋不休地吐槽着,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很快施丽珍就被抛在了身后。
施丽珍看着丈夫越来越远,那把伞早就偏离了她的头顶。她很快被淋湿了,头发像被水洗过似的贴在脸上,不自觉打了好几个喷嚏。
很显然,丈夫并没有发现她没有跟上。冰冷的雨水落在眼睛里,混合着她的泪水糊了一脸。
当她浑身湿透到停车场的时候,江哲正坐在车上一脸悠闲地抽着烟。见了她的狼狈样子,一脸无辜地问:“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就是这样一张无辜的脸,无辜的眼神,让施丽珍倏地怒火中烧。
“你为什么总是那么自私?你走了一路只顾着自己唠叨,难道就不能回头看一眼?那把伞永远在你自己头上,永远不知道朝我这边倾斜一点……”
她张牙舞爪地咆哮着,头发上的雨水随着她夸张的动作甩得到处都是。
“不是,我怎么就自私了?你让我来接你我二话不说就来了。那伞我本来拿了两把,可是下车的时候不是忘了嘛,你难道就没有过记性不好的时候?再说,你这么大个人,出门前不知道看看天气预报?如果天气不好,难道不会自己备把伞?”
02
江哲挠着自己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老婆干嘛发这么大的火。这么短一段路,就是淋几滴雨水又怕什么?有那么娇气?
回去的路上,施丽珍目光空洞,喃喃的说了句:你这人跟我爸一样。
是呀,她的爸爸,江哲的老丈人,也是这样一个人。他永远对周围所有遇到的人满怀热情,所有人提起他都竖起大拇指夸赞。可只有身边最亲近的妻子,才知道他有多冷漠。
江哲和老丈人一样,都是把最温柔的一面留给了外人,最难看的嘴脸对准自己的家人。
她的妈妈丁爱红年轻时长得漂亮,身边追求者车载斗量。看多了那些油嘴滑舌的毛头小子献殷勤,只觉得索然无味,于是看那上了勤快踏实相貌平平的施丽珍爸爸。
施丽珍爸爸的勤快在村里都是出了名的,谁家有点事只要招呼一声,有时候甚至连招呼都不用,他都手脚麻利地帮忙去办,村里老的少的都喜欢他。
可丁爱红结了婚才知道,这男人有两副面孔。对外人就像个热情的小太阳,哪怕吃点亏也是赔着笑脸。但只要回到家,就一副神游的样子,仿佛一切生存技能随着踏进家的那一刻突然间就退化了。
他不愿做,丁爱红也不计较,那时候女人结了婚就认了命,做饭洗衣一切杂事大包大揽理所应当。
可是自己已经那么体贴了,男人还像个木头一样,有时候她做菜不小心切到了手,内心希望自己男人至少安慰一下自己。
但施爸就是不开窍,只会颠来倒去一句话:“已经切到了谁也没办法,下次注意点就行了。”
其余的没了。丁爱红知道他说的是大实话,是的,已经切到手了,已经受伤了,就是神仙来了也于事无补。她不是期望对方真的帮她把伤口复原,甚至不需要他帮自己解决任何问题,只希望有句暖心的话而已。
03
后来丁爱红生了施丽珍后,终于对丈夫死了心。
但她也没离婚,毕竟丈夫也没有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两人的矛盾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睡觉的时候,施丽珍爸爸总在睡梦中不知不觉把被子卷到自己身下,丁爱红抱着女儿瑟瑟发抖抱怨几句,男人也只是无辜的说,家里又不是没被子,冷就再拿出来一条盖,至于生那么大的气?
此后的漫长岁月里,任凭丁爱红吵闹,就像拳头打在了一块棉花上。
施丽珍见证了父母从年轻吵到年老,母亲的叫骂,父亲的叹息,贯穿了她所有的成长生涯。
大多时候,她都觉得丁爱红在无理取闹。父亲在她心里,虽谈不上多么伟大,但作为父亲而言还是合格的。
小时候妈妈在家里发疯, 爸爸总是护着她,有时候丁爱红做好了饭,只要她提一句不好吃,爸爸就会带她出去下馆子,留丁爱红一个人在家里生气。
那些年他兢兢业业踏踏实实工作,家里吃的喝的用的,都是他买的。他本来是烟酒都沾,可在丁爱红长年累月的施压下,竟然说断就断了。
这样一个男人,虽说缺少情趣,但那也只是性格上的问题。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丁爱红不知足呀。
丁爱红在她幼时的记忆里就如一朵花一样美丽,可随着时间流逝,如今越发面目狰狞。这朵花是她看着枯萎的,她不知道丁爱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想知道。
她沉浸在自己青春期心灵受伤的疼痛里,学着压抑自己的情感,不向外展示自己的伤口,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光鲜。
04
中间多少次父母闹到了离婚的地步,都是她哭着闹着撒泼打滚才作罢。
一家人整整齐齐,是她的执念。她曾亲眼见过学校里那些缺爹少娘的孩子,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吭声。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要把父母两个人锁死。丁爱红经常指着她说,你跟你爸爸一样自私,歹竹出不了好笋。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她毕业了,工作了,嫁人了。
父母已经不吵不闹了,不仅不吵不闹,后来连话都懒得说了。
也许是家里气氛过于窒息,施丽珍从年轻时就恨嫁。
见到江哲的第一面,她就觉得莫名的熟悉,他太像自己父亲了。她曾经去过他工作的单位,亲眼见他乐呵呵地给有孕的女同事倒水,帮新来的实习生整理座椅。
一起坐公交车的时候,江哲每次都主动给那些老弱幼小让座,有时候别人耷拉着眼都懒得理他,他也不在乎。
这样一个人再坏能坏到哪儿去?
她有些病态的想,丁爱红不是和父亲怎么都过不好这一生吗?让她看看吧,我也找一个这样的男人,给她演示一次怎么把日子过得不一样。
没想到她高估了自己,婚后江哲和父亲如出一辙,经常是她张牙舞爪闹半天,男人还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
最可恶的是江哲的人设立得太稳,她的苦说出去连个相信的人都没有,那些闷气呕在心里,慢慢的便堵在了胸口隐隐发痛。
她似乎有些理解丁爱红了,那朵花枯萎的过程她历历在目,每次照镜子的时候,都不寒而栗,总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变成那个歇斯底里的疯女人。
05
结婚快十年了,她和江哲还没有孕育出生命。婆婆给她找了各种各样的偏方,一碗碗中药灌下去,还是没有一点作用。
江哲倒是淡定,跟她说没有就没有吧,也不是一定要有孩子,两个人不是也过得挺好的。
是的,在江哲眼里,这样的生活竟然还是幸福的。可只有施丽珍知道,这围城里到底有多冷。
丁爱红虽然不喜欢江哲,但也经常劝她:“没有男人不想要自己的孩子的,他虽然不会花言巧语,但冲这点,你也要跟人家好好过日子……”
他们两口子其实去检查过,都没问题,可就是怀不上。她在婆婆的暗示下喝了那么久的药,周围所有人都认定是她的问题。
每每那些亲戚们对她充满同情时,江哲总是一脸深情搂紧她,说就算这辈子没孩子也一样爱她。
于是江哲就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仿佛没有孩子,是她的错,江哲大人大量才不跟她计较,她应该感恩戴德,江哲也很享受那些外人对他的吹捧,经常为此洋洋得意。
几天后,江哲为了弥补那天养老院让她淋雨的罪过,带她买了礼物看望施丽珍爸爸,
老头子和江哲很投缘,当初第一次见面就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为了掩饰憔悴,她给自己画了个口红。
老头子一看她就嚷嚷开了:“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嘴巴抹成这样难看死了,又不是小姑娘了怎么还这样不稳重,赶紧去擦了……”
劈头盖脑被说一顿,施丽珍红着脸去了卫生间,边洗脸边听父亲和江哲聊天。
“女人呐,你得会调教,就像她娘,年轻时也是十里八乡的美人,婚后被我调教得素面朝天,在家做饭洗衣啥都能干。你不知道以前没结婚前那娇滴滴的样子,哎哟,哪儿是过日子的人呀……”老头子得意洋洋地说着。
06
施丽珍在卫生间黯然神伤,她想起小时候有一天丁爱红穿了件素色的裙子,在田野里穿梭就像一个仙子。
可爸爸黑着脸让她赶紧换了,说只有自己家死了人才穿这样的素。
过几天,丁爱红又换了件红色印花的裙子,还把黑色的头发编成了辫子,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半管口红把嘴唇抹成了玫瑰花瓣。
爸爸更生气了,那次差点跟丁爱红动起手来。说她都结婚生孩子了还不安分,穿成那样想勾引谁。
从那时起,丁爱红再没打扮过。
那年丁爱红飞舞的裙角,上扬的嘴唇,银铃般的笑声,永远在她童年里定格了。
她洗了脸出去,江哲笑着说,这样才好看,我就喜欢你素颜。
江哲的话让她猛然惊醒,是不是江哲也在用同样的方法,一直控制着她的生活。
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是最简单的黑灰色系,她仔细回忆一下,好像自己的衣柜只有这两种色彩。
施丽珍已经想不起上次精心打扮满身香气是什么时候了。
她拿起包包出了门,拦了辆车径自去了丁爱红住的养老院。
丁爱红正在和一群大妈跳舞,那灵动的眼神,微微翘起的兰花指,都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生命力。
“妈,你这个年纪来养老院是不是太早了?你才六十岁,跟那些老太太们凑一起说啥呀?”
“那也比跟你爸有话说。”丁爱红说完自己都笑了,母女两个坐在养老院里的小广场上说起了话。
施丽珍红着眼说,妈,以前是我不懂事,你和我爸确实不合适,都是因为我从中作梗,要不然你们早就挣脱彼此寻找新生活了。
傻孩子,妈早就认命了。
07
“你们到底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丁爱红叹了口气,给女儿讲起了自己的过往。
原来当年丁爱红为了婚事挑花了眼,一心觉得施丽珍爸爸踏实可靠。家里父母就托人去男方家透露个音信,毕竟当时想娶丁爱红的人太多了。
施爸一家因为女神的垂青感到受宠若惊,毕竟丁爱红的娘家条件在村里数一数二,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妥妥的白富美。
但丁爱红不知道的是,施爸那时候已经有了个相好的,就一个村里的叫晓秋。晓秋家庭条件不好,父亲常年气喘干不了重活,家里还有个瘫痪的老娘。但晓秋一身力气,年纪轻轻就独当一面。家里地里活儿都能拿下,人也因为常年劳动晒得黑黢黢的。
这样的一个姑娘,谁都知道娶回家是个累赘。
于是在男方父母的施压下,他娶了丁爱红。
施爸以为天下的女人都像晓秋一样能干,娶了丁爱红才发现,这女人除了长的好看点,简直一无是处。
后来丁爱红家道败落,施爸又在城里找到工作,两个人越来越说不到一起,再后来就是搭伙过日子。
丁爱红问女儿:“你有没有听说一句话,爱人如养花?”
施丽珍苦涩地点了点头,这句话她听说过,但也是到了此刻才真正明白它的含义。
“哎,妈这辈子算是就这样了。可你还年轻,怎么也整天死气沉沉的?别这样,去穿漂亮的衣服,去化好看的妆容,别像我,一转眼老了,只能在这里跟老太太们混了……”
08
施丽珍许是受了刺激,回到家一阵翻箱倒柜,她记得自己有件酒红色丝绒衬衫,这个季节穿正好。
当时买的时候可喜欢了,穿在身上大家都夸她有气质,但后来为什么不穿了?
她想起来了,有一次她兴高采烈搭配一身还穿上了高跟鞋,结果江哲说像酒店大堂经理,让她赶紧换掉,别出去丢人了。
她清楚的记得,那天江哲的话就像一盆凉水把她浇得透心凉,以至于她身上再也没出现过别的色彩。
这衣服被藏了很多年,她费了好大劲儿才翻出来。
与这件衣服一起翻出来的,还有一张纸。
这是张诊断报告,清楚地写着江哲有死精症。
这张纸皱皱的,估计是江哲匆忙塞进去的。可能后来江哲也忘了,没想到竟被她翻了出来。
看着这张纸,她呼吸变得急促,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当年他们一起去的医院检查,取报告的时候,江哲抢在了她的前面。
夫妻之间,她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丈夫会对她隐瞒这样重要的信息。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他们双方没问题,只是自己体弱需要调理,也可能子女缘分未到。
偏偏就是没有想过这一条……
几个月后,她离婚了。本来没那么顺利,但当她把那张检查单甩在众人面前时,婆婆和江哲不约而同一起闭了嘴。
09
对于财产分割她寸步不让,婆婆气得脸都绿了。
她对婆婆说,妈,你们母子可真歹毒呀。你既然一早就知道自己儿子有问题,还装模做样让我喝那么多苦药,到底安的什么心?
江哲母子自知理亏,也怕她去单位闹,遮羞布一旦被撕下,那他们可都没法做人了。
最终江哲做出了让步,施丽珍拿到钱买了个小公寓,把母亲接了过去。
父母闹了一辈子,她也不再强求他们能举案齐眉了,分开住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以后的日子里,她把妈妈当花朵一样呵护。
妈妈脸上流光溢彩,仿佛年轻了好多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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